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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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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他曾经拥有过一片海,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他已经不再记得的那个时候。
他只模模糊糊地还记得,有一个人告诉过他,他喜欢海。然后,他把他的最爱送给了他,一片锁在玻璃里的海。
三角形的透明玻璃里,一汪深蓝色的液体在流淌。只不过,他不明白:为什么在海里,在明亮的海水里,竟然没有任何细小的贝类和海藻?
这海是假的,人们告诉他。
于是,他知道,他喜欢的并不是海,而是锁在玻璃里的那种拥有的感觉。
然而即使如此,他却依旧是个傻瓜。
他希望自己是那片海,那片蓝得似乎充满着忧郁的海;
他希望,他是那囚禁着海水的玻璃。
可是,他知道,那毕竟仍然只是希望,仅此而已。
他从没有见过真正的如此蔚蓝的海水,在美院学画四年。繁重的勤工俭学,只能刚好应付学费和生活学习的必需。再没有更多的金钱来支持他前往外地写生。
他只看见过肮脏,而踩上去“嘎嘎”作响的木梯和地板,他只见过唰唰往下掉落着石灰的墙,他只透过那墙看见过缝隙里透出的光,他只躺在冷硬的床板上看过那高高的,倾斜的屋顶。在他那件破旧不堪的小屋里,唯一充满着阳光和色彩的,就是那一片锁在玻璃里的海。
抱着他的画架跑到街上,一遍又一遍地画着那些路边的景色。
他不是个写实派的画家。
因而,他不愿意让那种沉沉的阴暗流露在画作,那如梦一般的世界里。
可是,季桐是不一样的。
他其实一直知道,季桐和他是生存在两个世界里的人。
就好像是鱼不可能在陆地上生存。他无法在他的世界里生活,而他也会在他的世界里窒息。
实力雄厚的家产、背景,让他的画上满是浪漫的海。
从他的画里,他能看见另一个世界。而画画对他来说,不过是消遣和爱好。
可是,他依然是爱上了那从来没有见过的海,他依然是爱上了那个喜欢海的人。
这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季桐也许并不是很爱他,毕竟他没有把他最得意的那幅名叫《海天》的画送给他。
只在面对他已经令他不胜烦恼的央求下,把那片锁在玻璃里的海丢进了他的怀里。
他曾经抱住他,说:“寻玉,我爱你,很爱很爱你。”
寻玉不知道他“很爱很爱”的界限在哪里。然而,那一瞬间突然产生的勇敢,却让他从此义无反顾,一头栽进了爱情的陷阱之中。
他一定是自卑的,在那完整的美丽与阳光面前,他无法仰视,只能选择将自己厚重的目光投向地表。期盼着,能有一座火山把他埋葬,然后宣泄他全部的热情。
在两年的时光里,他表现出了那么浓重的依恋来,几乎让他能感觉到幸福的永恒。
但后来,季桐还是离开他了。
也许是发现了他们终究是不适合的,他回去娶了一个和他门当户对的世家女,开始了他安逸的新生命。
他不曾恨过他的薄幸。
因为,他知道,季桐总有那么一天会离他而去。也许不会是今天,但那一定会是在明天、后天,或是他漫长人生中的任何一刻。他是失去他了。可是,他知道,在这世界上,永远不会有人再得到他。
奇怪吗?一个内心充满着自卑的人,居然会在自己那么崇拜的偶像面前拥有自信?其实他也不明白。也许就是在他离开他的那一瞬间,他已经打碎了他所有的尊严与善良。
他曾经取笑过他莫名的自信。但是,只要他再一次想起季桐离开他时的眼神。他就会有一种踌躇满志的感觉。
他以为,季桐会回来。
然而就在五年以后,他知道,自己错了。
他远远地站在街角,靠在红红的砖墙上,身侧垂着的右手指间掐着一支廉价烟。那支烟慢慢地燃烧着,带着呛人的烟味在时光的流逝里渐渐化成灰烬。
他就在街的对面,在那幢知名的商业楼前。
他看见了他美丽的妻子,是那么温柔地笑着。他也在笑。
而在他们之间的,是一个大约只不过是三、四岁的孩子。一个脸庞红润光滑得像一只苹果的孩子。
他和蔼地笑着,牵着那孩子的手,小心翼翼地领着那孩子上了街边的一辆座车。
那笑容是一个慈祥父亲的,是一个幸福丈夫的。
也是他这一生都不可能给他的。
他知道,他看见他了。
他注意到,他正要钻入座车的身体顿了一下。
他直起腰来,默默地注视了他很久。
最后,在他妻子疑惑的目光与催促下,他不发一语地坐进车里,扬长而去。
长长的流海静静地垂到了他的眼前,遮盖了他朦胧的双眼。
颤抖着手指,将嘴凑近那支廉价烟。此时此刻,他迫切地需要尼古丁的麻醉。
但是,烟已经灭了。
他在身上摸索着,想要再找出那么一支来点燃。
没有,什么都没有。
翻遍了身上的每一寸,不用说是一支烟了,他也没能找到任何的一毛钱。
他丢掉烟蒂,感觉自己似乎也像它一样被人群远远地弃置。
沿着街墙,他慢慢前行。
在那高高的苍穹下,整个世界似乎都已经沉默。
人群在移动,没有丝毫的欢喜,只有步履匆匆。
浮云在挪动,不见半点的温存,只是飘散无踪。
冬日其实也并不是很冷,只不过举目尽是苍茫。
伸出五指,遮住迷蒙的望眼,阳光从指缝泄露。
冰冷的手指尖由于长期在调色盘和画布上涂抹,而渐渐变得尖细且满是斑斓的色彩。
他似乎回到了那个破落的屋子里,阳光从掉灰的矮墙上透出道道的冰冷来。
只有那锁在玻璃里的海泛出一片淡淡的光晕来。
他知道,这海是没有生命的。死去海水的光芒就和冬日的阳光一般充满了层层的死气。
从他把海囚禁在玻璃里的那一刻起,海已经亡去了。
再不能听见它日夜呜咽的声音,再也孕育不出丝毫的生命。
他就是如此对待他的最爱的。
因为爱,所以要扼杀它。
当季桐在幸福里沉溺的时刻,他,却在破屋里注视着那一片玻璃海,在那被玻璃所囚禁的蓝色液体里沉伦。
没有忘记当初的爱情,然而背弃它的,却是你,季桐。
但事实上,季桐并没有错,他始终很难让自己去恨他。他所做的,是一个正常人所应该做的。他不过是回到了他原本生活的轨道上。
假使他在结婚以后仍旧想和他维持关系,那么,他一定会鄙视他。
所以,他无法将过错归于任何的一个人。
他离开他,没有错。而他爱他,也没有错。
此时此刻,他只恨,自己不是女子。
如果他是女子,那么年轻的面容、绝佳的气质就是他全部的出身。
如果他是女子,那么出色的天赋、善良的性格就是他唯一的资格。
如果他是女子,那么一切的事情就会简单很多。
但是,他不是女子。
这是一件很无奈的事。他无力改变。
因此,爱上他对于他来说,就是必须担负全部痛苦与无奈的梦魇。
既然当初他选择了欣然地全盘接受。那么,如今他只能选择独自黯然。
于是,他五年来第一次再见他的这一天,他度过了他冰冷的二十七岁生日。
在这之后的每一天,他不知道是自己如何度过的。
不过,为了维持生计,万般无奈之下,他终于看开。决定开始在一个赌博俱乐部里担任服务生的工作。
在这里工作,他必须学会漠视客人种种行径,甚至和他们同流合污。
这对于一个从事艺术行业的人来说,是绝对难以忍受的。一个艺术家有着难以磨灭的清高,更何况还是个美院毕业的高材生。
但是,他已经放弃。
艺术既然不能提供面包,那就让需要面包的艺术家速朽。
他抛弃了所有的清高,纵容自己在纸醉金迷的环境里,和赌徒比赛着堕落。
也就是在做服务生的两年间,他学会了赌博,学会了在一群有着大笔金钱却庸俗不堪的赌徒中喝三吆六,如鱼得水。
令人很难以相信的是,修长而善于作画的手指,现在玩儿起纸牌来,竟然也毫不含糊。
渐渐地,他开始不再工作,也不再画画。
债台高筑,他已经与那些为赌博而倾家荡产的赌徒没有什么差别了。
没有钱,他就借高利贷。
可是,钱毕竟还是要还的。而他却什么都拿不出来。
几周前,放高利贷的人威胁他,说是如果他再不还钱,就剁了他画画的右手。
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知道他是画画的,他自嘲地笑着,其实那于他来说不过是不关痛痒的一记招式罢了。早就放下画笔的他,并不认为自己还能将过去的才华再现。
他依然故他地在俱乐部里翻弄着纸牌和金钱,然后在烟雾缭绕中迷失自己。
到了还钱的那一天,他整理了一下自己过肩的半长发,穿上他最好的一件黑白格子棉衬衫,准备离家去商业区的地下赌博俱乐部。
朝窗外探出头去,风很冷,已经快要过年了。
他扯出床底下的纸箱,寻找着能御寒的物件。东西很少,在美院几年里添置的几件像样的衣服物品早被他变卖得差不多了。
只有一条深蓝色的羊毛围脖还被小心翼翼地藏在箱底,海一样的颜色,蓝得带给他深深的忧郁。
是数年以前,季桐离开他的那天他自己买的。他整整半个月没有吃午饭,才存下足够的钱来买。原本是想送给他做生日礼物的。却没有料到,未曾送出,却知道了他必须和他分手。
小心仔细地将围巾围上他的脖子,这也许会是他最后一次在这个贫民窟里出现了。他觉得自己就好像是要一心寻死的人,穿戴整齐了,好上路。
“何先生,有没有吃过早餐?”
抬起头,这才发现隔壁的邻居已经在门口站着好一会儿了。他是在季桐离开他以后才搬来的。原来的邻居说是受不了和一个变态住在一处,于是,把自己那间破破的简陋房间卖给了他。他似乎是姓言,是个玩音乐的,艺术家的落拓也在他身上印证。
刚开始,他很少理会他,只自顾自地早出晚归。
而他总是在他自己隔音效果极差的房间里,不厌其烦地弹他那架屋里唯一还值些钱的钢琴。同样的,他也不怎么理睬他。
直到有一天白天,被他扰得睡不着的他,不发一语地冲进他的房间里,将他从琴前拉开。坐到琴前,他在他诧异的目光里伸手在他的琴上敲了一首《安魂曲》,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继续睡眠。
从这一天起,只要他在家,他便很少弹琴。但是每每总在他要出门的时候,他都恰巧站在自己的房门口,用一种很深沉的目光打量他的来去匆匆。
该是他最后一次见他了吧,他沉默不语地看着他,然后安安静静地走下楼去。
他果然在俱乐部里见到了那群穷凶极恶的高利贷打手,然后在他们揪住他的衣襟的时候,他也看见了一个他怎么都没有料到的人——季桐。
心,猛地抽紧了起来。
原本以为已经把他给忘记了的,却在相见的一刻,发现自己依旧记得他,而且将他放在了内心的深处。
两年多不见,他还是那么英俊潇洒,气度不凡。一身剪裁合体的西装和他身边的几个经理模样的人,表明他是来这里洽商的。
他的眉紧皱着,眼在掠过他面容的时候,显得更幽暗。
让你生气了么?
季桐,你该忘记的,忘记这个叫做寻玉的人。现在在你面前的,不过是一个穷困潦倒的赌徒,不再是当初那个才华横溢的何寻玉,不再是了……。
但是,当季桐依然若无其事地和那些商人离开俱乐部的时候,他感到了更加剧烈的痛苦。他还没有忘记他,只不过他选择忽视。可是,这却比他遗忘了他,更叫他难以接受。
没有一丝一毫的挣扎,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
他安安静静地看着那闪亮着冷冽光芒的刀被举了起来。他已经分不清自己还拥有着什么样的心情。眼里,那刀的光芒叫他忘记了一切。
曾经看过一段文字:因为日爱上了月,才有了那样缠绵暧昧的黄昏;因为风爱上了云,才有了那样飘逸虚幻的流云。
也许就是因为爱上了你,这个叫做何寻玉的人才有了如此死气绝望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