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门泣（清穿）》丁丁执剑

42、番外（上）

　　阿图从小就是一个寂寞的孩子。
　　阿玛只喜欢弟弟，额娘又整日不见影踪，她从来得不到他人的陪伴，甚至连一只布娃娃或是小木人都没有。
　　她穿不合身的衣裳，是帮佣大娘用额娘的衣服改小的。她在家里，不能和男人们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而是得到厨房和大娘一起吃阿玛与弟弟吃剩下的残羹冷饭。
　　于是她就这样渐渐长大，慢慢有了一双寂寞的眼睛。其实她并不懂得寂寞是怎么回事，但她实在是个寂寞的人。
　　阿图大了一些的时候，开始好奇额娘在哪里。额娘长得和阿玛一点儿都不像，她是蒙古人，一张大方脸，皮肤粗糙，人高马大。阿图长得像她，弟弟则像阿玛，是普通汉人男子的模样。
　　大娘说额娘在宫里。
　　宫里就是皇宫里，是皇帝和娘娘们住的地方，那里金碧辉煌，连地板都是金砖铺成的，简直比神仙住的房子还漂亮。额娘则是宫里的教习嬷嬷，是专门管教宫女的。
　　阿图长大后，也是要进宫当宫女的。
　　阿图垂下头，双手无措地绞着脏兮兮的小袄下摆。宫女，女孩子长大后不是应该像隔壁阿翠那般嫁人的么？为什么她要去当宫女？为什么她和别人不一样？
　　阿图总觉得自己和其他小孩是不一样的，她的额娘是蒙古人，跟着太后娘娘来到京城，可终究还是蒙古人。她同阿玛处得不好，所以即便是生下两个孩子，还是重又进了宫侍奉太后，难得才回家一趟。
　　她也不喜欢阿图，神情总是淡淡的，似乎看不见她穿不合身的衣裳，亦从来不过问她平时吃什么，过得可好。每次额娘回家，阿图总躲在柱子后，露出小脸，紧张地注意她，往往这样，她便会显出不耐烦的神情，心情不好时会上前粗暴地把阿图从柱子后拉出来，命令她以后不准这样看自己。
　　阿图很委屈地低下头，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她只是想多看看额娘，只是想让额娘抱抱自己。只是这样而已，也不可以么？
　　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她？
　　阿图常常这般自问，额娘不喜欢自己，阿玛不喜欢自己，就连弟弟也一样。
　　她是多余的。
　　十三岁那年，宫里照例在上三旗低等官员家中选拔宫女，阿图顺理成章地进了宫。
　　一个看上去很凶的嬷嬷抿着嘴，任内务府太监在大堆秀女面前唱名，念到阿图的名字时她叫了住，随后将她拣出来单独带走。
　　那是康熙二十一年的五月，阿图第一次进宁寿宫。
　　那年所有新选的宫女中，阿图是唯一一个入宁寿宫侍候的。人人都知道原因，因为她的额娘是太后身边最得宠的嬷嬷。
　　一开始，阿图以为可以时时见到额娘，于是心里又高兴又紧张，后来才发觉原来一切都是自己自作多情。她在宁寿宫中只不过是个普通至极的小宫女，平日里不要说是额娘，就连太后都见不着。
　　当时皇上为了帮太后解闷，特意恩旨将宜嫔娘娘生的五阿哥胤祺抱给太后养，阿图的任务就是帮着奶娘照顾年仅四岁的五阿哥。
　　皇太后没有亲生儿，从前非常喜欢皇上的异母哥哥裕亲王福全，后来王爷开府搬出了后宫，太后一直寂寥了许多年。她不会说汉话，人也不聪明，况且太皇太后还在，所以每日除了来请安的妃嫔之外，宁寿宫几乎无人走动，异常冷清。
　　太后才四十多岁，身体康健，却已守了二十几年的寡，想来也是可怜人。阿图虽然只十三岁，但在宫里住了几个月，竟似过了几年般一下子长大，心思也细密许多。
　　以前在家中，平日帮着大娘干些活，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时间却似过得飞快，一转眼十多岁。而现在进了宫，清闲许多，每日里亦重复着相差无几的差事，却觉得长日漫漫，长夜也漫漫，日子好似看不到头。
　　她渐渐体会到了那种寂寥。
　　宫女要年满三十才能出宫，阿图扳着指头算了又算，原来自己还有近二十年如水的青春要在这广寒深宫慢慢流淌，不觉惆怅起来。她已能体会那种寂寥。
　　太后这二十几年是如何过来的？怪不得额娘即使嫁了人生了孩子仍然要进宫，她原是舍不得太后独自寂寥啊。
　　阿图自以为体会到额娘的心情，不禁得意地一笑。你看，她毕竟还是个聪明女孩吧，额娘有什么理由不喜欢自己？她不过是不了解自己罢了。以后总有机会的，她会让额娘看到，她这个女儿，是值得母亲骄傲的女儿。
　　可是她一直没有机会见到额娘。
　　一日五阿哥去暖阁给太后请过安回来，手上拿着一只小小的风车，说是鄂嬷嬷送他的。阿图看着纸风车，怔怔地，她没想到额娘竟然会做这种小玩意儿，可却不是做给自己的。从小到大，她连一样最普通的玩具都没有，额娘知不知道，一只普通的纸风车，可以让阿图开心好久好久？
　　阿图背过身去擦眼泪。
　　五阿哥见她伤心，不明就里，伸手就将风车送给了她。这种玩具他有许多，并不在乎。
　　阿图用力握住那风车的竹柄，指节发白。

　　转眼过了五年。
　　这五年，阿图见到皇太后和额娘的次数屈指可数，无非是一些重大的节日罢了，说是见到，亦不过远远望见一个模糊的影子，一转身又被许多人给遮挡住了。她不过是个最最平凡的宫女，轻易见不得主子和总管嬷嬷。
　　直到五年后，一切不一样了。
　　五阿哥的贴身宫女到年纪出了宫，嬷嬷见阿图岁数不算小，做事也稳妥，又是鄂嬷嬷的亲生女，于是指派她顶上空出的位子。
　　如此一来，每日五阿哥去给太后请安，阿图便随侍在侧，日日得见太后和额娘。幼时的梦想，终于实现。
　　只是没有预期中那般美好。
　　太后看自己的眼神总是怪怪的，而额娘老是躲着她，目光从来不在她身上流连。阿图不止一次告诉自己太多心，可是日常月久，她渐渐悲哀地发觉，事实如此。
　　太后和额娘之间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线隐隐牵扯，也对，这两个女人差不多认识了一辈子，自始至终伴在身边的也只有对方而已。但她们对待阿图的态度实在太过古怪，阿图说不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总之令她觉得不安。
　　日复一日，五阿哥渐渐长大，因为太后的溺爱，他不像其他阿哥那么辛苦读书，再加之性格本就温和平庸，皇上也任由他去。所以长到十几岁，连汉话都不会说。
　　但他实在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不像喜怒无常的四阿哥，也不像脾气阴鸷的九阿哥，他很乖、很为他人着想，当他的贴身女婢，一点儿也不辛苦。阿图一如过去，过着平淡如水的生活，她甚至以为，自己的前半生也就这样了。
　　直到她发觉某些事情越来越不对劲。
　　她无意中听到了不该听的话。
　　“阿图这个孩子，是不错的，我有意想提拔她，你觉得怎样？”太后问道，语气中有着无容忽视的小心翼翼。
　　然后是额娘淡漠的声音：“你何必来问我，你想怎样就怎样罢。”
　　“再怎么说，她都是你的孩子——”
　　“——她不是！”额娘蓦地打断太后的话，“珠儿，我从来没有把她当过我的孩子，我没有孩子。没错，是我生下他们，可这难道是我愿意的么？现在终于摆脱了那种折磨，我求求你别再提醒我曾经受到过的侮辱……”
　　太后急着抚慰她道：“我知道我知道，当初是我没用，如果可以说服太皇太后将你留在宫里，你也不必受那种罪……可是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不是吗？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不分开了，你再也不用回去了。”
　　阿图越听越心惊，正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好，忽然传来衣裳悉悉索索的声音，她没来由一阵冲动，竟然大着胆子探头张望，惊讶地发现太后和额娘两人抱在一起！额娘甚至抚着太后的脸，轻轻吻上她的唇……
　　阿图迅速捂住嘴，遮挡住几欲冲口而出的惊呼。
　　从那天开始，阿图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仍然安静、稳妥、可靠、温和，将五阿哥照顾得很好，也从来不以自己身为总管嬷嬷之女的身份恃宠自骄，不理会蜚短流长，同每个人都客客气气，却保持适当的距离。她几乎是完美的，让人挑不出什么错来。
　　可实际上，已经不一样了。
　　她变得小心翼翼，一惊一乍，敏感过度，时时竖起耳朵来，对身旁的一点点动静大作反应。她好害怕，怕自己那天触到的禁地会让她的命运就此改变。
　　大家都知道么？她们两个人的关系，还是只有她知道而已？那不伦的、不正常的、不为世理所容的感情，她们究竟隐瞒了多久？怪不得额娘总是不回家，不喜欢她和弟弟，同阿玛永远关系冷淡，原来她爱的是另一个人，另一个她几乎不能够启齿的人。
　　怪不得人都道鄂嬷嬷办事麻利，心思细密，手段犀利，为人精明，比男人还要能干，原来她实是有一颗男人的心，所以这样执着地爱着一个女人，爱到连亲生儿女都可以不带意思感情。
　　怪不得。
　　一切终于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