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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爱似菩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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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利三的时候,正是我人生中最懵懂黑暗的时刻。
父亲母亲在学校执教,回得家来也是很严肃的面目。
兄长大我若干,不屑于和我这种尚穿围兜吃奶糖看连环画阶层的幼童玩耍。
我虽然不是玻璃心肝聪明剔透,通晓察言观色的小孩,也知道哥哥不耐烦做我的保姆。
那时我的乐趣是在放了幼儿园后,独自蹲在院子里辟出的一小块菜畦边观看作物缓缓生长。
哥哥长大后说我在彼时已经有艺术家的做派,可以看着不相干的东西度过很长的闲时。
我不知道。只是当时并没有同龄的小孩子可以玩在一起。
然后,就在这样的一个夏日午后,我初次遇见了利三。
“你在干什么?”隔壁院子传来一个变声期的嗓音。
我转过身抬头去看。
我们是时住在母亲学校提供的平房宿舍之中。每个单位都有前院后院,用半人高的木栅隔开。很有鸡犬相闻的味道。而,不日前有新邻居搬来。
我几乎怀疑他是否在与我讲话。哥哥已经到了青春期,脾气怪异,动辄说我丑小矮瘦或是完全不理不睬。因此我小小年纪已经自卑,不敢相信人家会主动来与我攀谈。
“你在干什么?”他见我没有回答,又问。
“我种的西红柿结了小小的果实。”
“啊,”他在矮栅的另一边笑,“有成就感,恩?”
我胡乱点头,不好意思问什么是成就感,无端的不希望被他看低。
“你等我一等。”他奔回房子里去,不一会儿复又出来。隔着木栅伸过手来。“这是植物老师发的蓖麻籽,给你几颗种种看。”
我犹豫一下走过去,要踮起脚伸长手臂才能拿到那几颗小指甲大小,褐色斑点遍布的种子。“谢谢哥哥。”
“我叫利三,你呢?”
“星若。”
那一天,我六岁,利三十三岁。
春天到来的时候,我将利三送我的蓖麻种子种下去。
初夏时它们已经长得和母亲一样高,开出一种乳色球状小花。并不漂亮,也不馥郁芬芳,但我喜欢。
当小花渐褪,变成一枚枚有着绿色软软细刺的小果之际,我入了小学,利三上了中学。
我依然只有呆在家里看着哥哥约了同学出去游玩。可是经常可以看见利三,和三三两两的同学在他家院子里摆一张桌子,围在一起温书做功课。
看见我,他会叫我过去他家玩,问我作业会不会。
我总是摇头,不肯。
我不希望似个小学一年级小孩,混在他的同学中间,他们说什么做什么我多半不懂。
我希望自己能在该刹那快快长高长大。真的。
父亲母亲及哥哥都发现我的变化。
“妹妹愈来愈古怪,扮锯嘴葫芦已不可爱,还目光深沉。”哥哥发现新大陆似说,“拼命用功,当心小小年纪就成了近视眼。已经相貌平平,别再多一副眼镜。”
“她比你懂事,不调皮而已。”父亲替我说话。
我全然不再在意。一心要让自己博闻强记,能听懂利三说的每句话。听到他背“前度刘郎今又来”的句子,我就要求母亲买全唐诗,注上拼音一首首来读。
不是没有好处的。小学毕业时已经熟读唐诗宋词。偶尔哥哥作文章记起一句“因过竹院逢僧话”,我便随口说“又得浮生半日闲”。
渐渐可以接续哥哥的话题,不再闷声不响。然而在学校里仍朋友不多,属于那种老师同学都不太注意的角色。
进入初中突然长高,使所有衣服尺码统统不对,鞋码也大了一号半。男孩子看我的眼神开始不同,借故与我交谈问题目。连哥哥都笑我女的十八变,小鸭变天鹅,若性格再开朗一些一定可一笑倾城。
我却并无太多欣喜。早在六岁时我已经盼望自己拥有大人的外形。因为我有与外貌不相称的内在。而我等这一刻已经太久。
利三见到我,眼里闪着喜悦。
“现在不太有机会看到你蹲在一边看你的作物。”
我点头,“也很少看到你。”
“是,大家学习社交都忙。”他将手臂搁在木栅栏上支撑体重与我闲谈。“你现在比小时候好许多。虽然还是不喜欢讲话,不过,看起来不那么寂寞。”
寂寞?是的,我的确是。但——“你怎么知道?”
“也不晓得为什么。那时你小小的,蹲在角落里埋头看着。细瘦的背影看在我的眼里,简直是寂寞的化身。”他伸手来撸我额前的流海。“现在你寂寞不再。”
我微笑。我要努力去追赶他的脚步,哪里有时间寂寞?利三一定不知道,在我初遇他的那个夏日午后,他解救了自卑而寥落的我。
“大学里有趣吗?”我是真的好奇。“住校生活可无聊?”
“与家里相比自然不同。但接触的人要多,来不及无聊。”
我无语。我追赶的脚步仍不够快,还没快到让他肯为我稍做停留。
一转眼,我们住的平房拆了,起了高楼。利三家没有象其他人家一样搬走,仍就迁了回来。还是邻居。
利三回家时从学校捧了一盆小树苗回来。
“送你。”他敲开我家的门。
“什么?”我小心地抚触那幼幼的绿玉色心形叶子。
“据说这就是菩提树。”他帮我把花搬入阳台。“现在你没有小小的花畦。所以,我送你这棵树。花市的人说,只要有耐心就养得活。”
菩提树就在阳台安了身。
利三仍回去住校。我除开了读书和必要的应酬,只喜欢在家,不太出门,倒是父亲母亲反过来劝我去和同学走动。
利三偶尔回家也会问我考大学会选什么科。
我说美术。
“很合适你。”他第一个举双手赞成。“你自小就是个耐得住寂寞的人。有时我想,什么样的专业适合你沉静的个性。”
我只是笑。若果有利三,这世界就不寂寞。然,我既从未拥有他,也不知何时会失去他。想到我还在读书他却要工作,结识女友,不免隐约失落。
就在这样的心情中成了利三的校友。慢慢和同龄人走动。只为不想利三担心。在这样的都市,总要有几个朋友守望相助才好。
美术系的人艺术气息浓厚,且不觉得沉静的人无聊。利三在看到我坐在画室角落埋头作画后,放心了,说不必找同学关照我。
真的呢。
我也觉得在喧闹的场合做一个不张扬不投入的旁观者,是另一种幸福。
接着,利三毕业。
我随系里上山下海拍照写生,生活渐渐忙碌,少有交集。
间或将画好的小品制成Post Card寄给利三,并不写什么内容。单纯希望他看到我的画,间接记得我。
那株菩提还种在阳台的大青花瓷盆里,已由筷子粗细长的似手指粗。没有花太多工夫。但,一直惦记它。
时时拿它来画,可以对住它由早上画到傍晚且不觉得累。
哥哥交了女友,不经常在家。现在他会和朋友说,“我妹妹小时候已经有艺术家气质。”并指着我挂在客厅里的画说,“喏喏喏,这幅花鸟工笔我最喜欢。”
连父亲母亲都微笑。他一早已经忘记他曾说我似丑小鸭。
我也与适龄异性来往,但总没有爱情。男性多半嫌我不够活泼,默默听音乐好半天不说话。可见还是开朗俏皮女性受欢迎。然而家人从来没逼我改善性格。利三更是从无催促过我。想来是大家一同养就我今日的性格。所以,非不能,乃不为。
有时碰见利三与女性进出,我会冲他点头算是招呼。他会叫住我聊几句然后走开。
“你暗恋他,是不是?”□□后别出苗头。
我摇头。什么时代?早不作兴芳心暗许。没有。“并不算暗恋。只是一直站在那里不曾走开。希望他经过时会看见。”
“到时岂不应了辛弃疾的那句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也许是,也许不是。”我看着阳台上的菩提树,更似它,也许。
我的爱似菩提树,一直就在那里。无论释迦来与不来,永远都在。终有一日,释迦会坐在菩提树下,开悟,卧化。而,无论多久,菩提只是静静站在身后。
从过去,现在,直到永远。
那就是我的爱吧。由始至终,我第一眼看到利三时,就已经爱上他了吧?我从没隐藏过,无论他看不看得到。
并不辛苦。因为菩提树最终等到了释迦。
别问我等没等得到利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