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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原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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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顶讨厌城市里的夏天。
那热气简直是无孔不入的,把人团团围裹住,蒸上一整个白天,精气神最终都被蒸成了汗液,一点儿渣滓都不剩。晚上也好不到哪里去,就算把窗户全部撑开也是没用的,凉风早被堵在不知道几环外了,虽然那架看起来随时都会报废的电扇还在竭力工作着,可也只是把房间里的热气搅来搅去,起不到半点实质作用。
也只有到了每年的这个时候,松鼠才会有那么一点点的想家。不过,也就是想想而已。
松鼠原本不姓松,名字里也当然没有鼠这个字——哪家爹妈会给孩子起这么个名字呢。他十五岁那年初中毕业,家里的穷亲戚再也不想管这个拖油瓶,塞给他一张去市里的车票和五十块钱,美其名曰“自己去讨生活”。他在闷热的客车里昏昏沉沉颠簸了六个多小时,终于到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可下车的瞬间还是被混合了诸多汽车尾气的热浪逼得后退了一步——十足十的下马威。
可这只是个开始。没满十六岁的娃娃脸,哪家店的老板看了他都是连连摇头,不敢担这个风险。就算再怎么省,市里的物价也是在那摆着的,五十块钱转眼只剩下几枚钢蹦,被他拿来买了个馒头,两口就吃完了。
一个馒头哪里管饱,他肚子里还在咕咕叫,走不动也舍不得走,就那么蹲在馒头铺对面的树荫里,和只瘸腿野猫一起盯着热气腾腾的蒸笼眼泛绿光。看久了一个地方眼酸,他又打量起来来往往的行人们,结果就这么注意到了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男生一路摇摇晃晃走过去,一口气摸了三个人的口袋。
好像也不怎么难?
好几年之后松鼠跟高立远说起这件事,想来想去,当时似乎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做了,心里唯一惦记的只有等会儿如果真得了手,一定要去桥下面那家面馆点一份排骨面,三两的。
高立远听完伸手就来拧他的耳朵,真的用了劲,拧完就走墙边上抽烟去了,好像疼的人其实是他自己似的。松鼠也觉得憋屈,一口气啃掉了两个苹果,总算再去拿第三个的时候听见高立远问:“后来呢?”
“后来就遇到唐哥了呗。”
他游击战一样地在市里连着摸了两天的包,终于在一个巷子里被人拦了下来,领去见了那一区的某位“大哥”。大哥姓唐,眯着眼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半天,问:“姓啥啊?”
“……松。”他还是留了个心眼,胡诌了个姓。他出生在一个叫松宁的小县城。
“这姓少见啊,”唐哥笑笑,又瞅了他几眼,“哪年生的啊。”
他报了年份,对方就点点头,表示可以了。结果旁边那群人里有个话多的,忍不住接嘴说:“这不是跟耗子同年的么?又是个属老鼠的。”
角落里一个瘦瘦小小的男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唐哥也跟着笑:“又一只耗子?这可不好分了……对了,你姓松?那干脆叫你松鼠吧!”
四周的人轰地一声笑开,连着松鼠自己——其实他顶讨厌这个名字,听起来窝囊死了,可既然是唐哥起的,自己怎么敢说不好呢。于是他老老实实接受了这个名字,就像是……跟过去的自己彻底划清了界限。
松鼠顶着这个名字过了整整三年——直到一个人皱眉看着自己:“松鼠?你就叫这个?——这什么破名字啊。”
当然,那个时候,无论是松鼠自己,还是即将在几年后闯入他生活里的那个人,都对未来将会发生的事情无知无觉,只是呼吸着这座城市里同样的一片空气,过着各自的日子而已。
有了“组织”,松鼠就这么在市里住了下来。唐哥替他安排了住的地方,一套三室两厅的屋子隔成七个小间,挤挤攘攘住了十三个人——松鼠是第十四个。和他同住一间,睡在下铺的就是那天被叫做耗子的男生,看到他来,再次露出之前那副不好意思的笑脸,不过这次总算憋出一句话:“你好。”
他有些应付不来这种人,挠了挠头算是回答了,两下爬到上铺去躺下。枕头被子都是现成的,只是不知道被多少人用过,泛着股酸唧唧的汗臭味,不过也没比之前那几天睡的小招待所差到哪儿去。
折腾了一天,松鼠早累得狠了,也不在乎从隔间外传来的吆五喝六的划拳声和下铺没熄灭的台灯,眼皮一合就这么睡过去,啥梦也没做的睡到了天亮。
夏天夹杂在恼人的热气和时不时突袭的雷雨里,一直到了九月才终于有了衰微的势头,给松鼠留下满背的痱子和两腿的蚊子包。他和耗子稍微混熟了些,也开始每天晚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是松鼠在讲。
耗子总是安安静静听他抱怨城里面有多闷,蚊子还似乎欺负他这个外来户似的,偏偏吸他的血。有次大约是单纯好奇,在听松鼠抱怨完毕后,耗子忽然开口问:“那你为什么不留在家,要来这里?”
松鼠被这话一噎,盯着天花板半晌没开口。过了会儿,才慢吞吞地答:“没饭给我吃了,出来讨生活。”
“哦。”
“你呢?”借着这个机会,他还是把心里的疑问问了出来。在这儿住了几周,他也逐渐发现其实他俩这间已经是属第二好的,靠里,光线也敞亮,摆明就是沾了耗子的光——可那家伙比自己还小两个月,而且平时除了帮忙看看一个店面,就没其他的活儿给他做了。“唐哥是你亲戚吗?”
“不是,”耗子摇摇头,一脸茫然,“怎么了?”
松鼠也就不好再问下去,只好随便敷衍了两句,翻了个身往窗外瞧。窗户上原本支了遮雨棚,可惜不知道被哪个混蛋丢的垃圾给砸出了窟窿,可以瞅见一圈儿小小的夜空。松鼠看了一会儿,才看出来窟窿的边缘竟然有一颗星星,暗黄的,孤零零缀在那儿,像是只被养在碗里的蝌蚪。
他一时半会睡不着,干脆试着在枕头上挪了挪,结果还真把另外一颗也挪进了视野里。碗里的蝌蚪变成了两条,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在另一颗光芒明亮些的星星进入窟窿的瞬间,先头的那颗也跟着亮了。
于是松鼠咂咂嘴,心满意足地闭眼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