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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相依 ...

  •   泠生阴沉着脸坐在窗前,左手直直地垂下,左肩已经肿胀到连勾勾手指都觉得刺痛。因为受伤,已经错过好多次实弹射击训练和近身肉搏课,这伤也不知道何时能好,泠生不免有些心灰意冷。桌前的书一直摊在同一页,泠生想做些摘抄,可压在右手腕下的本子总是固定不住,字也变得歪歪扭扭,便心烦意乱地将书一推,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点,疗以静心。
      “泠生,”泗儿推进门来,手上拿着一叠洗好的衣裤,放在床头,“换药了!”
      泠生侧过头看,见最上面那件士官服已被洗洗修补好。再下面,在叠得方方正正的衬衣军裤中露出一点内衣裤的边角,从未有过的挫败感顿时让他有些羞恼,便回过脸,冷冷地说了一句,“不用。”
      “又闹什么脾气,医生说要半天换一次药,不然感染就不好了!”泗儿说着,走到书桌抽屉里取出棉花和药水。
      “我说不用!”泠生提高了声音,坐在椅子上就是不挪身。
      “怎么行!得将脓水擦掉才好,不然伤口结不起就麻烦了!”泗儿坚持道,遂取了小木棍缠了棉花,浸在药瓶里,瞥眼见泠生仍是阴着脸,弯下腰凑近泠生,故意激道,“莫不是,咱们的曲二公子像个小丫头一样怕疼吧!”
      轻轻一句讥笑仿佛利剑一般将这数十日的强忍揭穿,直刺进泠生心底最深的自尊。
      泠生慢慢转过头阴着脸看着泗儿,挪出一个脚来,对着泗儿缓缓站起,一步一步向她逼近。见泠生的脸上第一次显露出这种即绝望又愤怒的神情,泗儿笑脸慢慢变得僵硬,拿着一支棉棒地手开始颤抖,一点点后退到墙边,“泠生,你怎么了?”。
      泠生目不转睛地盯着泗儿,抬起右手,从脖领一颗一颗开始解开衬衫的纽扣,可只有一只手太过笨拙,扣眼已被拉扯得不平整却还是被纽扣死死地挂住。泠生忿忿地低吼一声,一把扯住领口,哗一声将衣襟撕裂开来。啪嗒几声,三四颗扣子飞了出去,打到地板,转了几圈停了下来。
      泠生袒着胸膛,精瘦的胸口上缠着的几圈纱布里透出隐隐血点来,衬衣已经变得扭曲,可衣襟下摆还是被几粒扣子顽强地连接在一起。
      泠生痛苦地闭上眼,后退两步一下瘫坐在椅子里,“看见了吧,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不会穿衣,不会写字,不会端枪,不会扎皮带,连几粒扣子都解不了!你一次次地帮我就是一次次地提醒我自己多没用!”泠生低头看向左肩,“薛煜说的没错,我一味冲动想当英雄,却承担不起当英雄的后果,我果然还是太嫩了些!”
      “泠生,你是后悔救我了吗?”泗儿眼里闪现出泪光。
      想起学生运动的失败,狼狈不堪的逃亡,来不及的告别,还有江桐不屑的回绝,过往一幕一幕不可挽回后的隐忍在现在最脆弱的时候一齐爆发出来,泠生抓着头发摇摇头,“就算早知晓这个结果,我还是会救你,只是救你时,心里还是幻想着,也许结果会不一样,只不过,有时候真的… …力不从心。”
      见泠生歇斯底里的样子,泗儿心口像被腕了一块一样疼,慢慢走上前,在椅子前蹲下,仰望着泠生的侧脸,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轻到仿佛害怕触痛一个受伤的婴儿。
      “泠生,没有人是一开始便知晓结果的,孤身一人去承担后果就更寂寞了,我知道你心里一直很辛苦,你想救受欺负的我,想救受欺压的百姓,想救受欺凌的中国,所以你将我们拦在身后,一人扛起所有的事,不愿看见别人受伤就冲上去宁可让自己受伤。其实,有时候遍体凌伤并不代表尽力了,至少你没有试着去依靠别人,去问一问别人是否愿意和你一同抗,一同受伤,对中国也是,对我也是。我不是在帮你做事,我只是在帮我们!”
      泗儿抬起眼,像是看进泠生心里去,盈盈秋水,“泠生,你是可以依靠我的,被你依靠,我很欢喜。”
      “来!”泗儿吁了一口气,擦去眼角的泪花,牵起泠生从背后轻轻环抱住,将泠生的右手放在未解开的扣子上,“我们一起来!”抬起左手环过泠生的腰侧扯住泠生胸腹前的衣襟,泠生愣了愣,继而转动右指轻轻地捏住衣扣,一颗一颗轻松地解了开来,“泗儿,谢谢你!”
      泗儿转到泠生面前,笑而不语,感觉方才从背后传来的体温将自己的气息温润了一番,帮忙脱下泠生的外套,解下胸前的纱布,拿出药酒来一点一点沾湿左肩上的伤口,“愈合的不错呢!”抬起头,笑靥如花。

      在安定根据地休整十数日有余,以沫伤势渐渐好转,与婉清商议后决定启程返回南京。石面人带着三五个弟兄,一路护送到江苏边境,好生嘱咐了一番,就拱手别过。沿路辗转,遇到国军队伍逃窜躲藏,到达蒲镇已经是一个月后。
      婉清回程时已换了装束,身穿青黑短袄大腰口裤,头戴一顶瓜皮帽,十几天没洗的脸上满是泥垢,不细看像似一乞丐少年。进了镇子,婉清压低帽沿走过镇中,今日不是市日,市集口只有零零星星的行人,偶有一两个大盖帽巡逻,却也只是走马观花,鲜有认出。
      在分岔口别过以沫,婉清走进巷子去。蒲镇往日最宽敞的巷子里竟然拥挤起来,进进出出的都是些平日里见不着的粗布麻衣。只见两三个糙里糙气的大汉正合力抬着一红木雕八宝狮纹穿衣镜出来,三五个垂髻总角手里互相追抢着彼此手中的铜皮波子,鎏银珐琅八音盒和菊花簪梳,在巷中嬉闹。巷口又断断续续涌入五七个的妇人,一路念叨,“消息真是不灵通,前几日官兵就撤离了,好东西早被挑走了!”
      婉清脑子里嗡的一声炸裂开来,提醒吊胆地快走几步,在大院门口停下身来,只见顾家镖局的牌匾静静地躺在门口巷道上,像是迎出门来等候着她一样,却被进进出出的人时不时地踩出的咯吱咯吱声响。再往里去,竟是一副破败景象,石桌石墩子翻到一片,花盆碎土散在地上一摊一摊地被踩出深浅重叠的脚印。屋内摆设赏玩早已被洗劫一空,只留下一些被撕毁的字画碎片。
      待进到后院,练武场里兵器架,草扎人,木人桩却像是被遗弃似的完完整整地立在当中。眼前似乎又出现爹爹带着小徒弟练武的情景,还有自己晨练时沛伯伯手里高高举起随时甩下的鞭尺。这顾家的古董玩物,金银珠宝皆拜此所赐,现如今,自家视为根本的练武场竟沦落到为旁人摒弃之地,婉清不由心生悲凉。
      婉清不忍多看,拖着灌了铅的脚迈出门去,出了门,又见那倒地的顾家镖局招牌,遂蹲下身,将它扶起,竖立在墙边细细擦拭。一头戴青花布巾的妇人正跨出门来,手上拿着一鎏金八棱垂头饰,见到婉清,说道,“小伙子眼神忒差,那就是一块普通的木头,不值钱!”
      婉清不敢抬脸,埋头称是,看那妇人走远,心想无论如何顾家牌匾不能被人糟蹋,便起身驼在背后,正要迈步,见人来人往的巷子一眼看不见尽头,心下一片茫然,我都不知道要哪里去,这牌匾我又可以带去哪里呢?
      正想着,忽然听闻人流中轻微的叫唤声。
      “顾小姐,”来人竟是汪母,“快放下,这东西不能拿!”
      婉清放下牌匾,“大娘,我已经不是什么小姐了,叫我婉清吧!”
      “哎! 婉清,你快跟大娘走,不能再到这里了!”说着就抓着婉清急急离开。
      奔跑间,婉清回过头看看倒在地上的牌匾,顾家镖局四个字,静静地,像是目送她离开,又像是等她回来。

      汪母将婉清带到镇郊家中,合上小院的篱笆栅栏,又四下探探,对猪圈内打扫的汪小妹说,“你在门口帮你婉姐姐候着,若有人来,门口叫一声!”见小妹应声便牵着婉清进到门内。
      进了门,给婉清打了热水抹了脸,收拾出一套干净的农家布衣服道,“我头些天拿旧衣服改的,是我当姑娘时候的衣服,想是万一碰得见你”,又倒腾出两个热腾腾的鸡蛋,递给婉清。
      “大娘,我不饿。”婉清想起当日汪母市集口为了半筐鸡蛋下跪求饶的情景,推手道。
      “不饿也拿着,暖暖手!”
      “大娘,我爹他们… …”
      汪母看着婉清,知是隐藏不住,叹了口气道,“一个月前传来消息,说你家是共军细作,还杀了国军的人。抓捕前夜,你爹遣散了家丁,带着你祖母,小月丫头和几个老镖师连夜逃走了。你爹是个好人,走之前还来探我,分了些许随身银钱吃食给我。说是若是遇见了你,告诉你一声,他们去了甘肃庆阳你叔伯公那里去了,那里国军少些,安全些,让你休整好了前去与他们汇合。”
      婉清听罢心下稍安,又想起以沫,对汪母说,“大娘,我有一发小,叫赵以沫,其实他就是那日在集市口欺凌你们的保安赵老三的大儿子。他这次也同我一起去送镖,怕是也摊上了麻烦。现在我不便露面,若是遇见,可否前为转达说我一切安好,暂住您家。”又怕汪母惧怕那赵老三,补充道,“若是不方便,也不紧要的。”
      汪母忙说道,“哪里的话,你先早些休息,我等会就去他家探探。”

      话说以沫回到了家门口,敲了敲门见没人接应又重力地拍了拍,许久才见赵老三一身酒气地晃荡出来。赵老三一开门,见是以沫,猛然一惊,眼里满是悲怆,“儿啊!”随即眼神一变,收起脸来,伸出身子左右看看,遂将以沫拉扯进门来。
      进了院子,赵老三一把揪住以沫的领口拖进祠堂里,将以沫摔跪在祖宗牌位前,又从神位旁取下一藤条,随后也双膝跪下。
      “赵家老祖宗在上,老子无用,儿子造孽,闯下这全家杀头的大罪来。今天就请各位祖宗做个见证,我赵老三和赵以沫断绝父子关系,赵以沫以往今后做的一切与赵家无关。”
      赵以沫一听大惊,立马抱住赵老三痛哭起来,“爹,你是不要儿子了吗?你是要赶儿子走吗?”
      赵老三站起来,抡起藤条往以沫背上就是一鞭子,“哼!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东西还有脸说,因为你,老子被革了职,现在全家六口人全在喝西北风。你大娘变卖了嫁妆首饰,从来没有做过针线的人,每晚和你娘做到半夜。当初为了你三姐的亲事,你爹我走了多少路子,赔了多少笑脸,如今可好,谈好的亲事说没就没了。还有,还有你的弟弟妹妹,前几日官兵就在家里呆着,吓得你弟弟妹妹连学都没的上。你,你就是赵家的丧门星!”说到气处,赵老三抬起手又是一鞭。
      以沫不顾身上的疼痛,死抱着赵老三的大腿不放,“爹,我知错了,我发誓我再也不闯祸了,不要赶我走!”
      赵老三听闻拍着大腿一跺脚,“现在知道错了?晚了!你走不走,你不走我拉你去见官信不信!”说罢拎起以沫就往门外哄。打开门,推出以沫,又一脚将以沫踹出门去,“你给我走,别再回来!”。合上门下了钥,赵老三躲在门背后慢慢弓下身来,眼中淌出眼泪,许久,赵老三用袖口擦擦眼角,“儿啊,这里你不能呆,快点跑吧!”

      以沫站在门口,呆了半日,木讷地转身离开。正巧碰见前来探门的汪母,见汪母要敲自家门,询问了缘由,得知是婉清报信,便随汪母一同回去。

      以沫刚走到院门,看见婉清将迎出来,站在泥房门前对着以沫招手,身上已经换上干净的女装,头上挽着垂鬟分肖髻,皓齿眉娥,一顾倾城,像是没有经历过一丝丝风霜的女子。
      以沫心中默想,“婉清,我只有你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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