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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二十八 ...

  •   这一日,无人荒野之上,一名蒙面人悻悻来到。观其腰上宝刀镂金嵌玉,一身衣冠华美灿烂,举动步态间还透着些满不在乎的骄狂气焰,明摆着毫无遮掩行迹的意思,却在脖子上劈头盖脸裹了好几圈布帛,像条大围巾一样将整张脸遮去大半,只露出一双眼睛,也不知是哪里见不得人,才将自己的面容藏得这般严实。
      这蒙面人虽然状若大大咧咧,实际行动却颇为谨慎,沿途小心扫除了来时痕迹,方走到与人约定的地点,按捺脾性,开始静静等候;不多时,秋风徐送,轻盈的足音由远踏近,一位黑衣少女手执油纸伞,翩然而来。

      应约而来之人身形纤细,容貌十分美丽,神情中却有十二成的冷漠。那执伞的手肤色极白,衬着黑色的衣袖、深褐略旧的木制伞柄,便突显出一种动人心魄的美感来。她的脚步又轻又疾,掠过草叶的姿态如凌波飞渡,自出现在地平线上伊始,及至来到蒙面人身前丈余远站定,前后也不过短短几息的工夫,显然身怀极高明的轻功。只听她冷冷地说道:“金少爷,发信向我复命,为何不见目标身上信物?”
      金少爷面巾底下的脸情不自禁地抽搐了一记,皮笑肉不笑打了个哈哈:“姑娘莫怪,实在是点子扎手,不如宽限我一些时日,你看怎样?”
      “不怎样,我看你狗胆包天,胆敢戏耍到我的头上来了,上次的教训还不够深刻是吗?”少女叱道,“目标只不过是一名毫无武功的弱女子,连这点事都办不好,组织要你何用!”

      那柄杏色的油纸伞本来轻柔地依在少女肩头,随着她叱喝的言语,伞面上陡然便绽开了一朵花影,数不清的竹骨轮转如风,边缘飞旋而出的气劲锋锐如刀,一霎间逼近了金少爷面门。后者反应奇快,急急仰身后退,人虽毫发无伤,遮面布巾却化作漫天碎片随风散落,顿时便失了掩藏之功。

      却看那张本该是唇红齿白的俊俏面孔之上,赫然多出了两条长长的新疤,一条自额前斜划到右下颏,另一条则是从左脸横切过右颊,看上去犹如被人在脸上打了个大大的叉,大是滑稽。尚未落尽的血痂与色泽红嫩的新生肉芽错杂交替,又恰似朱砂淋漓,配合他此刻扭曲的表情,看上去哪还像是不久前才大出风头的天下第一刀,说是跳梁小丑也不为过。
      遮羞布乍然被揭,金少爷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一时间精彩万分。他一手攥上刀柄,一手紧握成拳,忍了又忍,方才按下胸中恨火,含混辩解:“她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可她的兄长是大名鼎鼎的脱俗仙子谈无欲呢。我看这件事还是要从长计议……”说话间,脚下不动声色挪步递进,话音落下,已是欺近了持伞少女身前不足一丈之内。

      金少爷异常谨慎,大胆的算计,还需要奸巧又小意的手段,只因他深知这名女子并不是省油的灯——风雨残生,听命于言先生的部属,替欧阳世家卖命的杀手,身手利落得惊人,伤人取命也毫不手软。
      疼痛似乎还残留在脸颊上,冰凉刺骨,却又痛彻心扉。金少爷下意识地想抬手触摸脸上的伤痕,只一动,立时又硬生生忍住。
      想他金少爷也是软红罗中贵客,温柔乡里英雄,(自认为)英俊潇洒的刀者一名,谁知拜她所赐,如今只能藏头遮尾好似做贼一般见不得人,还得任由她呼来喝去——他不得不听,因为这是阴骷堡主的命令,自月中天事毕之后,他就被通知说上峰换了人,若不听话,老头可实打实的会断他的“货”。
      脸上的伤痕刻骨铭心,被金少爷视作奇耻大辱,却浑忘了当初是他自己作死兼不自量力,色胆包天出手调戏风雨残生,才会被对方骤然翻脸所伤。想那时阵,他错失了几乎已是网中猎物的金羽兰,正是心情欠佳的时候,只好流连烟花之地买醉,聊以排遣。风雨残生赶巧在此时撞上门来,向他宣布下一个目标。浮浪子一时见色起意,不料风雨残生当场翻脸,纸伞一旋,居然毫不留情反手就毁了他容貌!
      一念及此,金少爷几乎恨得咬碎牙关。一个“议”字咬字含糊,尾音拖到半途,忽然掣刀在握,攻势快如闪电,悍然向风雨残生偷袭出手。

      黑衣少女斥道:“你大胆!”伞柄再旋欲待出招,手上却瞬息一顿,莫名改了主意,脚下一转,反而轻飘飘向后退去。
      金少爷见状大喜,更显面目狰狞:“哈哈哈哈哈,中招了吧!什么上峰,惹到本少爷不爽,我就让你送终!”
      风雨残生灵巧地一闪身,躲过偷袭一刀,伞面快速收拢,只在电光火石间一探手,就听一声蓬然大响,伞顶木纽重重顶在金少爷前胸,发力将他击退,嘴上也不甘示弱:“喔,要我给你送终吗?本姑娘不喜欢替人收尸,要找死不如自己找个安静所在,免给别人添麻烦!”
      金少爷胸膛处遭受钝击,双足控制不住的交替后退,一连退出十几步远方卸去力道,抬头之际满脸惊疑不定:“你……没中毒?!”
      风雨残生信手转动纸伞,冷笑道:“飞书涂毒这么低级的伎俩,你能骗得了谁?”

      话音未落,她的声音不自然地停顿了一瞬,脸色亦有了细微的变化。
      “如何,怎样不说下去?”惊慌作态忽然全消,金少爷施施然直起腰来,好整以暇地重新逼近少女身前,“真骗不了吗?”
      风雨残生眉宇间闪过一丝厉色,暗提真气逼出毒素,悚然间只觉半身僵冷,双手逐渐不听使唤,不由惊怒交加:“你是什么时候……!”
      “哈哈哈哈,信纸上的毒只不过是障眼法,我早知你一定会前往那女人藏身的地点观察情况。”金少爷得意非凡,一时间眉飞色舞,脸上两条交错疤痕也随着肌肉走向蠕蠕而动,看得近在咫尺的风雨残生直欲作呕,“那座尼姑庵叫什么来着,断情庵?不重要了,我在那附近适合暗中观察的地点都撒了药粉,不愁你不中招。这就叫现世报来得快,总算叫你落到我手里了!”
      “你!离我远点!”
      “我这张脸变成如今这种恶心丑陋的模样,这可都是你的功劳。我想想,要在你身上讨回什么呢,也划花你的脸怎么样?……不行不行,我这个人怜香惜玉,你虽然是个可恶的女人,却生了一张不错的脸。”金少爷一手举刀,刀尖冲着风雨残生的面门晃来晃去,半晌又放下,抽出另一只手摩挲自己的下巴,突然一拍大腿,兴奋不已,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点子,“要不然斩你一只手怎样?你看,你用哪只手毁了我的脸,我就断你哪只手,岂不是公平合理?很好,就这样办!”
      他脸上的笑容混合着残忍与怨毒,似乎真心认为这是个绝妙的主意。风雨残生中他暗算,急切间难以驱毒,四肢皆寒冷麻木一片,行动力丧失大半,只勉强挪出方寸距离,险而又险地侧身闪过一刀,右手臂自肘以下衣袖转眼被割开了一道长长的破口。金少爷却是存心戏弄,神态轻慢,只不慌不忙接连出刀,每一刀的落点都瞄准了风雨残生持伞的右腕。见后者躲得吃力,还有闲心出言调戏:“你喊啊,喊破喉咙,试试看有没有人会来英雄救美?”
      风雨残生面色冷怒,仓皇闪避的身法已见狼狈,闻言险些咬碎银牙,已在心底将眼前的渣滓碎尸万段了数遍。

      “——破喉咙?”

      “呦,你还真喊啊?可惜,本少爷只是随便在耍你玩,这荒郊野外,你还指望什么武林正道的大侠从天而降来给你主持公道吗?”金少爷被逗乐了,捂着肚子笑得险些喘不上气来,“咱们老大不说老二,都是收银买命的杀手,喊来那些正义之士作甚,是要弃暗投明吗?那下一步是不是就要以身相许,然后快进到恩怨两难,哭哭啼啼,最后你死我也死,双双殉情?噫,真恶心,还不如许给我,然后让我一刀了结掉你,这样比较爽快啦!”

      “——哇,人也要,性命也要,真正是贪心。”

      “废话,你——”金少爷勃然作色,一句喝骂才冲出口,突然就卡了壳。只见对面风雨残生紧紧闭着嘴巴,自始至终只顾游走闪避,何曾出言嘲讽了?而跟他搭腔的那个说话声斯文醇厚,虽不粗犷,却决计不是女子嗓音。
      这一惊非同小可,金少爷霍然回身,瞬间便弃了已落入绝境的猎物,出手一刀疾如流星,口中厉声喝道:“什么人装神弄鬼,给你金爷爷出来!”

      “哈哈哈……一卷麻衣易洗心,弦琴山水是知音。山人麟凤天南郁琴生,领教天下第一刀赫赫霪威了。”
      弦音起,风声动。乍来一道光芒,咫尺外触手可及的风雨残生倏忽间竟是消失不见,下一刻已然出现在相距十丈有余的远处。耳闻一声悠长弦响,破空而来的森寒刀气亦于同一时刻无声无息湮灭归无,黑衣少女罕见地流露出不知所措的迷茫表情,而在她身前,一道怀抱瑶琴的人影恰好转过身来。

      金少爷不觉收敛了先前得意忘形的张狂,对峙的步法细微挪动,谨慎观察起面前半道杀出的程咬金来。只见此人一身布衣宽袍,相貌清雅周正,手里虽抱着一张桐木七弦琴,衣着束发却很有些积年江湖客的落拓气,非儒非道,却是全然陌生的武林新面孔。
      吃不准来者深浅,金少爷挥刀相向,阴沉沉道:“朋友,坏本少爷的好事,你是决心替那个女人付出代价了吗?休怪我没提醒你,她可是一尾美人蛇,欧阳世家的金牌杀手,杀人夺命的功夫可不在本少爷之下喔。”

      风雨残生脸色更寒,瞥了一眼身前莫名插手相救之人,只一言不发默立当场,暗暗催运真气,加快调元驱毒。
      “这我知道,免你替我操烦。”郁琴生的目光在身前背后的两人之间打量了好几个来回,反倒一派轻松地笑了出来,“看来你这个人,也不像我想象中那样烂肚肠坏到底嘛。”
      “哈?什么我这个人,我看你这个人才是头壳坏去,脑子不好使!”金少爷气得跳脚,又忌惮此人适才展露的一手功夫,心底已存退意,却又不甘心就此放过风雨残生,一时进退两难。

      风雨残生是言先生的得力属下,言先生又与阴骷堡主关系匪浅。今日但凡风雨残生安然离开此地,世家就势必不会放他好过,可这个程咬金只消琴弦一划就轻描淡写化去了他汇聚全身半数功力的一刀,显然也是块不能正面啃的硬骨头。想到此处,他反而笑了出来,满是恶毒意味:“你是大英雄、大侠客,想来不清楚奸尻小人能做到什么样的事情。今日你若没杀掉我,和你、和那个女人的账,我们来日自有时间慢慢清算。”

      “先说好,我虽然不是‘没有人’,却也不是什么大英雄,你过誉了。不过嘛……”郁琴生大摇其头,语调略微扬高,便带上了些许意味不明的感喟,“明明是文武贯留名的天下第一刀,你的格局居然真就能狭隘自限若此,未免使人讶异、使人齿冷,也使人……”他微微敛容,习惯性地想找个物件稍作掩饰,手边却没有合适的道具,最后也仅是侧过半边脸孔,半隐在阴影之中,教人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未免替你惋惜。嗯,也只有一丝拉而已,多一点都无了。”

      金少爷退走的时候,两只眼睛都是赤红的——被这人气的。

      “感谢你援手之恩,”风雨残生舒展了一下手脚,握着伞柄的手微紧,心底升起一股淡淡的警惕之意,“金少爷说得不算错,我确实是世家的杀手。”
      郁琴生嗯了一声,似是思绪还在离去的金少爷身上打转:“我知道。”
      ……怪人。
      “金少爷背叛世家,暗算于我,这笔账日后我必定找他讨还。”风雨残生绷紧的背脊稍微松缓了些,重新撑起了纸伞,侧头望向这怪人,“如果有什么要我回报的事情,你现在马上说出,过了这个村,我是不会认。”
      “当然没问题,不用等到以后。”郁琴生回过神,语态间立刻活泼起来,“现在就走吧!我知道你要去见谈笑眉,我的要求便是——我要和你一起去。”
      他说得欢快,风雨残生心头却是一沉,立时猜测是在刚才的交手过程中被金少爷泄露了底细,闻言戒备地后退一步:“我不可能因为你而背叛世家。”
      “怎会?别看我这副模样,在隐秘行动方面我还是略有心得的。”郁琴生单手拍拍胸口,一副大包大揽的架势,“安啦,不会让你难做。走啦走啦~”
      “你……我不会让你阻碍我的行动!”
      “嗯,这我不能挂保证。总归不会让你难交差就是,我办事,你尽可放一百二十个心。”
      “你——!!”
      风雨残生心中生怒,可论武力她确实不是对手,数次尝试摆脱无果,最终只能任由他一路跟来。口角不休的两人也远去,荒野之上又再度恢复了沉寂。

      …………
      …………

      又过一段时日,三槐城,省身斋。
      一身洵洵书香的儒者推门而入,缓步走进清静的书房。
      有意屏退门生弟子的书斋里,此时便只有书案前埋首文牍陷入长考的三儒辅一人,来人见状失笑,有意加重脚步声弄出动静,来到案前,拂袖放下一片新的纸笺:“三弟,难得见汝如此沉吟未决,可是心忧否?”
      “二哥是知吾之人。”冷非颜醒过神来,抬头一笑,随即推案起身,“少衡也曾于二哥门下就学,吾不信你能稳如泰山。”
      徐行被此语堵住话头,指着他摇头而笑,两人几句戏言笑罢,重新沏茶落座。

      “三弟既然已在查阅整合手头情报,不妨说来,也让吾少走弯路。”
      “言重了。”冷非颜折扇轻挥,精准带起几张信笺,悠悠飘落至徐行手边,“不过好奇这段时日现身江湖的后起之秀,稍作关注罢了。可惜,少衡上一次有音讯传来,已经是数月之前的事情了。”
      那几张纸笺上大多仅是寥寥数行片言只字,徐行翻看得很是仔细,也不过短短数息工夫便即看完。他合上纸笺,放回书信堆中,深思道:“原来如此。韬光养晦,待时而动,不失为自保之计。”
      “正是如此。”冷非颜折扇轻摇,语意却渐转低沉,“麟凤天南,郁琴生——听起来正是一位心怀大志的武林奇人。”
      “汝这句评语,当得起意味深长四字。”徐行饶有兴趣道,“近日有所耳闻,除郁琴生之外,也有一些江湖人曾经见过一名坐着轮椅的神秘少年人,外表作风据说皆与汝那高徒相似。汝认为他不是本尊吗?”
      “虚虚实实,用兵之道也。你吾不在局中,在此猜度徒劳而已。”冷非颜轻哼一声,“六经蕴藉胸中久,一剑十年磨在手——入江湖走一遭,惹来这许多波澜,只怕是平添了心气横阔,正要一展身手。求仁得仁,吾如何认为,重要吗?”
      “唉唉唉,有人在口出意气之语了。”徐行开怀而笑,转念想起另一部分来意,嘴角旋即略微下抿,复又严肃发问:“对了,日前萧夫人已携织素离城而去,此事汝该已知晓,个中可有隐患?”
      “拦不下就不必强求,这是少衡信中交代过的言语。再说那名唤作织素的小姑娘来历非同一般,闲杂人等盯上她们两人,怕是只有惨亏收场。”冷非颜叹了声气,“也罢,横竖他这盘棋也没将师长算在其中,替他担心也是枉然,不如饮茶。”
      “哈……吾还以为汝会沉不住气,没想到却是吾先按捺不住了。也好,若然汝也执意离城一行,这三槐城吾倒真怕独木难支。”一言及此,徐行笑容渐收,思绪到处,不禁神思黯然,“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儒园结义恍如昨日,转眼落得面目全非……何至于此啊!”
      “你吾当为能为之事,早在当初便已穷尽。再钻牛角尖,唯有庸人自扰。大哥……陌上尘他是咎由自取,非一人一事所能阻止。”冷非颜及时截住了他,目光沉凝,却很清明,“至于少衡,想来将师长排除在外也非他本意。在他入世之前,早已身居儒门天下学官之职,龙首对他,定然另有嘱咐。”
      徐行拾掇了情绪,闻言颔首称是:“儒门不染风波,如此说来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便是如此。所以,吾并不担心他眼下如何周旋时局。”冷非颜搁下折扇,起手为徐行倒上一盏香茗,语声淡渺,却是一口道破了仅存江湖秘辛之中、于现今的武林尚未显闻于世的鼎鼎名号,“或者该问一声——一石惊起千层浪的日月才子,如今又在何方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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