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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话长安 ...

  •   “……然后啊,那林状元便就场发挥,尽是尖酸刻薄话,大臣们的脸色都很不好,圣人却在那里偷笑呢。”南亭说起今日的殿试,忍不住笑出声来。
      大历三年,又到了科举的日子,也是李俶登基以来第一次科举,加之之前大量裁汰冗积官员,自然是要选用一些得力的新兴官员,培养属于自己的势力。李俶知道薛巡盈对这些感兴趣,就让南亭御前伺候,回来将殿试的情形讲给薛巡盈听。
      薛巡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位林状元当真是伶牙俐齿,这些话啊,恐怕没人比得过他了。”
      李瑄恰巧进学回来,看到薛巡盈笑得前仰后差,问道:“南亭给阿娘讲了些什么,阿娘怎的笑成这样?”
      李玿坐在床上,原本正在玩手中的九连环,听到李瑄的声音,立刻抬起头来,甜甜地喊了一声:“哥哥。”
      李瑄虽然只有七岁,行事却已经很是沉稳,唯独宠爱妹妹李玿,听到李玿唤他,立刻便过去将她抱了起来。
      “还不是今日殿试之日,那位林状元可是出了名了。”
      朝政有弊端、官员不干净,这是常有的事,正所谓“水至清则无鱼”,遏制要有,但不能过头,有时候李俶也须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林羡清这样挑明,哪头都不讨好,李俶虽然喜欢他这直来直往的性子,可以借机敲打一番,只是林羡清身上书生气太重,做事不稳,就算李俶一时庇佑,只怕最后当不了什么高官。
      “连城,坐在阿娘旁边,过来。”
      李瑄与薛巡盈分别四载,之前一直都是由玉真公主与慕容林致、沈珍珠一同抚养长大,总归是有些认生的,可毕竟薛巡盈是他的亲生母亲,李俶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多亲近薛巡盈,加之妹妹李玿的出生,母子两个关系较以前的疏离,已经亲热了许多。
      李瑄抱着李玿坐在薛巡盈身边,薛巡盈问道:“今日萧太傅教你什么了,说来听听。”
      “读了一些经要文章。”李瑄想了想说道。
      薛巡盈点点头,正要说话,忽然看到李俶走了进来,站起来道:“回来了。”
      李俶确定自己身上没有湿气,这才将她揽入怀中,道:“我回来了。”
      李瑄很喜欢这样这样的相处方式,仿佛他们不是天家之人,而是世间最普通的一家人。
      “阿爷。”
      李俶笑着摸摸李瑄的头,对一旁的张德玉道:“把抄录的林羡清等人的文章拿过来,给巡巡看看。”
      张德玉应了一声是,让人将一叠纸呈上来,道:“娘娘请看。”
      薛巡盈翻看了一番,林羡清的文章辞藻华丽,狂放浪漫,倒是有几分李白的味道,只是还缺了些凝炼,假以时日,定不逊于李白,而且他明经一科文风虽然浪漫,但是却不是华而不实,其中对时务的见解确有过人之处。
      “看来这位新科状元也并非凡夫俗子,只是这嫡仙味儿太重,恐怕冬郎是派不上用场了。”薛巡盈轻叹一声,将张德玉递过来的另一个册子打开,里面的文章质朴,格式工整,质朴之中可见此人作文的功力之深与才华,看完以后也不禁微微一笑,看了看落款,道:“柳致……连城,你将它拿回去好好看看,你现在还小,就应该多看看这些工整的行文,不要只求辞藻华丽,以免日后行文内容空洞。”
      李瑄应了一声是。
      李俶心血来潮,问道:“依连城来看,这二人哪一个文采更好?”
      李瑄想了想,而一旁的李玿歪着头反问道:“阿爷觉得哪一个好?”
      李俶一噎,薛巡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你个鬼机灵,就会欺负你阿爷!”
      李俶看向沉思的儿子,过了一会儿,李瑄道:“还是柳先生更好一些。”
      “为什么?”薛巡盈问道。
      “柳先生行文沉稳,没有跳脱,他的个性可窥一斑,更加适合入朝为官。”李瑄一本正经地说道。
      薛巡盈笑着对李俶道:“连城说得不无道理,只有这样的人,才可以入朝为官,而林羡清文采虽好,值得学习,却无法在官场上有一席之地。”她咬重了“官场”二字。
      李俶点点头,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道:“我知道,所以林羡清,我另有安排。”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再次对李瑄问道:“连城,萧太傅可曾教过你治国之道?”
      “教过。”
      “那连城,你给阿爷说说。”
      薛巡盈微微一愣,这种事情她多少要避讳一下,只是李俶并没有让她离开的意思,她也只得等着李瑄的答案。
      李瑄认真地想了想,说:“亲贤臣,远小人。唯贤是举,唯才是用。”
      李俶与薛巡盈俱是一笑,没有说话。
      李玿歪着头问道:“哥哥说错了吗?”
      薛巡盈将她嘴边的奶酪痕迹擦干净,看向李俶。
      李俶道:“不是瑄儿错了,而是说得太简单了。”继而他又问道:“李泌帮我处理政务,他是贤臣吗?”
      “是。”
      “若是他私下受贿呢?”
      “不是。”
      “但他政务都处理的尽心尽力,很是妥当,为民所敬呢?”
      李瑄不说话了。
      李玿眨了眨眼,有些不明所以。
      李俶看他这副纠结的样子,笑着说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一件事情总是有好有坏,大部分时候都不能分清楚。你年纪还小,以后慢慢就会懂的。治国,并非君主一人之事,关乎社稷百姓。《荀子哀公》中有‘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亦能覆舟’。”
      李瑄似乎想起了什么,道:“《贞观政要》中,魏公也曾谏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薛巡盈忽然开口道:“这么多朝代兴起衰亡,君主也不断更迭,可只有一点没有变化。连城,你知道是什么吗?”
      李瑄摇摇头。
      李俶看向她,她的眸中似乎蕴含了光芒,满怀着对未来的期待。
      “是天下。”薛巡盈的手按在李瑄的肩膀上,道:“何为天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欲以天下奉一人,非是天子,乃是独夫。《荀子·王制》有云:‘仁眇天下,故天下莫不亲也;义眇天下,故天下莫不贵也;威眇天下,故天下莫敢敌也’。唯有君爱民,方得九五之尊,君轻民,则民亦弃君如敝履。”
      “正因为有爱民与轻民之人,才有王朝的兴盛与衰败。”李俶摸摸李瑄的头。“所谓君主,即当以天下为先而敢为天下先者。”
      李瑄有些懵懂地点点头。
      当时的他尚且不知道,那天,在那个小小的、氤氲着香气的暖阁里,他已经获得了一笔宝贵的财富,这笔财富福泽后代,以致许多年后,仍为人所敬。
      而它就诞生在一对父母对孩子的谆谆教诲,以及有着红豆糕的香甜气味与孩子均匀的呼吸声中。
      薛巡盈靠着李俶的肩膀,看着一对熟睡的儿女,不禁露出一个笑容,道:“真好。”
      李俶与她十指相扣,道:“好,有你在,哪里都好。”
      有一瞬间,薛巡盈以为他已经知道了她病重的真象,可当她看向他的时候,他的眼中只有对她的浓浓的爱意。
      李俶忍下心痛,只是那样目不转睛、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她。
      他害怕自己移开视线便会流泪。

      大历五年,白泽入帝梦,薛后诞一女,是为仲娴公主。
      “这就是妹妹啊!”李玿趴在乳娘身边,拉了拉沈珍珠的衣袖,道:“珍珠姨姨,你看,妹妹红红的。”
      沈珍珠掩口一笑,道:“民间常说,孩子生下来越红,将来皮肤便愈加白皙呢。”
      “真的吗?那妹妹将来一定会很漂亮的!”李玿说着说着,忽然声音小了,随后神神秘秘地拉了拉沈珍珠的衣袖,道:“珍珠姨姨,有了妹妹,阿爷和阿娘不会不喜欢我吧?”
      沈珍珠抿唇笑了起来,随后摸摸她的头,道:“怎么会?连壁这么可爱,又听话懂事,圣人和娘娘一定很喜欢你,希望你能好好照顾妹妹呢。”
      李玿喜笑颜开,将一个木制的可以自己动的小人儿放在李珂的襁褓边,道:“连壁将小人给妹妹玩。”
      建宁王李倓早已卸了职务,携妻慕容林致与儿子李璟一起云游四海,是以李珂满月,二人不在,而玉真公主远在敬亭山,因此只有沈珍珠一同入宫。夫妻二人随不在京内,书信往来却一直在,也知道自家嫂嫂有孕,早在一月前便寄了不少新鲜玩意儿来。
      沈珍珠看那个木头小人儿自己又跳又动,一时有些新奇,道:“真不知这是如何做到的。”
      薛巡盈这次生产足足休养了一月才好了些,孩子一直让北阁与南亭养着,刚刚出来,便看到李玿拿出自己的玩具来,也颇有些惊奇。
      “娘娘。”沈珍珠看到薛巡盈,急忙行礼,薛巡盈却已经扶住了她,道:“自家姐妹,生疏什么?珍珠,过来坐。”
      “阿娘。”李玿规矩地行礼。
      “起来吧,见过妹妹了吗?”
      李玿乖巧地点点头,道:“见过了,妹妹好可爱。”
      薛巡盈接过襁褓,看那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正注视着她,不禁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李珂是她早产所生,薛巡盈一直担心孩子体弱,如今看来,似乎还好。
      薛巡盈这才看向那个小人儿玩具,道:“天下竟有如此能工巧匠。我记得我小时候也有这种小东西,只是还不会动,没想到现在已经有这样的东西了。”
      沈珍珠也感叹道:“是啊,之前一战,只见这些机巧之物用在攻城略地上,没想到竟也可以用在这些小玩意儿上。”
      薛巡盈听到她的话微微一愣,随后眸中闪过一丝亮光,道:“没想到倓儿与林致此行竟有如此收获……”
      “收获?”
      恰巧门外通报,李俶与李瑄回来了。
      沈珍珠站起来道:“孝诚见过圣人。”
      李俶摆摆手道:“郡主客气,快快请起。今日本就是家宴,不必拘谨。”
      “是。”
      李俶祛了祛身上的湿气,这才走近薛巡盈,忽地看到她手上拿着个小孩子的玩具,颇有些好笑,道:“我怎么不知你还和孩子们抢着玩?”
      薛巡盈白他一眼,道:“什么小孩子玩具?你瞧着。”她不知怎样转了一下,那小人儿忽地又动了起来。
      李瑄颇有些惊奇,捡起那个小人儿,仔细打量一番,也看不出是什么原理,最后只得放弃,将小人儿递给李俶。
      “怎么样,可还觉得这是小孩子玩的东西?”薛巡盈笑着反问道。“若不是刚才珍珠一语提醒了我,我都没想到。”
      李俶一愣,薛巡盈接着说道:
      “之前长安一战,那投石机虽然好用,可填装与发射仍旧慢得很。若是能将做这小人儿的工匠找来,将这投石机改造一番,岂不是更好?”
      李俶想起之前李婼说起她所在的高台被投石机击毁、险些丧命之事,点点头道:“言之有理,我这便让风生衣他们去找此人。”
      薛巡盈摇摇头,道:“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朝,这些能工巧匠本就难寻,何况这小人着实是技艺精巧,并非常人所制。”
      李俶自然明白若是能够改造投石机,甚至是做出更加厉害的武器对于军事的意义,自然不愿放弃这个机会,想了想,道:“不若这样,元陵还在设计中,我下旨,召四方能工巧匠,借此来进行对投石机的改进。”
      “若是召来了匠人,该如何管理?若是隶属工部,当初工部又为何没有想到此事?”薛巡盈反问道,随后又道:“倒不如先另设一所安置匠人,到时候在进一步改制工部。”
      李俶深以为然,道:“也确实该改改这六部的位置了。只是这进度不能太快,否则,又要有人出言反对了。”
      沈珍珠惊讶于这夫妇二人接受新事物能力之快,又叹于这二人思路之清晰,在一旁默默不语。
      李瑄则是正在迅速反应与消化父母所说的这些东西。
      “好了,这些事情暂且不急,还是羭子的日子更重要一些。”李俶看着裹在红色襁褓的小女儿,笑道。
      薛巡盈也露出一个暖暖笑意,道:“好。”
      大历五年六月初三,仲娴公主满月,代宗与后大宴群臣。
      同年八月,代宗以精建元陵之名,召集天下能工巧匠,设立科道院,立于三省六部之外,将其分为军科道及民科道,实为改良农具武器,工匠皆有官职。

      大历六年,薛后病重。
      李瑄有些蹑手蹑脚地走进母亲的寝室,看到窗幔间有个模糊的人影,一动不动,轻声道:“阿娘……”
      他已过幼学之岁,又是太子,理应远离后宫,只是听闻母亲一直病重,他实在是放心不下,这才偷偷跑过来看看。
      薛巡盈勉力睁开眼睛,看到是李瑄,扯起嘴角,道:“怎么今日没有去萧太傅那里读书?”
      “萧太傅今日身体不适,故连城前来探望阿娘。”
      李瑄看着瘦削的薛巡盈,她面色苍白,有些干枯的乌发凌乱,眼窝也有些下陷,只有那双眸子泛着一如往昔的温柔与清明。
      薛巡盈看着儿子尚且稚嫩的脸,轻笑一声,道:“别听外面瞎说,我身体还好,还要看到你们长大呢。”
      “嗯……”
      薛巡盈心中忽然一颤,眼眶酸涩,道:“连城,人生三十载春秋,若说阿娘真的有对不起的人,那一定是你……”
      她一生享尽丈夫宠爱、光复国家、平反冤案,最后登上后位、襄助丈夫,本应是无怨无悔的。可如今,她大限将至,却自觉对不起一个人,那便是她的亲生儿子——李瑄。
      作为母亲,她没能陪在他的身边,与他分离四载,未能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
      李瑄一愣,急忙道:“阿娘以大局为重,何错之有?”
      薛巡盈只是笑着摇摇头,随后轻声道:“只是阿娘还有事情想要拜托你。连壁和羭子,就交给你这个兄长了。”
      “阿娘不要说胡话了,阿娘还要看着我们长大,不是吗?”
      薛巡盈苦笑一声,道:“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我……我……”说到这里,她竟痛哭失声。
      李瑄从来没有见过意气风发的母亲哭成这样。
      “连城,答应阿娘,照顾好你的阿爷,你的妹妹们,还有大唐,还有……你自己。”
      李瑄怔怔道:“是。”

      大历六年,后崩,谥号睿文皇后。睿文皇后临终前,尝与代宗共赏长安灯火,崩,代宗悲痛不已,亲自作序,撰写《贤则》终章《望舒歌》,将睿文皇后所著《贤则》传印长安,供天下臣民仰后贤德。
      李瑄亲眼看到父亲是如何的悲痛欲绝,又是如何的重新振作,亲手写下了悼文。
      “睿文皇后薛氏端娴慧致、温婉淑德,内御后宫、外辅圣躬。
      天宝十三年初入广平王府为孺人,诞下皇长曾孙李瑄。
      天宝十四年,安史乱起,薛氏留守长安,与和政公主、扬华将军安庆绪共谋大计,诛杀安、史乱贼,谋划收复大唐失地。
      睿文皇后一生颠沛流离,出身贵族而没入掖庭,身为孺人而堕入乱世,却有悲天悯人之心,惟才是举,尝与圣人推荐数位人才,一时之间,国家兴盛,百姓安居,满朝文武无不称赞其贤德。”
      ——“维尔实共予,只事天地山川,维尔实佐予,覆兹百官万姓。”
      ——乱世相念,盛世相守,千古帝后,惟此二人。
      大历十四年,太子瑄娶妃林氏,次年诞下一子。
      大历十七年,元惠公主下嫁于十六年状元陈羲成,加封为华阴公主,食邑三千邑。
      大历二十三年,牟羽可汗移地健求娶仲娴公主,贵主金殿陈清利弊,自愿远嫁回纥。
      大历二十五年,李俶崩,谥曰“代宗”。同年,太子李瑄即位,年号永平,自此开创又一大唐盛世。

      只有李瑄知道,他的盛世,背后是多少人的离去。
      而他也终将成为其中一员,目送着后世子孙带领大唐前往更高更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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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话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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