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髫龄之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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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书茗也不敢大声嚷嚷着叫人来问，怕惊动了后头屋里的王世康，到时候又是一场好热闹。
“东霈哥，你们先在这站一站，等我进院里找多福他们问问。”
书茗刚要抬脚，书梅已先看见了门槛前头地上的画。
他叫住书茗，手往地上一指，说：“哥，不用问了。肯定是明一这小子在门口憋不住，又领着长惠跑到别处玩去了；这冬里西河北河都没啥耍头，多半又是跑上东头听戏去了！”
书茗一愣，忙道：“那还等什么，咱赶紧找去！”
此刻，村东戏场子上。
来看戏的人见景昇领着个从没见过的女娃娃跑了来，瞧着就跟那画上的一对金童玉女似的、别提多好看了，心里都稀罕得要命，于是不少人就围上来逗弄开了。
“景昇啊，这是谁家的小闺女？”
“桃村李家我表伯父家的老大，叫长惠。”
“啧啧，真俊！哎，是不是你爷给你定下的小媳妇啊？”
“您瞎说什么呀？我是他表姐，不过是跟我爹来上这村的亲戚家串个门儿，别胡乱编排！”
不等景昇答话，长惠已经急了，小脸涨得通红。
那些有着惯爱蹲在街边地头上逗弄孩子作乐这等恶趣味的无聊大人们便哄地四下里全笑开了，一个个前仰后合的，直笑得长惠越发恼了，跺了脚就甩身挤出人群往外走。
景昇忙追出去一把拉住：“哎长惠，别走呀！村里人都爱说笑，逗你玩的，不用这么当真，别理他们不就完了？走了就没意思了。一会儿底下那段可好看了，不骗你！书仁叔和景林哥不光唱得好，演得也老好了，不信你等着看就知道了！咱快进去吧。”
长惠仍旧不高兴，闷闷地说：“可我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听听，在这其实也没多大意思。”
景昇讶异道：“不可能吧！咱站得一点儿都不远啊。我连书仁叔前额片子上插的那个钻泡子上的小粒儿都看得真真儿的，你怎么会看不清呢？”
长惠十分沮丧地说：“我眼睛有毛病，高度近视。”
景昇满头雾水：“啥叫‘高度近视’啊？”
“就是看什么东西都得凑到眼根儿底下才看得清，离远了就是雾糊糊的一团。”
“真的假的？！我咋从来没听说过还有这样的怪病呢？你怎么弄的？不能治吗？”景昇惊诧得张大了嘴。
“天生的，治不了。俺爹前回上烟台，专门访了最有名的大夫问了，人家说这样的毛病没法治，只能配镜子戴着。”
“镜子？就是咱天天洗完脸照的那个镜子吗？弄个那东西就能看清了？！戴哪儿啊？是天天搁手里捧着，还是弄根绳儿穿起来挂脖子上？那个大夫一准儿是瞎说八道骗人的吧？你快别听他胡编了！”
景昇无限怀疑中还带着股子义愤填膺的劲儿，把个长惠好笑得不行：“你可真能抬杠 ！不是那个照脸的镜子，是说近视眼镜；就是用一副能架在鼻梁子上、挂在耳朵沿儿上的铜丝架子镶上两个镜片，是有度数的，戴上后能帮着看清东西。”
景昇一听来了兴致：“这么神？那这东西肯定老好玩了！诶，那你配了吗？”
“嗯。本来该是我自己去验度数的，但是烟台太远，我还小，俺爹没法领我走那么远的道儿；就在那自己打听着找了家眼镜行，跟人家说了我的眼平常看东西是怎么个样儿，人家凭经验给估摸着配了个度数。”
“在哪儿啊？给我看看！怎么没见你戴着？”
景昇好奇得不行，满身打量长惠，急不可待地想要见识一下那个神奇的东西到底长什么样儿。
长惠被他的样子逗乐了，噗嗤一笑，道：“别找了，我没戴来，你上哪儿看去？”
景昇一下子扫了兴，失望地问：“你都配了，干嘛不戴着啊？不好使吗？”
“不是。其实戴着它看东西确实能清楚好多，但不能戴时间长了，更不能戴着走路，不然会头晕得厉害；所以我也就在家的时候用得着了才戴一会儿，别的时候很少戴，又怎么能戴着它出门呢？”
“哦，怎么这么奇怪？那这东西不是也没多大用吗？”
“不知道。俺爹说可能是因为我没自个儿去验度数，所以不大合适；等以后我跟着俺爹去了烟台，再重新去配一副，应该能好些。”
“你以后想上烟台？”
“不是想去，是多半儿会去。俺爹过些日子要上烟台的洋行里做工去，说过两年要是干好了，就把我们都接过去；今儿过来，就是跟姑爷爷、姑奶奶他们辞行来的。”
景昇心里突然有点儿莫名的失落跟舍不得，没精打采地说：“真没劲！本来还以为以后你能常来和我玩呢。”
说完猛地又想起来，两眼亮闪闪地说：“哎，要不你夏天的时候还来吧，那时候表伯父应该还不能接你上烟台呢吧？你上俺家来多住些日子！夏天俺村儿好玩的可多了，天天吃了夜饭就能上这场子上来，一边风凉一边听戏，别提多美了！可惜就是俺爷不让唱了，要不我还能管书仁大叔借我今儿画的那身行头扮上，就在你眼跟前儿给你唱，你就不怕看不清了。不过这也没啥啊，咱还能等白天上西河摸小鱼、抓泥鳅，上北河湾子去捞菱角，这些那可比抓蚂蚱、粘知了、网蜻蜓啥的好玩多了！”
长惠摇摇头：“俺爹没多久就要走了，他不在家，我哪儿也去不了。俺娘自己带着我跟我妹，哪能出门？”
见景昇又蔫头耷脑的不乐意了，长惠赶忙拉了他的胳膊安慰说：“没事，等你大点儿了，你也上烟台玩去，我带你逛，吃好吃的！”
“那说话算数，咱拉钩！”
“拉钩就拉钩。”
两只小手食指勾在了一起，拇指顶儿往一块儿紧紧一摁，俩孩子便对着脸儿咯咯咯地笑开了。
“看看，就知道肯定是跑这儿来了！明一你个小兔崽子，皮真紧了是怎么的？晌午才刚说完，就敢又往这跑！还拉着长惠来，看我今儿不把你揍出记性来！”
王书梅老远看见他们，大步冲到跟前，拉过景昇就作势要动手。
“二表叔，不赖明一，是我嫌没意思，叫他领我来听戏的！”长惠急忙扯住王书梅的袖子，抢着替景昇分辩。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不知道咱一会儿就该走了，还拉上明一到处乱跑啥？净叫大人操心！”
王书茗跟李东霈也赶了过来。李东霈见书梅要打景昇，忙训斥自家孩子。
“表伯父，不是惠表姐拉我；她头一遭来，哪儿知道这有戏场子啊？是我拉她来的。”
李东霈跟王书梅正预备再教训他们几句，一旁的王书茗忍不住乐了：“得了得了！瞧这俩孩子好的，你护着我我护着你的，都抢着把不是往自己身上揽；难得孩子们这么亲厚，就别说他们了。”
“嘿嘿，还是大爷讲理！”景昇忙咧开嘴朝书茗拍马奉承道，顺带着又朝他爹做了个鬼脸。
“你少来！别以为帮你说两句情儿你就没错了。晌午饭桌上你跟你爷怎么说的？才刚转过脸儿就不讲信用了？”书茗假意沉下脸震唬道。
“我哪儿不讲信用了啊？我明明只说我再不唱了，又没说我再不听了！”景昇不服道。
“嘿！”王书茗被侄子这话噎了个倒仰，手点着景昇朝王书梅道：“你听听！这话头儿趁落的，我还说不过他了！”
东霈忙打圆场说：“今儿要不是长惠来，明一也不能自己往这跑。家去就别跟大姑父说了，省得又惹他上火；家里人挨埋怨、孩子又挨骂，何苦来！我跟长惠心里也得过意不去。”
王书梅本来也没打算真管，不过是在人前虚张声势地做做样子，老爷子跟前也好说嘴；王书茗就更不乐意小题大做了，于是都就着东霈的话送个面子情儿，这事就揭过去了。
兄弟俩领着景昇向李东霈父女俩道了别，正要送他们走；这时书茗才想起来，问：“东霈哥，你们怎么来的？才刚在家门口怎么没看见骡车呢？”
李东霈笑着摆摆手：“赶什么骡车啊？大姑父的脾气我不知道是怎么的？挨训还没挨够？统共不过三五里地的路，我领着长惠走来的。”
书茗听了，无奈地叹口气，不知道说啥才好。书梅倒是忍俊不禁了：“东霈哥这是叫俺爹念叨怕了。也是，别说你了，回回俺俩在一旁听着，面子上都挂不住。俺爹就那样，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东霈笑道：“这话外道了。自己的姑父，还别说数落教训、骂我两句，就是要打我两下，我也不敢说啥。我能来几遭，有什么受不住的？你们哥儿俩从小在跟前守着的都还没敢顶过半句嘴呢。”
“那哪儿能一样啊，我们是做儿子的。”书梅也笑。
东霈一本正经道：“不瞒你说，自从上回我赶着骡子车来，被大姑父骂两步道都不能走还要捎上头牲口耽误干活使，又数落我穿绸面衣裳败家；我这回来是一没敢赶车，二没敢穿好衣裳。就连你嫂子给长惠套的新缎子袄，我都赶忙给换下去了；说大姑爷爷不待见穿成这样，咱就穿个小碎花布袄就挺好，姑爷爷看着心里欢喜……”
话没还说完，书茗跟书梅已经笑得快出眼泪了。
“行了不浑扯了。时候不早了，俺爷俩还得走回去呢，晚了你嫂子在家该惦记了；你们也快回吧，不用非得送我到村头，又不是不认得路，别叫我大姑父再在家急着找明一。”
“那行，东霈哥，你心思活络，想做的事指定能做好，我们也不惦记。惟愿多保重，什么都顺顺当当的。”书茗按下心头临别的万千不舍，努力做出淡然的笑意。
“到了烟台，有空可一定想着来信啊！”书梅也抢着叮嘱。
“知道了，放心。回吧。”
东霈长吸了一口气，张开手臂拍了拍王家哥俩的肩膀，牵起了闺女的手。
兄弟三人就这样辞过，两个孩子也相互道了别。长惠拉着她爹的手，几步一回头地恋恋不舍去了；她看不清景昇脸上的神情有没有像她一样的不舍，只能看得见他老远了还在不住挥舞着的胳膊。
及至若许年后，令李妙卿每每在苦难中仍时常不由自主回忆起的，正是当日这模糊的挥手作别的剪影，以及久久回荡在她身后的那声“长惠，再来啊！你要是不能来，我上烟台找你去！”
李妙卿不知道她是不是就被这片剪影、这声约定钩锁去了一生的魂魄。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髫龄之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