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樱落》夕页

1、风吹樱落

　　油亮的青石板大道一通到底，漫无边际，亿万年来堕入轮回的凡胎□□数不胜数，一波接着一波地走过。他们皆着一身素白锦袍，不论面庞如何俏丽或是邋遢，也不论生前富贵或是贫苦。心还未抽丝剥茧地敞亮，就要走近那奈何桥。
　　徵羽是同行人群中最温婉貌美的一个，目光哀戚，初来时换上的衣着，已被泪珠润湿了去。她始终念着公孙栢啊，不论他如何偏执地误会她。
　　昏黄穹顶终于幻化出一番新景，流水潺潺，正是那忘川。煮汤的孟婆很是忙活，今日排队过桥的人较往日要多，那一场征战，要了无数将士的命。徵羽走的安然，因为一场心病。
　　孟婆舀一瓢水，煮一小锅汤，灶台上密密麻麻摆着二十来个小锅子，要过桥去的便自行取一锅，边前行边饮汤，差不多要走到桥头时，便可将一锅子汤饮个干净。锅子搁置在台子上，孟婆脚上稍一使力，便转动一回台面。空锅子一下一下转到孟婆面前，热腾腾的汤一下一下转到新来的素白锦袍身前。
　　有一个蓬头垢面的傻大个还未饮尽那汤，便全然忘了规矩，将锅子一同带上了奈何桥。孟婆叉着腰前去追赶，一行人便因此停滞下来。刚巧轮到徵羽，没有煮熟的汤了。
　　徵羽低垂眼睑，面无表情，她心中想要将公孙栢忘个干净，只盼着赶紧喝上一口汤，赶紧将锅子放下，赶紧过了桥去。她那日曾与公孙栢说过：“公孙栢，这世间但凡与你有瓜葛的女子，都必将你恨得透透彻彻，忘得干干净净。”她这样狠下心来诅咒了公孙栢，自己心中却是苦不堪言，腥甜的气味从喉咙弥漫到鼻腔，直到公孙栢一寸寸松开她，拂袖离去，她才松口。浓黑的血落在床头，溅往锦帐，化也化不开，任凭泪水洒落也难晕染。侍候她十年之久的豆蔻心痛地将眼泪簌簌地掉，却也只能听命于徵羽，不得相告病情于公孙栢。
　　孟婆气呼呼地回来，她裹着两只小脚，追不上那大块头兵，丢了一只锅子，只得认栽。跺着脚指向排在队列最前端的徵羽吼叫：“你心事重重便去那忘川中泡上一千年罢，只当赔老婆子我一只汤锅。”
　　徵羽愣愣望了孟婆一眼，转身与身后的公子哥打商量：“我一定是要忘了这一世的，求你行行好，替我去泡那忘川好吗？”
　　公子哥说他不愿千年一日地泡在那汪水中，那样会看到将他毒死的婆娘轮回，孟婆嗤笑一声，便予他一锅汤端去饮了。
　　徵羽这一日便站在孟婆身旁，替孟婆转动台面，一边问有没有人愿意替她潜进忘川。
　　有人生前杀了人，有人生前太失意，有人生前病歪歪，他们都忙不迭端起锅子饮掉汤，走向桥头慌张张。
　　时间一到，阴阳门紧闭了起来，眼见着队伍越来越短，薄情的他们没有一个想要记得谁。徵羽央求孟婆无数遍，锅子仍旧要依靠投忘川来赔。
　　她生前真的那么恨公孙栢吗？好似一点也不，那便泡个一千年也罢，来生遇见他，补齐了这段姻缘便是。
　　忘川河边吹起樱花风，片片花落，映白了河面，迷住了孟婆的眼，她赶紧收好宝贝锅子，确认一番灶火着实熄灭，顶着漫天樱花，见一袭白衣的徵羽仍旧站在忘川河边不肯下去，只怕再不收摊便要被这股子妖风吹得面皮皲裂，扬手发力，隔空将徵羽推向河中。
　　白衣随着透白娇嫩的樱花瓣翩然飘落，一时间尽数桃花集中飞往徵羽，她闭眼仰面，樱花铺垫成一张软和的床，托住她慢慢沉向忘川。遇着水，花瓣便消散了去，化作一缕幽香。河水漫过徵羽清丽的容颜，将她全身包裹起来。
　　樱花风渐渐停住，幽香也尽数散去。孟婆从未见识过如此美轮美奂的景象，一时呆住。
　　忘川河水混黄，水中时光极是难熬，时而冷冽，时而温热，时而灼烫。徵羽不愿见到公孙栢踏上这黄泉路再走过那奈何桥，一入忘川便沉沉睡去。
　　苦熬了几十年，皆在睡梦中度过。
　　梦见公孙栢到她刘家做客，初次见徵羽时那番彬彬有礼，梦见自己偷偷瞥见公孙栢英俊倜傥的模样后刻意撇过脸去，梦见公孙栢在堂上与父亲恭敬辩驳时出口成章。
　　梦见被赐婚时得知新郎是京城女儿家痴心妄想的公孙栢，梦见洞房中蒙着盖头度过一夜时闪烁的花烛滴滴点点燃尽，梦见自己抚着琴不经意便是一个朝阳落日的轮回。
　　梦见公孙栢的妾室莺歌终究进了门，梦见莺歌追出院子替公孙栢抚平翻折的腰带，梦见公孙栢将御赐的糕点也送来一份给自己。
　　梦见自己受了风寒却不愿烦扰求医，梦见莺歌前来探望自己却假意不慎弄坏了自己最心爱的琴，梦见莺歌被自己传染了风寒。
　　梦见莺歌请来大夫开了药方却错将已育月余的孩子打落，梦见囫囵病着时公孙栢怒气冲冲地找自己算账，梦见公孙栢将自己关入祠堂诵经一月。
　　梦见莺歌恢复康健前来奚落自己，梦见公孙栢撞见言语不敬的莺歌将她惩罚，梦见公孙栢与莺歌置气。
　　梦见公孙栢终于承认自己是他的正妻，梦见公孙栢怜惜她的隐忍，梦见公孙栢送她一张做工精良考究的焦尾琴。
　　梦见莺歌中毒身亡，梦见侍女从自己几乎为碰触过的匣子中搜出半包毒死莺歌相同的毒药，梦见公孙栢不可置信地掐住自己的脖子，梦见公孙栢下令严查。
　　梦见所有人都指证是自己密谋害死莺歌，梦见公孙栢将自己软禁，梦见豆蔻告知自己一位美娇娘进了府做姨娘。
　　梦见那姨娘遣走许多原先服侍过的丫头，梦见自己猜到那姨娘在外酿一场阴谋才得以进府，梦见那姨娘前来挑衅说她害死了莺歌嫁祸于自己。
　　梦见好不容易将此事告知公孙栢，梦见公孙栢怒斥自己阴险不知悔改，梦见公孙栢再也不愿见自己。
　　梦见自己重病依旧被禁，梦见公孙栢查清莺歌一案后懊悔请求原谅，梦见自己噎着一口血说这世间但凡与他有瓜葛的女子都必将他恨得透透彻彻，忘得干干净净。
　　多好啊，一个梦境便能够历经一年。
　　她醒转来时，偏偏就看见了公孙栢。
　　他拖着步子，衣袂翩飞，岁月在一张俊朗的脸上刻下孤苦的印子。他端起了孟婆的锅子，孟婆斜睨了一眼忘川中的徵羽，嗤笑一声，任凭公孙栢饮尽了汤，一挥手一扬袖便步上了奈何桥。
　　还有九百多年呐，要再将这些梦循回往复一遍吗？忘川河水不会令容貌苍老，只是她的心会在忘川中一点点地消耗。
　　还好这往后的几十年里，她梦的是疼惜自己的父亲，她幼时最美的记忆。
　　她醒转来时，偏偏又看见了公孙栢。
　　他拖着步子，衣袂翩飞，看似这一世活得也并不快活，他远远望了一眼孟婆，重重叹口气，闭上眼睛错开身子让身后的人先走。
　　他站在忘川边，他看到了徵羽，他不认识她。
　　他口中念着：“你们也忘不掉前世的那个人罢，因此会在这忘川水中。”
　　只有徵羽一人醒着，便诉与他听：“他们许是不想忘掉，而我不是。”
　　公孙栢好奇道：“哦？那么姑娘是为何浸在这河水中等待千年？”
　　“你也下来吧，我慢慢说与你听。”
　　多好啊，一个故事便能够诉说一年。
　　好容易熬过了九百年，徵羽破开河面，那樱花风又吹了起来，片片樱花星星点点沾在素白的衣裳各处。她站在河边，朝公孙栢挥手，踏上了奈何桥，再入轮回。
　　这一世她遇不见公孙栢，过后便可要一锅孟婆汤，将之前种种尽数忘却。
　　她活过了几十年，终究饮到一锅孟婆汤，也无甚特别滋味。
　　公孙栢不在忘川河中了，已入轮回。
　　徵羽将公孙栢彻底忘掉了。
　　公孙栢这一世要寻徵羽呢。

作者有话说

　　与《徵羽》同角色名称，因为懒，起名综合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