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家阿宝》吴桑

7、莫家阿宝（七）

　　朝中变了天，深受先皇宠爱的严尚书被革职严惩，抄没家产，严党由此被一举扫荡。

　　新皇帝刚砍杀了一众不听话的前朝臣子，转头就对严党下了手。据闻严尚书有天得了密信，急忙召集一众心腹干将密谈，商议对策，结果被一网打尽。从前叱咤朝堂、权倾朝野的严党众人，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倒了台。

　　民间早就有传闻严府内藏金夹墙，埋宝地窖，到了抄家那日，上百官兵在严家抄了整一日，最后搜出黄金白银达数十万之巨。皇帝看了严家抄捡清单，一气之下，拍案而起，大骂贼子祸国殃民，为国之蠱虫也。

　　严贼伏法，朝中人人拍手称快，就连街头巷尾，市井小民见面也都张口闭口感慨：“谁说的皇天无老眼？我就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而严尚书的对头仇家，那护国大将军周锦延，在外，平定倭寇之乱，凯旋回朝；在内，一雪父兄枉死之仇。与之同时，皇帝又赏赐府邸、金银无数。天下人无不交口称赞，就连乡野村妇，见面第一句话都是：“听说了没有，昨儿个皇上又送了周将军几个绝色美人……”

　　一时之间，天下弃文从武者无数。

　　还有传言说那周锦延武艺高，擅谋略，有勇，也有谋，深为皇帝倚重和信任，本该有一番大作为，却因打仗时腿上中了流箭，加上从前的一些旧伤，他便以腿疾与旧伤为由，既不上朝，也不理事，每日只在将军府内饮酒赏花作乐，偶尔去军帐中转转，要不然就是去宫中与皇帝下下棋说说话。总之年纪轻轻，就做了一个富贵闲散将军。

　　再说那严尚书，才抄完了家，连同几个儿子就被判了个斩立决，而他的亲信莫主事，则与夫人在狱中双双上吊自尽。

　　阿宝从朱舅父那里听到父母狱中双亡，男丁流放，女眷发卖为奴为妓的消息后，一个急痛攻心，昏了过去。

　　她从前觉得戏文里的书生小姐们动辄晕倒在地未免太假，好好的一个人，即便突然遭遇天大的变故，顶多头脑发懵，心里痛上一痛便罢了，哪里就会昏倒呢？譬如从前她第一次被爹爹当着众人面抽打时，也不过是面皮有些儿发热，心里有些儿酸，有些儿气，背上有些儿痛疼罢了。但当听到朱舅父打探来的消息，得知父亲已不在人世后，只觉两眼一抹黑，只来得及叫一声“爹爹呀——”身不由己地往地上便是一栽。

　　许久，阿宝昏睡醒来，抬眼便看见桑果的两个肿眼泡，床脚上坐着朱舅母，她老人家也在唉声叹气。阿宝挣扎起身，央求舅母与舅父去城中打听大姐阿珠的消息，朱舅父也不愿意再担风险，便依言忙忙去城中打探阿珠下落，好将家中那两个烫手山芋送走。

　　谁料打听下来，阿珠两口子早已跑了路。做生意的人向来谨慎胆小，阿珠与夫家前日得了莫夫人的信后惊慌失措，连夜收拾细软，卷了铺盖跑到外省投夫家远亲去了。朱舅父自作主张去莫夫人娘家府上也转了一转，谁知莫夫人娘家也是闭门谢客，见他一身打扮，竟连门都不让他进。

　　朱舅父连道晦气，无功而返。阿宝亦是心灰意冷，大姐阿珠跑了，一堆亲戚害怕引火上身，闭门谢客，除了朱家，竟是无处可去，眼下的境遇，说是举目无亲也不为过。又想到想一对父母从被关押到过世，自己都没能去探望，见上最后一面，一时心痛难言，几欲哭死。

　　阿宝哭干了眼泪，从早到晚眼睛发直，不吃不喝，屋里头一坐一日。到了这个地步，朱舅父夫妇倒不敢过分苛待她主仆两个，万一想不开，疯了残了死了都是麻烦。且这些日子也未见有官兵来缉拿逃犯，便都悄悄地放了心，对外就称阿宝是安徽乡下来的远亲，幸而无人怀疑。

　　朱家有一子富贵和一女翠红，还有一个收养的女孩儿小慧。朱家早年家贫，朱舅母担心儿子娶不到媳妇，因此将小慧当做童养媳养，可这小慧丫头好吃懒做，长到十三岁还是整日拖着两条鼻涕，见人畏畏缩缩。别说儿子，就连朱舅母也瞧她不上，从而歇了心思，将她当做使唤丫头，一家人的衣服都要她洗，饭也要她做，动辄还要打骂。桑果看她可怜，时常帮她做些家务，又劝阿宝，叫她也出来找点事情做做，只有使自己忙起来，才会忘记心中忧愁。

　　阿宝想想，只怕还要在朱舅父家再赖上一段时日，倒不好无所事事地整日让别人伺候，遂打起精神，每日去灶房帮忙烧火，做些杂事。

　　朱家茶馆除了茶水外，还炒些花生瓜子卖，从早到晚灶火不能停。烧火本是表妹翠红的活儿，阿宝来后，翠红高兴不已，不仅不用日日窝在灶房，还多出许多空闲时间去外头玩耍闲逛。她与阿宝年岁相当，颇有几分姿色，正是爱打扮的年纪，很爱阿宝的衣裳与首饰，往往趁阿宝不在，穿在身上出去闲逛，待回来之后，再悄悄放回去。

　　阿宝审时度势，把自己的衣裳首饰送了翠红大半，自己向朱舅母讨了几件粗布衣裳穿，打扮得比那村姑还要村上几分。阿宝如此识相，翠红自是高兴，姐姐长姐姐短的亲热无比。

　　表兄富贵也很照顾阿宝，每每阿宝到灶房来帮着烧火，他就要抓一把花生瓜子，不由分说塞到阿宝手里让她吃，阿宝不爱吃这个，但表兄却一定要塞给她，结果没几日，就把她给吃上了火，嘴唇上起了一圈水泡。

　　如此不过烧了几日的火，因着阿宝心灵手巧，烧火工夫便已炉火纯青，成了一个熟练的烧火工。

　　阿宝主仆二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日埋头做事，且无一丝怨言，朱家除朱舅母以外，个个满意，虽说担了少许的风险，却多了两个白干活不要钱的小工，不知轻省多少。

　　唯有朱舅母，一张嘴不消停，三天两头来向阿宝诉苦，今日说“因这两年打仗，生意难做，客人不来喝茶，偏偏粮油米面无一样不贵”，明日说“明年头上你表兄要娶亲，你表妹也要出嫁，可是家里穷，嫁妆也没钱备，偏偏又添了两个人吃饭，可叫你舅父怎么活”，如此三番两次，把阿宝最后一封银子也哄了去。

　　桑果悄悄埋怨：“咱们从早到晚手脚不停干活儿，一分工钱不要，竟然还要倒贴她银钱，简直岂有此理！好歹也是长辈，却连一点体面都不要，在她眼里，咱们哪是什么亲戚，明明比使唤下人都不如。你下回不能由着她卖惨啰唣，银子都被哄走，将来咱们可怎么办？难不成给她家做一辈子卖身工么？身无分文，咱们可怎么去寻访找大小姐？”

　　阿宝却不甚在意：“一点碎银子罢了，她想要就给她。”

　　桑果顿足：“都到什么地步了，好大的口气！”

　　阿宝说道：“无妨，我这里还有两千银票。”

　　桑果稍稍放心，道：“有两千银子，再远的地方也能去得了。”

　　阿宝道：“但是咱们先不走，我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桑果疑惑：“你有何事？”

　　阿宝说：“等过个几日，风声平息了，我要去找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