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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番外二:归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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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瑞五年的时候,金陵城下了场大雪。
凌棣听宫里的老人说,这是近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
难得今日奏折这么少,凌棣批完决定偷个懒到御花园里赏赏梅花。
才到梅林就听见孩子们欢乐的笑声,接着一个雪球就向他砸来,凌棣抄手接过,就听见个奶声奶气的孩子对身边的小朋友嘀咕,“太子哥哥赖皮,打个雪仗还用功夫,鄙视他。”
凌棣苦笑地望着那小孩儿,穿着身毛绒绒的小黄鸭套装,红色的鸭嘴下一张粉琢玉砌的小脸,水灵灵的大眼睛,两颊冻得红扑扑的,别提有多可爱。
这小孩儿叫贾留夷,是贾瑞的儿子。
旁边那个穿着同样鸭绒装,粟色皮肤,剑眉星目,板着个小脸一点也不可爱的,是他的孪生哥哥贾杜衡。
因为他们是草字辈的,贾家子孙太多,好的草都被用完了,于是卫若兰从《离骚》里替他们取了名字。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
留夷与杜衡,都是香草。
其实这些年凌棣心中一直有个疑惑,杜衡与留夷真的是双胞胎吗?为什么长得一点也不像?留夷生得像贾瑞,可杜衡与凌宋分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呀?他们俩才像双胞胎。
事实应该是这样的,当年薛贵妃生下了双胞胎,父皇为了挽回贾瑞的心,将自己的儿子送给他一个。
凌棣是这么猜测的,虽然他见到凌宋时,他已经会走了,而杜衡与留夷才满月。
他捏捏留夷的小鼻尖,“你们什么时候进宫的?怎么在这里乱跑,当心摔了哭鼻子。”
留夷傲骄地道:“才没乱跑呢,我们在打雪仗,太子哥哥要不要一起玩儿?我就原谅你赖皮啦!”
凌棣拍拍他pi股上圆圆的小尾巴,“你个小屁孩儿,好吧。”
走出梅林就后悔了,他老子凌銮竟也在,还在童心未泯的堆雪人。
凌棣第一个反应是赶紧闪,结果被他的好弟弟凌桐发现了,他恭敬恭敬地作个揖,“见过皇兄。”
可那狐狸般的眼睛分明在说:皇兄哪里跑?
于是凌銮也发现了他,“过来。”指指半天也团不起的雪球,“把它堆好。”
凌棣忍不住在心低咆哮,“嗷嗷,父皇,您堂堂一国之君,怎么能玩这种低趣味儿的游戏?”
还是凌宋最体贴,屁颠屁颠地过来,“皇兄,我来帮你。”
留夷在旁边哟喝,“打雪仗喽,打雪仗喽。”
他团起个雪球又向凌棣扔来,凌棣一闪雪球落空了,接着杜衡的雪球也砸来。
小朋友们都是爱起哄的,于是栎栎、许庭、芷言也加入了,最后连他的小跟屁虫凌宋也倒戈相向了,凌棣拿着铲雪的铲子,“啪啪啪”挡回去。
小朋友们打不到他,就不开心了。
这时,凌桐向留夷使了个眼色,于是那个鬼精灵就扑过去抱着凌銮的大腿,带着哭腔地道:“皇伯伯,太子哥哥赖皮~太子哥哥赖皮~”
凌銮:“放下铲子。”
凌棣:“……”父皇,留夷才是你亲生的吧!
他苦兮兮地放下铲子,刚抬头一个雪球砸在脑门上。
凌棣擦下脸上的雪,就见小屁孩儿们笑得前俯后合,纷纷团起雪球向他扔来,而使作俑者的凌桐斜倚在梅树上,手里拿着个雪球,有一下无一下的抛着,眼里带着狡黠的笑意。
正欢闹着,凌钶急冲冲地进来了,脸上带着惊喜的笑意,“皇兄,卫若兰找到了!”
“什么?”凌銮猛然一震,差点没摔倒,被凌桐及时地扶住,“卫若兰真的还活着?”
“五哥刚传来的消息,人确实已经找到了,只是这些年被匈奴人囚禁,吃了不少苦……”
凌棣第一次听到卫若兰的名字,还是在五年前。
那时,朝廷已派出使臣议和,他却暗中偷袭了匈奴王庭,那两个使臣便成了牺牲品。
贾瑞因此狠狠地报复了父皇,然后远走海外。他这才知道当年的太子为了分别除掉贾瑞他们四兄弟,故意派卫若兰出使。
后来贾瑞他们在匈奴营中找到卫若兰的“尸体”,已经腐烂的十分严重,若非那身衣服和玉佩,根本认不出。
半年后,同去的另一名使臣逃回来了,说当时他们其实得到了要偷袭的消息,但卫若兰却坚持不离开,若是他们走了匈奴人必然有所察觉,偷袭之事便会落空,我军反而会中埋伏。
于是镇定自若的与匈奴人斡旋,直到我军攻破匈奴王庭,敌人刀斧加身,从容赴死。
所有人都觉得卫若兰英勇就义了,包括他的兄弟与妻子,只有凌钰从未放弃寻找。皇天不负有心人,今天终于找到了。
一个月后,卫若兰与凌钰回到金陵城。
凌棣见到卫若兰的时候,狠狠地诧异了把,听说他这五年被囚禁在匈奴,茹毛饮血,吃了不少苦,觉得他应该是个沧桑落魄、幽怨难平的大叔。
可是眼前这个人,温润如玉、光华内敛,嘴角带着抹如沐春风的笑意,仿佛靠近他便能消除所有的烦恼,这哪里是吃过苦受过罪的人?
如此风华绝代的人儿,难怪五皇叔对他痴心不改。
可是,他是有老婆的啊?他老婆也苦等了他五年啊,听说还是个颇有林下之风的美人儿,郎才女貌,珠联璧合,真让人羡慕。
可是五皇叔对他也是一片深情啊?不会辛苦这么五年,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为她人作嫁衣裳吧?凌棣想想就觉得脑仁儿疼。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就到三月了。
这天他好不容易偷闲,到御花园来耍耍剑,凌桐踏着满径落花,施施然地走过来,“给皇兄请安。”
凌棣最不待见这个弟弟,冷哼了声不搭理。
凌桐脸皮十分之厚,“皇兄的剑耍得可真好,气吞山河,横扫八方,不愧为我朝第一勇将。”
凌棣瞅瞅他,嗯,看起来也没那么讨厌。
“你来干吗?”
凌桐笑眯眯地道:“昨日父皇看着御花园里的蔷薇花,忽然想起故人,决定带我们兄弟去茅屋里住上一阵子,渡个小假。”
凌棣眼冒小星星,亲切地抓住他弟弟的手,“终于可以休假啦!”
他这个太子当得实在太辛苦,尤其是今年,朝中一半的奏折都需要他来批阅,他父皇倒像个撒手掌柜,每日里养养花,逗逗孩子,好不欢乐。倒是自己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猫晚。
今日父皇终于体谅他的辛苦,带他出去玩儿啦?乐得他恨不能蹦哒两下。
然而还没蹦哒起来,就听凌桐慢悠悠地道:“所以,父皇让我把这些奏折送到太子府来,皇兄你就慢慢批阅吧。”
凌棣看着太监们端着一沓沓的奏折放到他府里,终于忍不住 “嗷”地一声惨叫起来,父皇,我一定不是你亲生的,一定不是你亲生的!
凌桐看着捶胸顿足的自家皇兄,十分不忍心,“皇兄别难过,回来的时候,我给你带几朵路边的野花草……”
凌棣:“……”
凌銮他们出游的时候,凌棣眼巴巴地送行,送了一程又一程,都快送到茅屋了,他那眼神太过凄切,弄得凌銮都有些于心不忍,“要不让凌桐留下来陪你?”
凌棣:“……父皇,您慢走,儿臣不送了。”
一步三回头的回到宫里,埋头批奏折。到深夜案头上还有厚厚地一叠,忍不住叹口气,接着便听见声“哧”笑,“如此幽怨的叹息,皇兄莫非也是春闺寂寞?”
凌桐坐在窗户上,一条腿垂在窗下悠闲地晃荡着,手里还拎着个酒壶,笑眯眯地望着他。
十多岁的他已初具少年模样,英挺的眉、修长的眼、薄厚适中的唇,都与父皇相似,只有肤色与鼻子像他母亲。
这个人在父皇面前永远是恭敬、少年老成的样子,只有自己知道他性子有多恶劣。
凌棣恶声恶气地道:“坐在哪里干什么?偷喝酒小心我告诉父皇,罚你跪祠堂。”
凌桐一幅受伤的样子,“哎,好心给你带壶酒来,你竟然要告我状,好心没好报,那我倒了。”
他拔了酒壶盖就要倒,被凌棣一把抢到怀里,“算你小子有心。”
凌棣大吞了一口,心满意足地咂巴咂巴嘴。
凌桐看着自己家一把年纪,还如此萌蠢的大哥,实在哭笑不得。
“这酒和宫里的不一样,哪里来的?”
“这是梨花白,父皇亲手酿的,自然和寻常的酒不一样,在茅屋前的梨花树下埋了三年了,我偷挖的。”
“你好大的狗胆,小心父皇骂你。”
凌桐不在乎地撇撇嘴,“反正是你喝的。”
“父皇为何每年都去茅屋?哪里真的那么好玩儿?”
“风景么,也就一般,不过那里对父王来说有特殊的意义,是他与贾先生定情的地方。当年他们俩就住在那个小茅屋里,有时候父皇还会带我和栎栎过去,我们很喜欢那里,相比起来,那里比王府更像家,父皇与他才像一对恩爱的夫妻。”
“那也算恩爱?”凌棣不屑,“我可记得他是怎么伤害父皇的。”
凌桐想了想,叹道:“你听过皇祖父与宋御史的故事么?或许他只是不想做第二个宋语冰罢了。那时他不明白皇祖父的试探之意,也不相信帝王之爱,又有先太子处心积虑的算计,远走海外,对父皇对他,都是最好的选择。”
凌棣撇撇嘴,“那也不能那样折辱父皇。”
“父皇压他那么多回,他不过压一回,有什么折辱不折辱的,父皇自己都没介意,你介意什么?”
凌棣怒瞪,“你到底是谁的儿子?”
凌桐一幅“你傻”的表情看着凌棣,“你看不出来么?伤害有时候只是为了不要忘怀。有几个帝王是长情的?宋御史如果没有死,皇祖父会惦记他一生么?纵然如此还三宫六苑的呢。父皇现在不也好几个妃嫔。”
“我觉得你很奇怪,他抢了你母后的丈夫,你不是应该替你母后鸣不平么?怎么反倒站在他那边?”
凌桐叹道:“我只是不想父皇过得那么苦。”
凌棣还真受不了他这愁苦的脸色,拍拍他的肩膀,“算了,看在你们都喜欢他的份上,我也不和他计较了,毕竟这些年他从海外送来不少好东西,让百姓的日子更好过了,也算是大功一件。”
“想来,他是要回来了吧。”
“你怎么知道?”
“卫若兰回来了,他与父皇之间的隔亥也该消除了吧?”
然而感情的事情,其实并没有凌桐想的那么简单。
暮春三月,草长莺飞。
游轮缓缓靠岸,贾瑞踏上久违的故土,看到渡口等候的那些人,他禁不住热泪盈眶,扑过去紧紧地抱住他们。
诉完别离,兄弟们聚在一起,谈起五年的境遇。
冯紫英蓄着胡子,变得稳重有男人味,如今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他与李纹琴瑟合鸣,十分幸福。
柳湘莲依旧容华无双,不过变得低调沉静,这些年他与北静王各自过着各自的生活,虽然彼此仍有情意,却总少了些在一起的契机。
倒是卫若兰仿佛未曾变化,只是愈发的光华内敛。谈到这五年的遭遇,他淡淡地道:“当日太子攻陷匈奴王庭时,他们确实要杀我,那个通报消息给我的人打算救我,他穿上我的衣服和玉佩,想引开匈奴兵。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是谁,为什么要报信给我,又为什么要救我。”
“他虽然牺牲了,但我并没有逃出来。说来还是这身医术救了我,匈奴不比中原,那里有一技傍身是十分厉害的事情。此后我便在草原上行医,那里人都很敬重我。这五年下来,我觉得这个马背上的民族,其实并非天生好战,他们发动战争,有时也只是为了一点粮食茶叶等。比如茶叶,牧民们平日多以牛羊为食,腹中油腻必须以茶解之,若没有茶叶是绝对不行的。但草原上并不适合种茶,他们只能抢。再比如日常用的锅碗瓢盆等,皆是如此。如果两族能够和平的交易,相信便会减少很多战争。”
贾瑞想卫若兰大抵是他见过最宽容的人了,这五年里说没受过匈奴人的苦,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他却能以德报怨,为他们思考良策。
卫若兰似乎明白他所想,长叹了声,“并非我胸怀宽广,当我被带到草原上后,见着那些被砍掉胳膊、腿的士兵,没了丈夫的妻子,和那些再也见不到父亲的孩子,我便……汉人是人,匈奴人也是人,战争无论胜负,流得都是同样的鲜血。”
贾瑞道:“你说得没错,两百年后,无论是匈奴还是女真,都将会成为一家人。战争,流得都是自己人的血。”
“不过我这个想法,也只是与你们说说罢了,毕竟不在其位,不谋其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