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尽杀》子扶

5、第五章

　　日头偏西，金玉赌坊依然像一锅煮沸的热汤，热气卷着各路乡音翻腾上浮，将高挂在天顶的红霞烧得滚烫。
　　易非池抛着鼓囊囊的钱袋从赌坊里出来，见一个半大孩子在路边讨东西吃，随手扔了些碎银进去，在小乞丐絮絮叨叨的谢词中拐出胡同。
　　街市上有怀义堂弟子朝他打招呼：“易公子今天手气不错？”
　　易非池笑道：“小胜几把，托金老板的福。”
　　实际上他在金玉赌坊是输多赢少，今天是把这半月来的霉运都补偿过来了。
　　路经醉湘楼，他停了步子，朝门厅内观望，喊堂的生了双毒辣的眼，人潮中也能一眼认出他来，当即眼睛一直，然而不容他做出下一个反应，易非池便掉头走远了。
　　青衫一尘不染，衣袂翻飞，和初次闯入楼里时候判若两人，在人潮掩映中显出几分仙气，仙人无情，去也潇洒，看不出半分该有的落魄。
　　追求妙昔时闹得满城皆知，到头来却也只光顾过一次，这份情来如火，去如烟，更像一场戏。
　　喊堂人没有沉思太久，又转身继续干活。
　　其实天下男人也大多如此。

　　宿星斋修于正阳门外，是达官贵人、富裕商贾在皇城外摆宴陪客的首选场所。易非池跑这一趟，不为声色犬马，只为几只烧饼。宿星斋作为京城名声赫赫的上等酒楼，头号招牌菜却是烧饼，不过这烧饼能摆上贵人的桌，也就不同于街市上的普通烧饼。
　　只要了烧饼和茶，伙计透出不豫之色，但到底是宿星斋的人，观易非池的打扮，桌上的剑，又见腰间那块羊脂玉，便赔笑转头去了。
　　这位伙计才去，又听另一位伙计的声音从前方门槛处炸起。
　　“卫大人？哟，大人里边请！”
　　易非池的位置斜对门框，并不刻意，也立即将来人收入了眼底。
　　或许是他位置过于显眼，也或许纯属巧合，周协扫过来的视线正好和他对上。
　　这一眼望去，易非池倒有些移不开。这是他头一次见周协戴了帽，穿上祭服。他尾随一位身着华服的年长男人，单手搭于佩刀刀柄上，煞气比往常更重，不像来吃饭，更像是来拿人的。
　　与他相比，那位长者雍容有礼，稍稍侧头与店伙计搭话，眼角噙笑，尽显风度。
　　“顶楼的雅间还空着，卫大人可是半月余不曾光顾了。”
　　“抽不开身。”长者笑道，“就只我们叔侄两个，用不着雅间，楼下便可。”
　　“欸！是我多嘴，大人公事繁忙，为圣上办事，哪像我们这些闲人？”
　　店伙计逗着趣，连连躬身点头，一边引他们来到易非池右手边的方桌前坐下，由长者点了菜，才缩着脑袋走了。
　　易非池的茶水到了，恰逢楼上下来两位华服老者，其中一位视线不经意朝这头一扫，立即生了根似的停住，一扯身边老者衣袖，再随后，两个生了银丝的人一齐走向了周协和卫姓长者的饭桌，在两尺外躬身作揖，满脸笑纹。
　　“卫大人得空？”
　　卫姓长者含笑一低下颌。
　　开口的却是周协：“罗司务，李寺正。”
　　他起身低了头，语气却是不卑不亢。
　　两位老者略一点头，又与卫姓长者寒暄几句，才再作揖离开。
　　目送他们出了店门，周协重新落座。
　　易非池的烧饼上桌，邻桌的茶和点心也刚好送上。易非池并不急着吃，低头端着茶杯，指尖研磨杯口，目光飘远。
　　走神的时间不长，他却没来得及自行回神，就先被一阵惊人响动拉回了思绪。
　　响动从楼上传来，易非池抬头便见断开的游廊扶手中冲出一道黑影，黑影不受控制地从半空坠落，生生砸碎一张空闲方桌。犹如一只□□落入湖中，店内食客如受惊的鱼群，顿时四处逃窜，慌不择路。
　　黑衣人正待起身，一道碧衣倩影破空而出，好似一张吹落的鹅毛，一点秀足，轻盈落地。
　　易非池刚看清那黑衣人是唐竞，一枚铁蒺藜便如疾风般朝碧衣少女飞去，少女双足方才着地，忽地身形一闪，避得游刃有余。这少女当能避开唐竞的铁蒺藜，毕竟她是吹眉谷赫赫有名的“青狐女”苏乔。然而这个年纪便能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少年人并不多，能和她身手齐平的更是寥寥无几。绝大多数的少年人面对这铁蒺藜，结局只有一死。
　　苏乔身后恰恰有个逃慌了神的少年人。
　　铁蒺藜快，易非池身手也快，然而有人比他更快，一个飞身已经将少年人扑到在地，将将与铁蒺藜错开。
　　“夺”的一声，铁器尖口刺入后方墙面，易非池也在少年人和周协身边停了下来。
　　周协轻功不如易非池，却占了距离短的好处，要不是让他占了这个好处，恐怕易非池的动作也迟了。
　　苏乔和唐竞重新交手，周协从地上爬起，也不顾呆若木鸡的少年，拔出腰间佩刀便朝唐竞劈砍过去。他这一刀太过迅疾，又是朝准唐竞后颈致命处，连易非池也下意识为后者提了一口气。唐竞毕竟不是泛泛之辈，只见他一个仰身恰恰避开刀锋，袖间冲出一只铁爪，直朝周协面门扑去。
　　眨眼间，周协已经腾空跃起，翻至苏乔身边。
　　单说身手，苏乔本在唐竞之下，当下有了周协的介入，唐竞渐渐趋于下风。虽然武力不见高超，苏乔却另有高超之处，她银钩带毒，在唐竞险逃过周协后颈突袭之际忽然攻击他下身鼠蹊，亏得他及时抛掷飞爪逃出十尺开外，才保下性命与颜面。
　　周协比苏乔更快，而且刀刀朝向死穴，易非池早从金万朗处得知他身手高低，却也惊愕于他刀法的阴狠。天下兵器万千，无论刀剑或是其他，兵器并非总是用来杀人的，这是正派皆知的道理。道理不一定总是对的，也并非总是错的。
　　唐竞已经不敌。
　　其实从他出现那一刻起，易非池就几乎猜到了结果。他右手上臂衣衫被划破，伤口渗血，吹眉谷在用毒上，并不比唐门心软，尤其对男人。此刻伤口处的血液已经变色，唐竞唇色发紫，手腕微颤。
　　唐竞是个聪明人，要说眼下他还有什么优势，那就是轻功。
　　只见他挥手一抛，梅花镖如漫天花雨散落，苏乔和周协只能边挡便避，任他一阵旋风般消失无影。
　　幸亏食客该逃的逃，该躲的躲，店内已经空无几人，易非池揪住那呆愣少年的衣襟避开迎面而来的几针，想起和周协同行的那位卫大人，回身去看，座上空空如也。

　　不过一盏茶工夫，店面已经一片狼藉。
　　只剩一张方桌周围坐了人，其中两位是刚才那场闹剧的主角，另两位做了便宜看客，另一位看客已经逃也似的离开。桌上是易非池之前没有吃完的烧饼，刚喝几口的茶。伙计正低头清扫场地，卫大人掏了银票，自然没人敢怒，也没人敢言。
　　易非池倒也颇为敬佩这位卫大人，在门梯下躲过这场恶斗，被砸了饭桌，非但对罪魁祸首笑脸相迎，还亲自掏腰包赔了银两，现在更是容忍对方落座不走。
　　易非池原本也不该期望这位罪魁祸首离开，一来，他们算是朋友，二来，这位朋友砸的不是他的场子，也没有向他出手。然而朋友之间也有不可逾越的底线，易非池自认脾气不坏，但也不会容忍朋友轻易挑战的他的底线。
　　他已经喝下三杯茶，没有说一句话，但凡了解他的人，都该明白适可而止了。
　　苏乔依旧在笑，正如她“青狐女”的称号，她的笑有着和年龄以及相貌全然不符的违和，她长得并不像狐狸，相反，她有双清丽的杏眼，饱满的额头，不加修剪的浓眉，娇小粉嫩的唇。偏偏这笑里噙了勾魂的媚，一旦盯住男人，就像要将其逼向死路。
　　她的语调却又是初入世事似的天真烂漫。
　　“易大哥从来都好赌，还和方攸宁赌了那么一局，我只不过想要你腰上那枚羊脂玉，既不让你光天化日颜面扫尽，也不逼你违背江湖道义，为什么不可以？这分明就是偏心。”
　　她一边说，一边提起店伙计新上的热茶，给易非池满上杯。
　　易非池道：“我应该说过，有四件东西我绝不会赌，我的命，我的玉，这把剑，还有酒。”
　　苏乔笑声如银铃：“我知道，易大哥是怕死的。”
　　易非池笑道：“不错。”
　　周协指尖一抹杯沿，淡淡瞥了他一眼。
　　苏乔像是气急，吹眉瞪眼道：“我不过让你猜那唐家龟孙能不能解我虞香散，唐家用毒的本事你还不知道？就连我也是不足半分把握的，半点没有占你便宜。更何况，我要是输了，便替你和温灵雨讲和，哪里不好？”
　　易非池道：“我想我的话已经够明白了。”
　　易非池语气已经变了，别说周协，就是与他相识已久的苏乔也从没见过他这副语态。桌上一时无人说话，气氛僵硬。
　　“打扰各位客官，卫大人，菜都好啦。”
　　伙计捧着托盘弓腰讪笑，无人理会，又再叫了一声卫大人，后者才带笑指示他上菜。
　　易非池握着茶杯的手指忽然攥紧，周协恰好瞄见，视线稍一顿。
　　苏乔银铃般的笑声再次响起，“既然羊脂玉不行，那就赌宫里的东西吧，我在坤宁宫见过一枚金钗，喜欢得紧，便画了下来。”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叠的纸，夹在指尖一挥，“易大哥要是输了，就去为我取过来，如何？”
　　易非池紧攥茶杯的手现在才松开。
　　他定定地望着苏乔，若有所思。
　　卫大人笑道：“你还进过坤宁宫？”
　　苏乔吐舌：“机缘巧合，大人快快忘了。”
　　卫大人不言。这的确也不归他管，无论是在朝为官还是做黎明百姓，做好分内之事已经难得，而真正明白什么是分内之事的人，却也不多。
　　苏乔又冲周协眨眼睛：“坤宁宫的首饰必然是天下最漂亮的，周大人你说对不对？”
　　周协正喝茶，他本是闲适的，这一句话却像根针，扎中了他的死穴。
　　他抬头直视苏乔，惯有的审讯意味中添了三分狠戾。
　　长久沉默的易非池忽然松开茶杯，脸上又是一如往常的温驯与亲和。
　　“我要再改一个赌注。”
　　苏乔水润眼睛闪闪发亮，像是那铁蒺藜上反射的光，她的声音也更为清脆：“易大哥想怎么改？”
　　“我压唐竞能解虞香散。”易非池道，“你要是输了，就为我解毒。”
　　话音一落，顿时博来卫大人和周协两道探究的视线。
　　现在易非池眼里只有碧衣少女。
　　苏乔的眼睛更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