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墨绿的墨，隶书的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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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隶穿着那件绿色短袖愈发像一棵沉默的树，从领口的浅绿渐变至下摆的墨绿。他从靠窗的位子上站起来回答问题，阳光不偏倚洒在他挺拔的背脊。他在发光。
而我好像窥见了森林。
墨隶很高，大概比我高二十五厘米。
他总是侧身坐着，面对堵在过道中央大声嚷嚷的我。
“我勒个去……朴一岚怎么这么残忍！居然给我打了F！”我表情狰狞地晃了晃手中的默写单子。
我路过他的时候，他扯了扯我的单肩包带子。
“英语默写又没过啊你。”
“怎样？！”我今天早上才被朴一岚训过，而刚刚发下来的默写单子上又冒出一个红色的F。
我第一次破天荒地避开了墨隶的目光。我拉开自己的凳子，一屁股坐下去，赌气似的翻开英语短文开始背。
我能明显感觉到墨隶的目光仍没有转移的趋势。
你看不出来姐姐今儿心情不好吗？我并不是背不到，我只是没有背好吗！像这种英语短文有背的价值吗？
因为来不及做小抄，我在默写前把短文浏览了两分钟，用retell代替了repeat，用自己的语言复述了文章内容。哪想到朴一岚他不吃这套！我靠，连英语科代表的面子都不给。
墨隶总是喜欢拿那种看弱势人群的眼神看我，而我毕竟还是一个有自尊心的姑娘。以至于每次在三峡广场逛街的时候，我看到开南中学门口乞讨的残疾人，我的钱包都会变瘪。
至于墨隶，每个学科都很牛逼，每科老师都视他为这一届的希望，每个跟自己成绩过不去的同学都很崇拜他。从第一次月考排名出炉起他就一直这样优秀。
那时候刚刚文理分科并且顺理成章地分了班。在新组成的班上熟人不多，新面孔一张接着一张。我向来脸盲，就像我画石膏多年却连高尔基和牛顿的模样都分不清。
分班就像逼婚。
这是荀叶的原话，不过他所指的对象是我和芷清这一类的小女生，像他那样永远脸上云淡风轻挂着分班分科干我屁事的表情确实又是另一种极端。
荀叶念文，和我共用一个画室。
“轻恩你要竞选班干吗？”我的同桌是芷清。
“选啊。你觉得宣传委员怎么样？”我心想本来有机会勾搭个帅哥坐同桌的，但芷清毕竟是我的高一同学又跟我分到了同一个班。
再说斜前方不就有一个吗。
少年的穿着跟我当时的穿着类似，都是白T外搭浅蓝色的牛仔衬衣，下身穿卡其色休闲裤。从斜后方的角度来看，少年的鼻梁很高，尖尖的下巴，下唇有肉，即使坐下也显得个儿高。背很直，正专注地写着练习册，不说任何话。同四周吵闹的空间仿佛隔绝。
他跟那些交头接耳且嬉皮笑脸的小男生不一样。
时间在刹那间停止。
他是墨隶。
“墨绿的墨，隶书的隶。”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
我踟蹰片刻，拿起炭笔在速写本上轻轻勾勒。我偏爱用炭笔画人物素描，眼角眉梢浓重得深情。
朴一岚一个人在讲台上强调着高二事宜，像是拼命想掩盖掉自己是个没经验的新老师的事实，却也忘记了自己仍穿着少年必备的三叶草T恤的事实。我一直在下面画画，直到班委竞选的环节。
我迫不及待地举手。我把刚刚照着墨隶画的速写抖出来，再加上“学画七年”这样的自我介绍，这小小的班干早已是囊中之物。
就连画中的少年也抬起了头，眼神明亮。
宛如玉树临风前。我站在讲台上突然想起杜甫的这首诗。
他是树。
我在掌声中走下讲台，经过少年时轻轻把那张速写放在他的课桌上，没有留下任何解释。
我本以为经过这件事就可以跟墨隶熟识。
但事实却是我自作多情。
他毕竟是独自便可蔚然成荫的那种人。
我很讨厌湿哒哒的天气，可偏偏那个九月重庆却在没完没了地下雨。
雨水中浸满桂花的香气，那点点金黄不扎眼地缀在墨绿狭长的硬叶中，并没有因为下雨而失去一点斗志。
可我却在见到面无表情的墨隶后彻底失去了斗志。
墨隶拎着黑色的雨伞从转角处的楼梯口走过来，我正犹豫要不要跟他打招呼。
但事实又是我自作多情。
和墨隶擦肩而过带来雨水沾湿衣料的阴冷气息，他却丝毫没有回头的想法，笔挺地朝教室前门走去。留在原地收伞的我颓然摇了摇头。
墨隶本就是这样的人。我这样闷闷地想着，视线才从墨隶的后脑勺转回自己的早读课本。
“There are only the pursued, the pursuing, the busy and the tired……”
我的英语一向很溜，从刚刚开始就发现墨隶读的段落和自己读的英语课文不是一个画风，我再一次歪着脑袋往墨隶的方向望过去。
目测是中英双语版的小说。墨隶的声音不大，字正腔圆的男中音，我勉强听清了“Gatsby”这样的关键词。
是《了不起的盖茨比》。
“世界上只有被追求者和追求者,忙碌者和疲惫者。”
所以他是被追求者还是追求者？是忙碌着还是疲惫者？
所以他的心里是住着一个Daisy，还是住着一个Gatsby？
成功找到了话题的我只顾等待早读课下课，连问题和答案都在心里暗暗模拟过几次。
“朴轻恩你在思秋吗？！”人算不如天算，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班主任又换了一件有大大三叶草logo的T恤。
我在心里完整地翻了一个白眼，转而露出一种近乎谄媚的笑：“Morning Mr.Park.”
“Morning Miss Park.”朴一岚的脸倏地放大，我被吓得英语课本都掉在了地上。
“下课来办公室一趟。”朴一岚弯腰帮我捡起课本轻放在课桌上。
我只是低头，一动也不敢动，直到视野边缘处的三叶草完全消失才敢抬起脑袋。
诚达中学的班主任都会读心术吗？旁边的芷清明明也在用课本挡着脸会周公啊，前面的墨隶也把小说夹在课本里读啊，为什么不吓唬他们！
主要是朴轻恩你心里有鬼。
我自知理亏，早读下了便耷拉着脑袋灰溜溜地往英语办公室跑。然而朴一岚仅仅是由高一的成绩单得出我英语成绩不错的结论，又询问我是否有意向当英语课代表。
我吃惊地张开嘴“嗯”了一声。
我就这样当上了英语课代表，却也错失了跟墨隶讲话的机会。
总之，在那个初识的九月，坐在斜前方的墨隶始终没有转过头来讲一句话。
而现在已经是次年三月，正值城春草木深。
花朵厚实饱满的玉兰和火红颜色的山茶花如期盛开，下午的阳光轻快地穿过小花园的花架隙间，穿过花与叶的微薄脉搏，穿过我的指尖，洒进万物的眼瞳。
我跟墨隶的关系已不似陌路人，我跟朴一岚的关系也能够用“称兄道弟”来形容。
面对非常八股的英语短文，我还是在晚读之前背住了。当朴一岚一坐上讲台，我就像狗一样跑到他面前全文背诵，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朴轻恩，你其实可以跟我谈谈。”朴一岚并没有评价我的背诵情况。
这样的对白往往是不愉快谈话的开端。
班主任到场的晚读堪比黄河大合唱，自然没有人注意到我们的谈话。
“我妈妈给你打电话了？”我反应很快。
“你还是得好好加油，高考有机会的。”朴一岚并没有直接回答我。
“是哦。”我有些敷衍。
“普通高考生的路不比美术生的路好走。轻恩你要加油。”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姓的原因，我有时会恍惚觉得朴一岚是我失散多年的哥哥。
“可是读不了清华美院，读其他什么学校对于我来说根本没差啊。”
没有勇气对妈妈说的话却轻而易举地在朴一岚面前讲了出来。我故意没有看他的表情，径直走下讲台。
耳边充斥着“a、an、abandone……”的读书声，我觉得心烦意乱。
转头又偏偏看见了墨隶。他指了指放在桌上的英文书，用唇语对我说：“你看，根、本、不、难、啊。”
艹。
心烦意乱的结果是我把作业全部丢在一边，整个晚自习都在画画。我真的很怕我会在静得令人发指的自习课上冲到墨隶面前扯着他的绿T恤大哭一场。
尽管他一点也不了解我，也一点也不懂我。
这一次，我画了墨隶的正脸。
“朴轻恩你还不走？”墨隶一般晚自习下课后还会自习到教室熄灯。
我正修改着右眼的透视，听到墨隶的声音，一个手抖就把整只右眼都擦花了。
“我擦！”我在心里对他翻了一个完完整整的白眼，“啊啊啊啊你赔我的画！”
“怎么了你？”墨隶包包都没背好就赶快跑过来。
“没事没事没事……”我才意识到我画的可是墨隶本人啊，便企图把画反扣过来。
墨隶本来就手长脚长，没等我得逞就已经坐在我前面的座位上拿起那张画仔细端详了。少年的眉头紧蹙，脸上的表情被画纸挡住看不真切。
我面色有些困窘，担心他会一语戳穿我心中的小九九。
事实却是我高估了墨隶的情商。
“啊……”少年若有所思地放下画，几秒钟过后，冲我乖乖地笑了，“好吧我赔你。”
少年的明媚皓齿在惨白的日光灯下却显得格外温暖。
我瞬间失语。
“愣着干嘛，模特就在这，你快画啊。”墨隶摇摇我的手，依然保持着那个乖乖的笑。
墨隶的手很凉，干燥的皮肤相触又瞬间分离开来。
“快熄灯了明天再画啦！”跟墨隶的第一次skinship，我大概在脸红。
“明天要学习啦！”他居然模仿我的语气。
“墨隶。”
三月的晚风微凉，吹起少年细碎的黑发。
“什么？”
“我大概不能继续画下去了。”
“原来你一晚上不开心是因为这个啊……”墨隶自顾自地帮我把画画工具收拾好，“那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也不急，你毕业之前画完就OK。”
不忧愁的脸是我的少年。
眼前的墨隶让我想起某首祭奠青春的老歌。
我竟也顺从地“嗯”了一声。
我一飞奔回寝室就蒙在被子里继续画我的墨隶。
回想起他刚刚那个乖乖的笑，我不由得扬起嘴角。
墨隶是内双，眼睫略长，眼角的线条应该更圆润干净一些，恩……
最后我却在右眼的位置画上了一朵浅淡的茉莉花。
洁白的花色，繁复而柔软的瓣。
在我心头盛放的茉莉。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墨绿的墨，隶书的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