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吟》草木一品

27、表白

　　婉清探过汪母一家后回到家中，见小月在天井旁正洗好了被褥，便几步上前和小月一人一头将被褥拧干。

　　小月在晒竿上铺整被褥，抬眼看见婉清正站在原地看着自己，便问道，“汪大娘和小妹还好吗？”

　　“挺好的”，婉清回道，“聊了许多，只是后来见以沅来串门我就回来了。”

　　“以沅？就是上次你说来给小妹送碗面的小孩？赵家细弟？”

　　“嗯”，婉清点点头，“和小妹玩的很来。我看着他们玩闹得开心就像看见当初的自己似的。”

　　小月在围裙上抹干手，笑道，“也难怪那汪小妹的性子确实像你当年。不过你当初可对以沫冷冰冰的，我看他俩更像你和泠生少爷些玩得到一块儿。”

　　说完许久，听不见回应，小月掀起被褥一角看着婉清，婉清坐着不声响，提着担心问道，“怎么了？自从上次泠生少爷将你送回来后，十几日来你都闷闷不乐的，可有心事？”见婉清还是没有反应，便走上前拉过婉清一同在厅堂前石阶上坐下，安抚道，“你是担心泠生少爷？你不是天天听着广播吗？都是捷报，别自个儿吓自个儿。”

　　婉清摇摇头怅然道，“月姐姐，有时候我真真羡慕小妹和以沅。”见小月一脸不解地看着自己，抬头仰望着天空，幽幽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虽是不合时宜确实掏心窝子的话，我有时候觉得他们虽然皆是清贫，确恰恰成就在一起的缘分。不像我，自从家中变故，我便断了念想… …”

　　见眼前的少女眼神中显出一片绝望的空洞，瘦小的身体像是支撑不住过往的碾压似的微微颤抖，熟悉之感瞬时击开尘封多年的回忆，心疼地一把搂过婉清的肩膀，又问道，“几日前，你在曲家用过午饭，他们对你如何？”

　　“没细聊多少，约莫是怕我伤心。席上倒基本是曲家大少爷在说南洋的趣事逗我开心。”

　　“泠世少爷？”小月现出不安的神色，“他回来了？”

　　“月姐姐认识？”婉清疑惑问道，又像似想通了一般，“曲顾两家素有往来，虽说泠世大哥早年去了南洋，但之前你们肯定碰过面的。年纪又相仿… …”

　　正说着，大门被邦邦拍响，外头人喊道，“婉清妹子！我啊！锯子毛！”

　　婉清急忙跑上前去开了门，左右看看却只有锯子毛一人再无旁人，一口气抛出一连串问题，“打完仗了？泠哥哥呢？怎的没有一起回来？他现在在哪？他是不是出了事了？紧不紧要？”

　　锯子毛弯着腰，双手撑住膝盖喘着粗气，许久才艰难地说出一句话，“婉清妹子，老子没被炮弹炸死，一不留神倒是要被你的问话憋死。让我喘口气先！”

　　婉清顿觉失态，赔了罪，将锯子毛迎进屋内，倒出一杯茶递给锯子毛。

　　锯子毛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又将茶杯递给小月再讨了一杯，见婉清等在一旁一副失魂落魄欲说还休的焦急神态，哈哈一笑，安慰道，“老大是什么人？哪能这么容易出事。咱们这次联合第五军大破鬼子七万大军，明天就班师回朝了！老大怕你担心，叫我早先赶了回来报个平安！”

　　婉清嘘下一口气，紧握的拳头松了松，连连说道，“那就好！那就好！”又挪了挪身子试探问道，“那是不是… …明天就可以见到泠哥哥了？”

　　锯子毛嘟起嘴摇摇头，“恐怕不行，老大这次立了大功，估计明天师座要给他庆功，怕是要被缠住，除非… …”

　　“除非怎样？”

　　锯子毛斜眼上下打量了婉清，诡诡地一笑，“除非你有更紧要的事，让他非见不可。”

　　婉清埋下头，低声呢喃道，“我哪有更紧要的事，那就等他空了再说吧！”

　　见到婉清这个模样，锯子毛终于按耐不住，啊的一声狂吼急躁地跳起身来，“老子真是受不了你们两个这么墨迹。老大也真是，在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何等魄力，到一个娘们面前就支支吾吾扭扭捏捏。”

　　说道激动处又俯下身去，“婉清妹子，我看我那老大是驴子不可教了，不过这事得怪你。当初你一封绝情信写的轻轻松松，反将他墨迹了三五年才鼓起的一丁点小小勇气统统打击回去了，照这么个状况，最少还是要等上三五年我才能叫你声嫂子。”转眼看了看婉清，又叹口气摇头晃脑嘀咕道，“哎！可是三五年里会发生什么事情，谁说的准呢！那李泗儿可是和老大天天照面，追得紧呐！说不准老大在你这儿一个灰心，就着了那小护士嘘寒问暖的道了！”

　　“毛大哥… …”婉清听见李泗儿正想询问清楚，却被锯子毛一个手指抵住唇前，“嘘！不要说话，哥哥我知道妹子心里想什么。徐副常说，女追男就隔一层纱布，哥哥觉得有理，还是你出马比老大牢靠些。”锯子毛摸着下巴，凑上脸问，“你知道怎么表白的吧？”

　　见婉清愣愣的摇摇头，眼一白，“啧啧啧！婉清妹子你可不能光长的俊，脑袋里全是浆糊啊！那好吧，你毛哥哥今天就教教你男人喜欢什么样的。你得这样，看着我…”锯子毛直起身来，做起表情，“嘴巴微张，嘴唇微微用力翘出一点弧度。别光看，学起来啊！”锯子毛推搡了婉清一下。

　　“眼神迷离中微微用力，透露出一点渴望，一点期待，一点柔弱，一点害怕伤害。然后嘴唇舔一舔，舔一舔。”

　　“来，侧过身，撩一下头发，来，把我当成老大，轻轻说，泠哥哥… …”锯子毛对着婉清抛了一个媚眼，“我喜欢你！”

　　婉清脸早已红到了耳朵根捂着脸快步跑开，小月在一旁笑地直不起腰。

　　锯子毛看着二人的反应，追上几步喊，“婉清妹子，我会帮你留出老大的时间。明晚戍时，等你来啊！”说罢还未和小月作别便一溜烟跑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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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整一天，巷口的大喇叭里一遍一遍地播放着出师大捷的好消息。外头街道上传来隐隐约约的锣鼓声，顾家大院门口跑过两个拿着木枝的小孩，后头的追着前头的叫道，“别跑，小鬼子，叭叭”拿着木枝当作是枪，对着前头抖动两下。前头的边跑边喊，“你才是小鬼子，你才是！”

　　婉清坐在石阶上本是安静地剥着豆，见那两小孩一闪而过的追闹身影，会心笑了笑，回过神来看看渐黑的天，心想这个时辰泠哥哥已经回到营队了吧，又低下头继续一言不发的剥起豆子。

　　“你今晚不是有事吗？”小月抢过面盆，嬉笑道，“这个我来做，你去忙你的吧！”说罢将婉清撵回厢房，“衣服都摆在床头了，上次你说你不喜欢旗袍，我就到隆发裁缝铺里给你新制了缎织裙袄。”说罢合上门去。

　　婉清默默地换上裙袄，简单编了马尾在脑后，又在镜子前站了站心事重重地走出门去。

　　街上夹道欢迎的人群已经散去，婉清走在泠生归来的路上，踏着脚下一地的红色纸屑，一步一步战兢忐忑，有如自己也要奔赴战场一样。待到浅源桥头才刚至酉时，婉清听见前头传来阵阵歌声便停了步，抬眼望见营队里似有火光，又闻几句劝酒之声，知是士兵们已经喝上了。

　　婉清上前几步，走到营队门口，营队门口仍然站立着两名手持步/枪的士兵。婉清踮起脚往里看，只见前方空地中央十数个火堆，士兵围成一圈一圈各自唱着歌，一浪高过一浪。婉清想寻寻泠生的身影，可眼前均是清一色的黄绿，仅仅有几缕素白分布在各个人群之中。

　　“有派司吗？”门口守卫拦到，见婉清摇摇头，“你找谁？什么事？”

　　“我… …”婉清见到守卫冷冷地打量自己，又转眼看过营队里载歌载舞好不热闹，心里退下阵来，退了几步，“我来是… …”

　　“快走快走！”守卫见婉清支支吾吾说不清楚究竟，便撵了婉清回头。

　　婉清低着头悻悻地回到顾家大院，众人食过晚餐皆已散去，只有小月在小方桌前收拾碗筷，见着婉清的样子不对头，放下手中的碗筷，取出点稀粥，拉过婉清在一旁坐下。

　　“见着了吗？”

　　婉清摇摇头。

　　“怎么了？”

　　“瞧见他们在庆功，好大的阵势，觉得还是不要去打搅他罢。”婉清垂着眼说。

　　见着婉清闪烁其词，眼中分明有泪光，小月一手握住婉清，一手抚着头，询问道，“你是想着他立了大功，众星捧月似的，你越发配不上他了？”

　　心事被豁然揭开，婉清觉得心尖狠狠抽动一下，鼻子一酸，憋了一路的委屈即时涌上眼眶，扑进小月的怀里。

　　小月心疼地摸着婉清的头发，似曾相识的一幕略过脑海，竟一时喉咙发紧想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

　　两人相坐了一会儿，均是一言不发各怀心事，眼看着明月升起，已经是上了屋檐一般高了。

　　小月起身拍拍婉清，轻声哄到，“洗漱一下睡吧，明天还要上市集口呢！”说罢收了婉清一口未吃的稀粥。

　　婉清点点头走出厅堂，“我去看看栓上牢靠了没。”还没走到大门跟前，却忽然听见门板上小声却清晰的门环扣动。

　　月光下，一少年斜靠在门边一只手支着胀痛的脑袋，挺拔修长的身形在月光下泛白的巷道上拖出长长的身影。士官服上散发着淡淡硝烟味道混合着丝丝酒香。脸上手上新添的伤口皆已用纱布整齐包好，却显得精雕细琢的脸庞和扣着门环的手指更加苍白。

　　婉清开启门，正撞上少年微醺的深邃眉眼。只见双唇轻轻开启，嘴角带着一丝坏坏的戏虐，少年柔声道，“等了一天了，说好的表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