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落》童希

1、飘落

　　这些天来身体上持续的不适让叶有了察觉，她没有告诉风，一个人去了医院。
　　医院。答案显而易见。
　　决定要这个孩子吗？医生的话从对面传来
　　手紧抓着自己的背包，脸色更加苍白，愣愣地看着医生，叶轻轻地摇摇头
　　医生把档案夹一合，起身去做准备
　　她知道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想到风，他一定会很开心的迎接这个孩子，兴奋得像个孩子，他们可以好好的照顾他们的孩子，可以很幸福的……起身准备离开，目光突然扫到角落里的扫把，眸子中溢满了痛苦和无助，她又缓缓地坐了回去。
　　冰冷的器具在身体中搅动，身体撕裂的痛楚进不到内心，因为那里早已痛到没有知觉。
　　哭出来或是叫出来，就不会觉得这么痛了。医生说道，看着她紧咬着唇瓣，都咬出了血
　　她快速剧烈的摇摇头，没有出声，抓着床杠上的手因使力而骨节处泛白
　　医生叹了口气，继续自己的动作，每天面对同样的事情，司空见惯，可是眼前这个女人的反映却让人很不解
　　叶并不准备把这件事瞒着风，况且自己的脸色也会露馅，虽然自私的决定了孩子的去留，但她认为还是应该让风知道他们有过一个孩子，这点她残忍的坚持
　　脸色苍白，眼神却依然凛冽，叶站在风的面前告诉他这件事时，风因为气恨而全身颤抖，一个巴掌不足以抹掉他的痛苦
　　叶始终直视着他，没有一丝愧疚的样子，血从嘴角流出，苍白的脸更显异常
　　愤恨地瞪着眼前这个连自己孩子都不放过的女人，风心里痛苦不已，但终究还是走过去，横抱起她
　　卧室的床上。
　　叶因术后而发高烧，她无助般地摇着头，低喃呓语，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泪水从她的眼角溢出，不曾停歇
　　风不断地为她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听到她嗤喃的话语，他眼眶湿红了，另一只手紧紧地握着她的，力量大到让她吃痛，但他没有放松，声音从咬紧的牙关中传出，你为什么不肯放过自己，不肯放过我们呢？

　　那灰色的回忆像是纠缠在身上的毒蛇，怎么挣扎都没有用，越挣扎，沦陷越深，痛苦越大，可是没有人会任其吞噬，于是不断地挣扎，不断地沉沦。
　　童年，叶最爱坐在宽大的窗边，看着透明无痕的天空，安静乖巧的小孩子。父亲总是揉着她柔软的发，宠腻的说，叶，又在看天发呆了，你这丫头，应该多出去和小朋友玩玩。但他从来不勉强她，而是抱起她，坐在窗边，父女俩看着天空，闲散温暖的聊着天。
　　记忆中的父亲，高大伟岸的身形，身上有着淡淡的烟草味，厚实的肩膀，叶依偎在上时，心是宁静安全的。
　　母亲是性情温和的女子。温柔的照顾着女儿和丈夫，看见父女又在窗边时，会笑着抱怨，该吃饭了，看天不会填饱肚子。
　　有些美好温暖的事物和人，不曾接触的话，会有希望和憧憬，或许为自己不能拥有而失望，但若曾真切地拥有过，失去了，并且清楚的了解即使费尽身心也不会再次拥有，那就是深深的绝望和悲凉。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母亲的哭喊声把睡梦中的叶吵醒，她赤着脚，走到门边，从门缝中看见母亲和父亲站在客厅中
　　你冷静点，叶还在睡觉。
　　你让我冷静，你要和我离婚，我怎么冷静？！叶从来没看过母亲这个样子，懂事起，母亲总是柔柔的说话，这样的声嘶力竭从来不曾在她身上出现过，后来叶明白，越是安静的湖面，一旦漾起涟漪，就越更有可能波涛汹涌
　　父亲看了眼叶的房门，没发现女儿已经醒了，继续说道，我们不适合彼此，你明白我心里的人不是你，这对你不公平
　　母亲打断父亲的话，难道现在这样就对我公平了，这么多年，我的尽心尽力难道一点也不能留住你吗？
　　就因为我觉得亏欠你太多，才会这样。我们真的不可能再在一起了。
　　父亲的话让母亲绝望，她深深地看着父亲，然后笑了出来，哈……哈，这么多年，无论我怎么做还是进不了你的心里，即使我为你生了叶，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么喜欢叶，因为她像她。
　　像谁？母亲的话让叶不解。这时她突然看见母亲冲着她房间走来。
　　唰的一下打开门，叶和母亲同时愣住了，她们都没有想到对方会站在门边，但随即母亲有了动作，她粗鲁的拉过叶
　　妈，叶的声音有着恐慌
　　你干什么？微怒的声音，父亲看着母亲
　　母亲没有放松抓在叶身上的力量，没有回答父亲的话，而是拿过客厅中的扫把，狠狠地朝叶的身上打去
　　叶哭喊着，身体扭动着，但依然挣扎不开母亲的力量
　　你快放手。父亲跑过来阻止，努力的抢夺母亲手中的扫把，但叶睡衣外裸露的皮肤上还是有着红痕
　　父亲把叶揽在怀中。叶不住地颤抖。刚才的一切是她不曾经历过的。
　　母亲颓废的坐在地上。这个曾经端庄美丽的女子，现在样子狼狈得在地上号啕大哭，那一声声的哭喊直击着叶的心灵。叶，对不起，对……不起……
　　叶没有怨恨，只有恐惧。
　　父亲把叶抱回房里。
　　叶，乖，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睡醒了就没事了。父亲的声音还是一贯的温暖。
　　爸爸……叶紧抓着父亲的手，刚才那一幕依然在她脑海中
　　乖孩子，爸爸在你身边，没事的。
　　随着父亲的保证，疲倦袭来，叶进入了不安稳的梦中。梦中，天空不再是蓝得近乎透明，而是阴沉沉的，覆盖了所有的一切，像是人世间从来就没有快乐和悲伤。
　　再次醒来，身边没有父亲。叶走出房间准备去找父亲。
　　客厅里，只有母亲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父亲不知去了哪里。昨天的记忆涌现，叶踌躇在原地，不敢靠近母亲。
　　母亲发现了叶。她缓缓地走过来，像往常一样温柔的对叶说话，叶，睡醒了，肚子饿了吗？
　　叶点点头。
　　妈妈给你做早饭。母亲转身进了厨房。她好像回到了原来的样子，但是她红肿的眼睛告诉叶，事情还没有结束。
　　早饭是叶最喜欢的。母亲坐在对面，温柔的看着她吃完。
　　叶，对不起，妈妈昨天不是故意的。
　　对于母亲的道歉，叶有点不知所措，她快速的摇摇头，因为心里并有怨恨。妈，爸爸呢？
　　母亲因为这句话而笑容僵在脸上，她没有回答，只是牵扯嘴角，对叶说，叶，乖，吃完了回房间看书去吧。
　　叶听话的回房。
　　半小时后，叶忍不住准备再次问父亲的下落。
　　母亲一个人站在那扇她和父亲经常看天空的窗户前，叶只能看见她的背影，刚要开口，就看见母亲唰的打开窗，毫无眷恋的跳了下去。
　　那一刻，天空晴朗，和平常一样无暇……，却清透干净的让人窒息
　　而叶终究没有叫出那最后一句妈妈。

　　风只是在刚知道她擅自流掉孩子后打了一巴掌，之后的日子，他没有再谈起过这件事，叶知道他没有原谅自己，但爱和恨一直纠缠
　　下班，回家。从外面看见窗户灰暗，叶知道风没有回来，眸子里的黯淡显露出来，但随即湮没进淡漠中，这时，楼下一抹熟悉的背影让叶愣在原地
　　直到那个人转身看见叶，向她走了过来，叶，你回来了。父亲的话语还是一样的温暖，但却再也进不了她的心里。
　　房间里。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叶开口询问。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回来了，但他们平淡得像陌生人，一条鸿沟是他们永远都迈不过的
　　父亲轻叹了口气，缓缓地开口，叶，这么多年你还是放不开，风是个好孩子，他能给你幸福，不要因为过去而害了自己，害了他。
　　叶错愕的看着父亲，这么多年，他第一次谈起过去，他知道了什么
　　像是看出她的疑惑，父亲开口说，我的朋友正好碰见你去医院，我又问了问风你的近况
　　还没等他说完，叶开口，那是我的事。冷硬的态度，淡漠的神情，背对着他站在窗前的女儿，在暗淡的灯光下，背影看上去那么的瘦弱和脆弱
　　叶，不管怎样，你这样做对风是不公平的，我知道你是爱他的，但是现在的你在伤害他。
　　叶转过身来，眸子中不再淡漠，能看出些许的激动，公平，爱，伤害，你能来指责我吗？难道对我公平？妈当初也爱你，你就没有伤害她吗？
　　随着一句句话语，叶的血液开始凝固，父女之间的伤口又开始迸裂，伤口一直没有愈合，轻微的碰触都会扯痛心灵
　　父亲眼中的痛苦，微颤的嘴唇，在叶的眼眸中都是那么的清晰
　　父亲缓缓地起身，叶，我明白你的痛苦，是爸爸不好，但是风是无辜的，要恨的话就恨我吧。
　　说完最后一句，父亲开门离去。
　　叶对着关上的大门，扯了扯苍白的嘴角，说，我从来没有恨过你，从来没有，我只是恐惧。
　　将近十点，风才回来。温暖的房间，柔和的灯光，深爱的女子，一切看起来那么的美好，那是因为没有触碰到内在。
　　回来了，我把菜热一热就可以吃了。叶从客厅站起来。
　　看见她消瘦的身形，风开口，今天客户临时要求修改设计案才会回来晚了，下次我会提前告诉你一声。
　　嗯。叶略微停顿了一下随即进了厨房。
　　他疲惫的解下领带，坐在沙发上。他感到自己有些累，孩子的失去让他对叶的飘缈不定更加不安，他知道她内心的灰暗，叶的父亲把童年那件事告诉了他，他明白了为什么叶会这样，可是他该如何救赎她呢，或者说救赎他们呢……
　　吃饭了。叶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饭桌上两人沉默的吃着饭。
　　突然一块鸡肉落入碗中。多吃点，你瘦了很多。风的声音里还是一贯的温柔。
　　叶抬起头，怔怔地看向他的眼眸，然后，低头慢慢的吃下。
　　他去找过你了。
　　嗯。
　　告诉你过去的事情了？风能从她冷淡的语气中听出一丝的颤抖。
　　放下碗筷，风抓起她的手，对。
　　叶抬起头，眸子中不是淡漠而是严肃，风，我让你感到痛苦对不对，你怪我拿掉孩子对不对？
　　深深地看进她的眼中，风缓缓地开口，我的确怪你拿掉孩子，我是感到痛苦，但我是为‘我们’而痛苦，知道你有那样的童年，我是为你心痛。叶，从过去中走出来，我可以给你幸福的。说完把她拥入怀中，唇吻着她的发丝，怜惜的继续道，叶，给自己机会，给我们一个机会。
　　在他怀中的叶，眼中尽是痛楚，泪水无声的滑落，但是风没有发现。叶用力的回抱着他。
　　房间的床上，旖旎的画面，持续升高的温度，两具身体交缠着。
　　叶，我希望你能为我生一个像你一样的女儿。风沙哑的说出这句话，情欲让他的眼睛更加炫亮。
　　叶没有回答，只是更加贴近他，让他更深的进入自己，只想体内跳动着的脉搏更深，深到可以抵达她的灵魂……
　　看着风熟睡的脸庞，叶的手轻轻地拂过他的每一寸皮肤，这个男人，她爱了，也伤害了。
　　来到落地窗前，夜黑得鬼魅，天空繁星灿烂，美丽，炫目。她静静的看着黑夜。
　　风不知道当从他口中说出他感到痛苦时，叶就已经有了决定。

　　她走了。
　　只有一张纸条。风，我无法放开自己，但是我不想让你痛苦，我放你自由，你会找到一个能真正给你幸福的人，而我，破损的部分是永远无法还原的。
　　叶走之前，给她父亲打了电话。爸爸，我没有恨过你。只说了这一句她就挂断了。
　　风找了很多地方，她父亲也动用关系找她但还是没有音讯。
　　他们都知道这个女人无法做到真正的无情才会选择离开。因为有爱，所以她不想再在他们身边造成他们的痛苦，有些事情发生了，不是时间能够改变的，它会渗入你的骨髓，让你背负一辈子，无法救赎，只能沦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