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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暴风雨 ...

  •   1857年冬天,他亲手将最后一铲土填入父亲的坟墓之后,告别母亲和两个妹妹,搭乘一艘货轮由伊利运河从上州而下,途中在阿尔巴尼市登陆,换乘火车前往纽约。众所周知,冬季的纽约州饱受从加拿大横扫而来的冷空气之苦。这股冷空气在伊利湖上和水汽相遇,导致他所乘的火车还没有离开阿尔巴尼两个钟头,就被从北边刮来的大雪覆盖,困在铁轨上无法动弹了。乘客们毫无他法,只能走出车厢,咬牙顶着严寒和列车员一同用手刨开前方道路上的雪堆,和邻座的陌生人掰开一块已经压碎的饼干,在离铁轨不远的光秃秃的灌木丛中一边跺脚一边小便。由于等待的时间和雪地一样无尽、沉闷,以至于任何一只人们视野内可见活物:松鼠,乌鸦,兔子,都成了值得津津乐道的话题。翘首祈盼了一天半之后,雪势终于缓解,火车在欢呼声中度继续艰难地向东海岸缓慢爬行。当他们一行人终于在纽约西郊登陆,提好行李,排队准备登上最后一艘去往对岸的渡船时,每个人的脸上都清一色地显露出只有历经长途跋涉的旅人才会有的无聊和倦意。
      不像一般乡下的年轻人那样,这次他前往纽约,心里并没有一丝对大都市的憧憬和碰运气的自信。他深知在父亲死后,母亲和妹妹单凭做针线活赚来的钱是无法支持家庭日常开销,以及他做建筑师学徒所需费用的。一家人唯一的出路藏在父亲临终时塞进他手里的那个信封中。直到几天后,他回想起来,仍然难以忘怀在病榻前触摸亡父残留在手上的那种感觉。临终前父亲已虚弱得连呼吸都困难,唯有抓着他的双手力大无比,仿佛要把所剩的一点生机和希望全都直接揉进他心里一般。照信上指示,他要前往纽约市,去父亲年轻时的同窗手下谋一份职。这名同窗中学毕业以后,和父亲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凭着他那乡下人少有的洞察力,在纽约和新奥尔良之间做起了棉花买卖,并且在过去的三十年间将生意扩大到英国,现在正在下曼哈顿经营着一家以自己姓氏命名的奥古斯特贸易公司。知道自己可能不久于世,父亲已事先向奥古斯特介绍过自己的儿子,并且按照两人的约定,这份工作的薪水将足够养活他和他留在上州的家人。
      于是在一个阴郁、寒冷的下午,他怀揣着信件,像个怀抱着精心挑选的礼物的孩子一样,谨慎又激动地敲响了奥古斯特的办公室房门。对方在成堆的订单和税务表之间接纳了他。在看过信件后,奥古斯特摘下眼镜,用沾满墨水的手揉着眼睛,说了些他让自己想起了他的父亲,以及难以相信他的老朋友这么年轻就已经离去了之类寒暄的话。两人很快签订了雇佣合同。他即将上任的职位是记账员,负责记录出入公司的每笔订单,税务报表,以及所有临时搬运工的报酬发放。尽管会计知识很少,但他向奥古斯特保证自己会尽快熟悉工作。随后他被带领参观了公司的仓房。那栋位于珍珠街120号仓房的内顶高度和吊梁使他想起自己唯一一次在教科书上看过的歌剧院结构图。然而不同于歌剧院的是,仓房里不仅采光很差,地面也未经打磨,沾满煤油和尘土。在成排的、迷宫似的棉花口袋尽头有一张破旧的书桌,桌腿似乎因为不堪忍受附加在身上的重量而弯曲。当他试探性地在桌后坐下,摊开双手,习惯性地想要用身体感受这栋建筑时,奥古斯特向他宣布,从明天开始这里就是他的办公室。
      他很快意识到,一旦掌握了诀窍,记账员的生活远比他现象中的来的轻松。头几个星期对他而言的确不太好过:有许多新名词需要记住,要熟悉不同港口的报税表,甚至必须学会判断临时工在上报工时时有没有说谎。为了赶上进度,他将公式和验货等级表抄在一张纸上,以便随时能从口袋里拿出来核对,在下班回租屋的路上也时常拿出来背一背。但即便如此,一开始他也免不了手忙脚乱,时常只能在事后厚着脸皮去重新找当事人询问遗漏的数目。港口的送货商和那些从海军退役之后、拖着伤残的腿脚做了码头搬运工的前水手们鉴于他的错误,总是嘲笑他,甚至找他的麻烦,因为他看上去实在缺乏一个高明商人的模样。但他凭借着自己的耐性以及做建筑学徒实事求是的态度,将第一个月抄的干干净净的账本放在了奥古斯特先生的桌上,最终让其他人都闭了嘴。奥古斯特对他的表现非常满意,说他无愧于他父亲的教育。他谨记商务上的礼节,对此回报以微笑,但在心里他始终没有对外人讲出的一句话是:他仍然觉得自己是一名建筑师,不是会计。
      许多个黄昏,这个记账员独自坐在仓房深处的办公桌后,耐心地等待着工人离去的脚步声渐渐消失,才长松了一口气,感到自己混乱的头脑终于摆脱了白日的拥挤和喧嚣,逐渐平静。他再一次翻开账本,在最后一页上,奥古斯特先生的资产成月递增,数字之大是以前的他不敢想象的;而现在,他却只是平静地用笔沾了沾墨水,最后一次核对条目。时不时地,他停下来思考,习惯性地搓着双手。但就在这时,触摸到指头上的硬茧忽然让他想起,他曾更期望自己做一个创造者,而非记录者。那些夜以继日地画图、制作建筑微缩模型在手上留下的痕迹提醒着他,有时他是如此羡慕那些码头上的搬运工人,以至于自己竟然也像资本家一样对他们显得冷酷;但光是看到工人们蹲下身子,用手指抓紧木箱的边缘,手臂上的肌肉因为用力而紧缩,就让他感到一种亲切的激动。他觉得,比起现在这种隔着一层玻璃一般风轻云淡的生活,那里才是自己的归属:一个真正的劳作者,是要将手放在厚实的材料表面,抹去汗水,撬动骨头,并且最终创造出能留在世上的实体的。到后来,一旦提及这个念头就会摧毁他的整个夜晚,让他睁着眼睛挨到天亮。
      有那么一次,他和雇主一起去下曼哈顿的企业家俱乐部出席晚会。在奥古斯特的教导下,他那时已经能在工业家和交际花之间自如地穿梭,为了博人一笑谈论那些时髦的话题:游艇,钢琴课,以及南方的红酒。然而夜深之后,他便借口早退,绕道从那些蜿蜒而昏暗的小巷里走回租屋去。尽管奥古斯特多次提醒他那些地方不安全,并且提出用自己马车送他回去,但记账员婉言谢绝了他的雇主。他鞋底沾满油污和烟草渣,穿过从二层楼窗口垂下的衣物和被单的丛林,在一个小小的广场上停下来。广场中央,有人用稻草和砖块歪歪斜斜地搭了一个平台,旁边支着一块被雨淋得泛黄的纸板,上面模糊地写着某个皮革工人联合会要求加薪的宣言。很显然,这是一个罢工者们集会的地点,也许某个工人领袖还曾跳到高处对人群愤怒而慷慨地讲过话。他轻手轻脚地靠近平台,用袖子遮着面孔,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记账员再次环顾四周,确认巷子里没有一个人之后,伸出手去将快要垮塌的砖块纠正,又从旁边捡来几根木板架在底部。随后他倒退了几步,眯起眼睛欣赏自己的杰作。他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没有丝毫的犹豫,仿佛是本能在命令他挽救这个失败的结构。然后,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现在的身份,感到羞愧难当,迅速转身离开了广场。记账员脚步轻快,在纵横交错的巷子间穿梭时,连睡在角落里的乞丐都没有被他惊醒。第二天早上他依然准时上班,对于自己晚上的遭遇没有向奥古斯特透露一个字。虽然家族纽带在企业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但奥古斯特没有子嗣,记账员意识到他的雇主在不知不觉中对自己寄予了父亲般的厚望。责任感让他无法对其开口;毕竟,珍珠街120号提供他和家人赖以生存的薪水,如果他想要诉说渴望,则大可以去教堂。
      他曾经的建筑师父说,越是偏远矿区采出的石料越坚固,因为那些磐石经历了荒原中的种种磨练,最脆弱的外壳部分都已被淘汰,所剩的部分能支撑任何一切人造的材料。他一直以为在面对命运时这条道理也同样适用:只要他像磐石一样坚固,经受得住生活的拷问,那么命运的水道便会在他面前被彻底截住,扭转迂回,向着他所期望的方向前进。然而现在他意识到,自己显然遗漏了另外一种情况:命运的洪流出人意料地凶猛,以至于他这颗微不足道的石子只能任凭其冲刷,最后兀自沉入深渊。至少在1859年6月的那天,他推开奥古斯特的办公室大门之前,他都认为自己是不过是命运河床上的一颗小石子,只能仰面看着水流在头顶夜以继日地奔走而无所适从,从未想过世上的第三种可能性:一场风暴。
      那个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六月下午显得异常闷热。哈德逊湾上阴云密布,但迟迟不见雨点落下。仓房的窗户破天荒地全被打开了,但记账员仍感到被衬衫已经被汗水浸透,正紧贴在后背上。按照计划,他完成今天的日常工作后本应该向他的雇主汇报半年的资产总结,然而接近奥古斯特的办公室门口时,记账员意识到自己的雇主此时正另有访客。从半掩的房门之后传来一个他并不熟悉的,带外州口音的声音。原本他以为只是普通的股东拜访,就没打算放在心上,然而,在这半梦半醒之间,耳朵本能地捕捉到的几个词却让他产生了莫名其妙的警觉。记账员将耳朵贴在门上,听到他的雇主几乎是气急败坏地说,在这一次争取投资者的机会上,他们决不能让自己的竞争对手捷足先登。那个声音则回答说,单从评估情况来看,奥古斯特和竞争对手之间旗鼓相当;然而他也并非不明白,奥古斯特的对手来自一个声誉显赫的大家族,不像奥古斯特这样,是白手起家的;更何况他的对手和欧洲银行巨头一直通信良好,一旦投资者们了解到这一点,胜负几乎不言而喻。“您要明白,纽约的资产阶级们没有您想的那样开放。身份就是一切,甚至比您账本上的数字更重要。“记账员此时已经明白,他们话中的竞争对手只能是坎贝尔贸易公司。他在俱乐部里见到过几次这个高大的德国移民后裔,坎贝尔除了相貌惊人,还继承了他祖先恪守规则的本性,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曼哈顿上流社会的看门人。无论是商人,银行家,还是工业家,没有通过坎贝尔先生的价值判断,便不会被其他的纽约精英所承认。而连记账员都遗憾地承认,奥古斯特先生是这些失败者中的一员。这意味着,许多机会已与他和他的公司无缘。
      “那么,您有什么办法吗,我的先生……”
      “办法是有的,奥古斯特先生,办法是有的……”
      出于好奇,记账员竖起了耳朵,并没有意识到这样的求知欲望有时需要他付出代价。接着那个陌生人压低声音,用难以捕捉的声音向奥古斯特陈述了自己的计划。他的吐字如此模糊,以至于记账员都忘记了此刻正是一个闷热的夏日,而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这个来客要求奥古斯特先生起草一份合作书。通过这份文件,奥古斯特将假意向坎贝尔透露一条商业机密,好让对方放松警惕。他们会告诉坎贝尔,在哈德逊湾与英格兰之间,长期驾驶货船的水手们已经在实验中开辟了一条新的航道。这条航道另辟蹊径,直取利物浦港北边,并且避开了一直以来困扰着商船的暗礁群。但事实上,这条似乎能为商船节省大量时间的丰腴之路却处在不稳定的风暴带边缘,几乎没有人能预测到下一秒看似和平的海面是否会立即变脸,将船员和货物一同击得粉碎。由于这条路鲜有人走,因此坎贝尔是不可能立刻得到准确消息,从而怀疑起他的对手来的。奥古斯特大可以将赌注押在这张带有严重错误信息的文件上,并指望坎贝尔一旦同意合作,开始在新航线上投资,过不了多久就会因为风暴而损失大量的人力与货物,数量之大甚至会超过保险公司的理赔范围;而在财力上的受挫,也许能够使他主动低下那自认高贵头,承认奥古斯特先生所做的一切努力。如此一来,陌生人相信,也正是曼哈顿企业家俱乐部里的权力重新分配的时候,到那时一切成就对奥古斯特先生来说都将显得轻而易举了。
      震惊之余,这个记账员感到自己的心深深地沉了下去。冷静下来后,他意识到自己的这份沉痛与其说是出于对奥古斯特先生的失望,不如说更多地是对另外看似无关之人的担忧。的确,如果奥古斯特先生能借此机会被整个曼哈顿的资产阶级所接纳,记账员也没有理由不为他的雇主感到高兴。然而,伊丽莎白·坎贝尔——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这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姑娘白皙的脸来。他是在一次晚会上遇见她的。作为坎贝尔先生的独生女,她没有显露出对自己即将成为父亲利益博弈的筹码这上流社会年轻女孩唯一命运的痛恨,反而无忧无虑,大胆地告诉记账员,在父亲忙着掂量怎样许配她的婚姻能得到最大利益的这段时间里,她打算尝试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毕竟,不用我说您也知道,做妻子以后,我大部分的时间都必须在客厅里度过。“她骑马,击剑,也刺绣,学习如何沏泡从东方进口的茶叶。记账员有时觉得从她饱满的双颊上散发出来的生机是如此地耀眼,导致他不得不抬起手来遮住自己的眼睛。就是这个姑娘,在听他讲完身世,并且除了一般同情的话,还会追问他为什么要放弃做建筑师;也是她在记账员激动地讲完自己理想中的事业,感到原形毕露,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时,微笑着将一只胳膊搭在他的肩上,像个男孩子一样潇洒地说,她相信记账员总有一天能打败所有鄙视他的家伙,成功地将他的房屋竖立在曼哈顿中心。伊丽莎白·坎贝尔,一个和她古板严肃的父亲截然不同、充满了欢笑和幻想的生物。记账员感到,她在晚会上同时和五十个男人说话,但又真正地只听到了他自己一个人的声音;她和一百个人商人秘书敬酒,但只有和自己喝下的那杯香槟真正地在她的舌尖上留下了滋味。
      就是这样的伊丽莎白,记账员很清楚地认识到,迎娶她的一定是坎贝尔最赋潜力的年轻合作者。但那个时候并没有法律规定,一个农民的儿子不可以幻想。而记账员纵然缺乏万般天赋,想象力却从没有抛弃过他。像在头脑中凭空构建那些房屋的剖面图一样,记账员,或者这个一直隐藏自己的建筑师,逐渐在脑海里构建出一个小镇。那里多雨而凉爽,田野一直延伸到地平线上,其间布满蜿蜒的小道。在红瓦白墙的温暖房屋里,他将伊丽莎白如同一粒珍珠那样轻轻地放置进去,合上门窗,将她同其他的那些梦境一道完好地锁在自己心里。然而现在,记账员僵直地站在他雇主的办公室门外,意识到大西洋上未知的风暴有可能气势汹汹地打碎他所有费尽心血的设计,将伊丽莎白的命运也卷入深不见底的海沟中。没有父亲以及家族的支撑,他难以想象伊丽莎白今后的生活将一落千丈到何种地步,但他自己也并非不明白生活之中落差的苦痛。
      当他再次认出奥古斯特先生激动的声音时,记账员才意识到,一旦提到伊丽莎白,他就再次陷入了长久的出神之中,几乎完全忘记了自己正在偷听他的雇主和一个陌生人对话。他听到奥古斯特颤抖地说:“您的计划妙计了,先生……但有个问题,我该派谁去给坎贝尔送这份合同才不会引起他的怀疑?您知道,他虽然看上去刻板,但实际非常狡猾……”
      “这个问题我已经考虑过了,先生,派您的记账员去……”
      为了不引起他们的怀疑,记账员在心里默数了三百下,才抬手敲门,并且对里面的人说打搅了他们,自己深感抱歉。他听到他的雇主低声咕哝了一句说曹操曹操到之类的话。记账员借着这个机会打量了一下屋里的那个陌生人,才意识到那人平凡无奇到几乎无法给人留下任何印象。后来他才知道,所有的密探最基本的素质便是外貌平凡,以免因为在人群中显得特殊而败露了行迹。奥古斯特让他留下报告,并说明早有件跑腿的任务在等着他,他有一些文件要送到坎贝尔贸易公司去。对此记账员像往常一样顺从地同意了。
      然而那天晚上,记账员回到小小的租屋里,推开窗子,让沉甸甸的空气拂过自己的脸颊。然后他在窄小的床上躺下,遥望着哈德逊湾上徘徊着的厚重云层,一整晚都在期盼着暴雨的落下,没有合眼。然而仿佛象征了他所肩负的这场悬而未决的较量,风暴在当天并未降临。到了黎明时分,他看着一半是玫瑰色,一半是铅灰色的天空,觉得自己已经有了答案。他来到奥古斯特的办公室,取过那份文件。从奥古斯特先生的眼神里,记账员看出他的雇主丝毫没有怀疑自己已经知道了里面全部的秘密。不过这一次,先生,他有些伤感地想道,您的命运即将被一个小人物改写了。在去往坎贝尔公司的路上,这个记账员故意多绕了两个街区,以便多争取一点时间来演练自己要说的话:委婉地告诉坎贝尔,文件里有一个错误,同时为奥古斯特先生说两句公道话——这是理想情况;如果坎贝尔不相信他,那么他就打算闭上眼睛,将一切都和盘托出。他相信以商人的谨慎和严肃,坎贝尔至少会再三考虑。至于要不要提到伊丽莎白,记账员放弃了睡眠换得的结论是,不应该将她扯进这个漩涡里来。如果将来的人们要议论这次的事情,他宁愿被当成一个叛徒,一个唯利是图、忘恩负义的乡下人;至少,谩骂和误解是根本伤害不了一块石头的……在途径那天夜里去过的广场时,他看到经他改造的平台上,有人仿照他的方法将其建得高了一层。记账员驻足观看了一会儿,随后才转身离开。
      他来到坎贝尔的公司,被人引进会客厅。记账员环视四周,意识到相比自己的雇主,坎贝尔的办公室要宽敞许多,装潢极尽奢华,也许是为了充当曼哈顿资产阶级品味的标尺。在与坎贝尔寒暄时,他忍不住称赞了房间的布置。坎贝尔对此显得十分受用,问他是否对建筑有所造诣。记账员只能承认,在得到这份会计工作之前,他是一名建筑学徒。
      “看得出来,您很有才华,如果能从事您热爱的工作将会前途无量,可惜啊……奥古斯特先生能雇佣您,简直是福气。“
      头一次记账员对这样的话感到羞于回答。
      “请您在这里等一等,还有一个人要加入我们的会议,我去叫他。“
      门再次在记账员身后关上。他感到内心一阵动摇,强烈得几乎使人站不住。这种软弱,他自嘲地想,也许就是命运并未因为他的挣扎而改变方向的根本原因。他暗暗下定决心,在坎贝尔下次进来时,他要抢进先机,在犹豫和恐惧使他的舌头打结之前说出自己要说的话。又过了不知多久,记账员听到背后传来门锁的响动。他站起身来,在衣摆上擦了擦满是汗水的手,用尽量平静地声音说道:
      “坎贝尔先生,关于这份奥古斯特先生送来的文件……“
      然而无人回应,一记重击使得记账员失去意识,还来不及看清背后的偷袭者究竟是谁。当他再次忍着剧烈的头痛睁开眼睛时,首先从模糊中浮现出来的是伊丽莎白的脸。有一刻,记账员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因为他从教堂的神父那里听说,死者的灵魂离开身体的那一刻,将会看到天使以自己所爱的人的模样出现在面前。随即他慢慢意识到,在他面前出现的并非幻影,而是真实的、流淌着热血的身体。他也顺着她目光,看到面前站着另一个影子。那是伊丽莎白的父亲坎贝尔先生。
      环视四周之后,记账员发现自己已不在会客室中。他感到自己身处一间更加隐蔽的办公室,也许是坎贝尔用来探讨商业大事的秘密房间。这里仅有一扇很窄的窗,也没有多余的装饰和摆设。他疑惑不解,有些记不清刚才自己经历了什么。坎贝尔带着一丝笑意地向他道歉,表示自己这么冒犯也是迫不得已。这次他们三人的会议绝对不能对外人透露,因此他们不能公开征得记账员的同意,也不允许半途反悔,只好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半强迫地邀请他加入进来。记账员好不容易才将目光从伊丽莎白身上挪开,几乎没有力气向坎贝尔提出抗议,只是当问及坎贝尔这次会面的目的时,对方却只是依然闪烁其词,微笑着对他说要有耐心;所有的一切坎贝尔已经都安排妥当,记账员只需要放松地呆在这间办公室里,和他们一道耐心等待。他又回过头,注意到伊丽莎白至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她那粉红色的双唇紧闭,绿色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他无法辨识的神情,这与他在晚会上遇到的那个酷爱冒险的少女完全不是同一个人。记账员开始隐隐地感到不安,不同于之前在来坎贝尔办公室路上与自己的斗争,这一次他预感到有什么无法挽回的错误已经发生,而自己只能为之哀悼;就好像一栋建筑的根基已经腐朽,无论再如何挽回上层结构都已经是徒劳了。他垂下头,面对坎贝尔父女,在沉默不语中忍受着房间里逐渐紧绷的空气,并不去想自己还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那个不幸的、使他一跃而起信号是从坎贝尔办公室外传来的一声惊呼。他们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倒吸了一口气,但记账员首先冲向窗口,看到人群在下面蜿蜒狭窄的小巷里来回推挤冲撞,争先恐后地向着一个方向涌过去。有人的手里拿着水桶,另外一些从将床单和别的织物一同打湿,扔给楼下经过的人。从下曼哈顿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了警笛声。记账员努力呼喊挥手,想让下面的人听到自己的声音,能在这混乱中给他一点提示,然而却没有一个人为他停下脚步。他又顺着人流的方向望去,几乎将半个身子都探出窗外。在他背后伊丽莎白发出一声轻呼,同时他也看到了南面被火光熏成珊瑚色的天空。那道状如歌剧院回旋楼梯的浓烟将影子投映到他的眼底,让他连将目光从那个方向移开都难以做到。从那独特高度的屋顶和外观看来,记账员一眼就认出,失火的建筑是珍珠街120号的仓库。
      他在原地愣了几秒,直到伊丽莎白将手搭在他的肩上,记账员才仿佛浑身触了电一样,几乎是甩开了她,直冲向办公室门口。他用力拧动门把,却发现门被人反锁,而自己也已被囚禁在这间密室之中了。这时坎贝尔站了起来,一字一顿地说,他要好心地提醒记账员,从一开始他就强调过这次的会面是秘密的。如果他现在夺门而出,也许不仅救不了自家的仓房,而且可能根本走不到奥古斯特贸易公司的门口。立刻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记账员咬紧牙关转过身,不再看其他人,拖着脚步回到窗边。有一刻,他突然侥幸地意识到,以他的经验,在这个时间工人们都已经离开仓房出去吃午饭,因此这场大火最多只会使奥古斯特先生损失他的存货。奥古斯特先生可能会为此沮丧很久,但凭着他那骨子里的顽强,在以后的日子里是会加倍弥补回来的。然而他又突然意识到,既然自己今天因为跑腿而没有时间处理日常工作,奥古斯特先生一定会亲自去往仓库,坐在记账员那张窄小的办公桌后面,摘下眼镜,一个字一个字地摸索纸张上的那些数字。记账员在过去的两年内很少缺席,但每一次他从外面回到仓库的岗位上时,一定会看到奥古斯特忘我地替他翻看着账本,没有一次例外。
      巨大的绝望使得记账员双腿发软,跪坐在窗口。人群的呼喊声在他的意识里如同潮水般忽近忽远,伊丽莎白似乎还想对他说什么,却出于父亲的示意而选择了沉默。记账员用前额撞击着窗沿,质问上帝为何如何不公;一会儿,他又像想起了什么,扑向窗子,向着天空伸出双手,祈求下曼哈顿的无论什么神灵让迟迟未降的暴雨就在此刻释放,好让珍珠街120号的大火立刻平息。然而无论他如何祈愿,世界却未能为他作出任何改变。远远地传来一阵海浪般的惊呼,随后是石料与砖块坍塌的轰鸣。那并不陌生的声音在他听来,几乎有如死神的脚步一样令人胆战心惊。记账员明白,那是仓房的中梁火焰的炙烤下膨胀垮塌,成吨的石料和燃烧的木头碎片将化作一阵黑雨在珍珠街120号落下:或许现在就连奇迹都挽回不了他的命运了。
      记账员面如死灰,行尸走肉般地离开窗口,颓坐在椅子上。他感到坎贝尔父女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脚步,却没有一个人开口打破沉默。他将脸埋在双手中,过了许久才用微弱地声音问道:“您为什么要那样做,坎贝尔先生……?”
      “当您有了自己的生意时,您就会明白,记账员先生,这个世界远比您所想象的要残酷得多。有时为了铲除竞争对手,您必须要像一头保卫自己领地的动物一样思考。我这么做,也不过是为了我和我的家人……”
      “但我是个建筑师,”他近乎绝望地说,“我不能同意您!”
      “可以理解,先生。毕竟在您的世界里,所有的规律都像一砖一瓦那样清晰简明……不过您要知道,处在您的位置上,大部分人都会像我这么想的,包括我女儿……”
      记账员望向那个姑娘,而她本人也毫不畏惧地迎向他质疑的目光。面对着她那翡翠般的眼睛,光滑的脸颊,以及俏丽小巧的嘴,记账员立刻意识到,自己仍然还爱慕着眼前的这个女孩,而且这种感情在她面前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显得更加强烈了。此时她的脸上没有显露出任何冷酷的神色,有的只是平静和坚定。记账员想,从这方面来说,她和自己实际上是同一类人,她对父亲经营之道的维护就犹如记账员秘密孕育着的那个重新回到建筑工地的梦想一般自然;因此他不应、也无法对伊丽莎白产生厌恶之情。当她开口对他说话时,他绝望地承认,无论她所说的话对他来说是多么的无情,她仍然从一开始就完完全全地攫住了自己的心。伊丽莎白宣布说,是她和她的父亲一起策划了针对珍珠街120号这次的纵火,目的是为了提醒奥古斯特先生,企图与坎贝尔公司对抗是一个极不明智的选择。另外,奥古斯特先生想以自己近两年来所交的好运挑战纽约上流社会恪守了几十年的规则,她的父亲作为下曼哈顿企业家俱乐部的掌门人,感到有义务向外界表明,他们的立场和门槛是不会那么轻易就被攻破的。当他用低沉的声音告诉她,奥古斯特先生此时就在那栋燃烧的建筑里时,伊丽莎白破天荒地沉默了一阵,随后镇定地说,她对此感到十分抱歉。在这次计划中,她和父亲并没有打算伤害任何人,但事态的发展从来都有出人意料的时候,对此人们除了认清事实之外别无他法。记账员不由得暗暗惊叹她冷静的头脑,也许只有在这一点上伊丽莎白是继承了她的父亲的,但这却又是多么关键的一笔遗产。就记账员所知,珍珠街120号的仓库里储存有奥古斯特先生绝大部分的棉花现货,一半以上是通过银行抵押购买的。一旦仓房烧毁,奥古斯特贸易公司所蒙受的损失足以导致其破产。伊丽莎白回答说,这是她和父亲已经预料到的结果。坎贝尔公司已经做好准备,一旦奥古斯特的公司破产,他们就准备以极小的一笔资金将其收购到自己名下。如果奥古斯特先生还活着,她说,他将会感激我们挽救了他仅有的一切的。
      “但我恐怕奥古斯特先生已经体会不到您的好意了……”记账员苦笑着说。
      面对他的嘲讽伊丽莎白没有立刻做出反应,而是望向她的父亲。坎贝尔从桌子后面站起来,向他伸出一只手,对记账员解释说,自己并不是个完全不近人情的老古董。早在前几次的俱乐部晚会上,他就看出记账员和自己女儿之间产生了微妙的化学反应。他也并非不明白,以记账员的出身,单凭自己是无法使这段悬殊的感情得到人们的承认的。但坎贝尔欣赏他的才华和谦虚,不仅仅是因为伊丽莎白不断提到他,奥古斯特贸易公司逐年增长的账目也证明了记账员的天赋。如果他同意,坎贝尔可以在公司的合伙人名单上加上他的名字;即使奥古斯特先生的公司不存在了,记账员也可以为坎贝尔先生工作;坎贝尔甚至打算在几年后计划任命他为自己的公司开辟一块新业务领域,涉足建筑承包。这样一来,记账员就有望在自己热爱的行业里一展身手;同时他将以坎贝尔最年轻的合作者身份,成为伊丽莎白的丈夫。这世上很少有近乎完美的计划,坎贝尔说,但这一次记账员却可以抱有这样的期望。
      凭着在巨大冲击下忽然变得清晰的头脑,记账员明白,坎贝尔所说的这些计划并非完全出于对自己的同情,而是以实际的态度考虑如何发挥他的价值。但同时他又无法否认,接受坎贝尔的提议也许是他现在唯一的,也是将自己这一生最明智的选择。奥古斯特先生的公司已经化为乌有,记账员意识到自己现在几乎和刚到纽约时一样,陷入失去唯一依靠的窘境;然而这两年的生活已经在他身上打下烙印,让他变得吝啬而犹豫,不再清楚该如何在全家人的体面生活和自己的心气之间做出抉择。的确,是坎贝尔先生摧毁了他现在所有的一切;但也正如他在那些建筑教科书上读到的,在繁华拥挤的古罗马,那些野心勃勃的皇帝们有时会刻意命令士兵在城中点燃建筑物的墙根;那些层层叠叠、过度累赘的私筑民居由于紧挨彼此,没有留下一点空隙,而根本无法抵御这场滚烫的瘟疫;往往只有在大火将能烧的一切都吞噬殆尽,最后自然熄灭之后,皇帝的建筑师们才能在空出来的大片土地上重新竖起新的纪念碑和公共浴室。也许坎贝尔正是运用了同样的方法,在灰烬之中给他重塑的机会。更何况,当着伊丽莎白的面拒绝她,会使得记账员为自己的铁石心肠感到无地自容。然而,他又不禁问自己是否能从内心深处真正原谅坎贝尔先生和伊丽莎白的所作所为,毕竟这对无辜的凶手要了奥古斯特先生的命。日后他们会对他说,下曼哈顿的生活就有如哈德逊湾上空的云层一样变化莫测,匆匆而逝,没有一个人值得它为自己多做停留;因此奥古斯特先生作为一个被时代淘汰的老人,并不会占用人们的太多记忆。然而记账员却感到,自己心里始终有一个顽固的声音在反对这个轻描淡写的理由。不仅仅是因为他记得自己第一次在办公室里看到他的雇主佝偻的身影,也是因为他感到自己已经被命运的激流抛到了身后。因此,对于有同样遭遇的奥古斯特先生,记账员难以假装无视自己的同情。
      而那场风暴便是在记账员完全地陷入自己的思绪中时悄然无声地开始的。1859年6月的那个午后,积雨云在哈德逊湾上形成了一道巨大的灰色拱门,在南风中显得摇摇欲坠。随着第一滴沉重的雨点落在石板地面上,拱门开始坍塌,消散,融化成铺天盖地的雨雾将下曼哈顿吞噬。直到雷声使得他回过神来,记账员才意识到,他所期盼的风暴来的太迟了。从珍珠街燃尽的仓库方向传来人们如释重负的欢呼声,而在坎贝尔的办公室里,记账员却只是盯着那些高达天花板的书柜和磨损的地毯,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哪怕伊丽莎白就站在身旁,他也感到自己仿佛身处贫瘠寒冷的荒原,除了上帝的凝视之外世上已别无他物。他知道即便自己此刻将他所听到的一切告诉大街上的人们,揭露坎贝尔和伊丽莎白的阴谋,也不会有人拿他的话当真;而他为奥古斯特公司全力记录的那些数字和文本,都也已在那场大火中轻而易举地化为了尘埃。如果一个人在世上并不能留下任何一点痕迹,他再次想,那么现在他所做的任何选择是否都毫无意义?或者更根本地,无论他如何努力,是否从一开始就没能摆脱命运的引力,而随波逐流至今呢?也就是在那时,坎贝尔先生提到了他手里还紧攒着的那份文件。
      “今天早些时候奥古斯特先生给我来过电话,说有份秘密文件要派您送来;我想看在已逝之人的份上,您也应该在考虑我的提议之前,完成他交给您的最后一件工作。”
      记账员低下头来,看到自己手中那个已经因为汗水和悔恨浸染而皱皱巴巴的信封。尽管它寒碜不已,但仍然叠得一丝不苟,将他的秘密紧锁其中。他环顾周围,有些难以相信地发现,在这间办公室里自己是唯一一个知道这个信封真正重量的人。那条由密探捏造出来的航线能将坎贝尔先生送上一条通往毁灭的捷径,同时也是他曾经的雇主心术歪曲的证据;更重要的是,记账员不再像来时那么肯定,自己只是碰巧被卷入了这场对抗之中。谁又能肯定,这纸伪造的文本里,没有保留奥古斯特先生最后一点的尊严,以及他自己为改变命运所尽的全部努力呢……然而,是保持沉默,让奥古斯特先生的计划自然生效,为他的雇主复仇;还是不顾死去之人的名誉以及自己的忠心,如实警告坎贝尔可能所遭受的损失,以最务实和宽容的态度让这一切都在时间之中埋没,就有如身处通向地狱的两条岔路交汇处一般,无论怎样选择都只能使人倍感煎熬。一阵急雨再次扑向窗子,伊丽莎白喃喃自语地说不知道这场暴风雨要持续多久。而记账员却意识到,无论是自己眼前这张办公桌磨损的拐角,下曼哈顿上空的闪电,以及伊丽莎白裙摆上的香水味道,都在向他宣告着同一个事实:一场真正的暴风雨才刚刚到来。这场冥冥之中的风暴前所未有的剧烈,甚至连命运的水流都被彻底翻搅,将曾经一时具有决定性的人们毫不留情地抛入了漩涡深处,同时却又将他从平庸的阴影中卷上空中,坐落在了影响命运走向的狭窄的河口上。他也许在梦中仍奢求过命运之河为自己改道的情景,但此时记账员却像所有神话里不谙世事的英雄一样,手持着珍贵的金羊毛,却在刚到迷宫入口时便失去了方向感。
      可能性使得他头晕目眩,几乎喘不过气来。记账员再次将目光投向伊丽莎白,徒劳地想要从她那里寻求一点提示。从那个姑娘的眼睛里,记账员再清晰不过地认出了她对自己无法掩饰的渴望。那种感情浓烈而真挚,仿佛蜡烛一般点亮了她的面庞。在不谈论父亲的公司以及贸易策略时,她又变成了记账员在晚会上遇到的那个烂漫热烈的少女,就仿佛利用了特殊能力让自己同时身处毫不相干的两地。如果允许,记账员感到自己几乎立刻就要跳起来,将她拉到自己的怀里,亲吻她乌黑的头发,以及笑意盈盈的眼睛。而与此同时,他的耳边仍萦绕着在奥古斯特先生办公室门外偷听到的那番话。那时他已经逝去的雇主压低了声音,有些悲伤地对访客说:“我同意您的建议,让我的记账员给坎贝尔送去这份提议书,并不是为了将他也拖到这个秘密布局之中来,以牵连到更多人保全自己……虽然他本人毫不知情,但我希望能借这个机会让他体验到一点这个世界的残酷。您知道,他现在已经没有人可以依靠了,必须要自己生存下去……”记账员抱住脑袋,将脸埋进臂弯之中,任凭伊丽莎白怎么呼唤也没有动摇。他知道自己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此刻的机会稍纵即逝。无论他接下来将要如何选择自己说的话,这都是唯一一个能让他再次像一个真正的劳作者那样,在世上留下一道深刻痕迹的时刻。他想象着,在日后人们谈论起这次事情的结果时,会提到他的名字,并且说,就是他那时所揭示的一切,让下曼哈顿的资本家和工人们的生活永久地发生了变化。他强迫自己不去理会脑海中混乱的喧闹,屏息凝神,倾听着命运的水流在迷宫深处发出的回响。在下一阵雷声过后,他觉得自己已经有了答案。这个上州土生土长的无名建筑师,前奥古斯特贸易公司的记账员缓慢地挺直了身子,深吸一口气,直视着面前满怀期待的两人,小心翼翼地、仿佛是向上帝献祭一般,将颤抖的手指伸向那个棕色信封的开口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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