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钧墨

1、全文完

　　高大的钢化玻璃幕墙将废弃的动物园分割成两半。六米高的瞭望台上架着机枪，尽管离墟场“暴乱”已整一个月，管理员依然心有余悸。
　　玻璃门连续开启，在荷枪实弹保卫下，身着深绿色工作服的华裔女子走到众媒体视野中。与媒体们给人留下的一贯印象不同，此时并没有人举起话筒争相递到女子嘴边，摄像机安安静静地运行着，现场气氛冷凝得像一场哀悼会。
　　——一场人类独特的哀悼会。
　　“经过我的研究，小组实地勘测，已经在猿类自然区内找到大量加工工具和改装树屋，甚至，我们在一处聚居地发现了疑似新语言文字的符号，对于这种符号的破译工作将会展开。”无异于深水炸弹投入静湖中，将依在电视荧幕前的全球轰炸成理智全无的墟场。
　　……
　　袁杨关掉实验台前的小屏幕，将自己的话筒连同一瞬间引爆的现场关进黑黑的盒子里。
　　作为全球最高水平的猿类行为学者之一，袁杨也曾经是阿纳西动物园猿类自然区计划的支持者之一。从小崇拜著名女科学家简•古道尔，她决心将古道尔的研究向前推进一步。相比于完全自然状态下的无定跟踪调查，人造的仿自然环境对于猿类行为研究无疑更为优越。古道尔的研究报告曾让世人为之震惊：“有猿类已经掌握了磨利尖利器具的手法，这打破了人类对于高等动物的限制性定义……”此后，袁杨更通过自然区观测到猿共同猎杀猴子的场景，进一步证实了古道尔的成果。人类对自身在星球上统治地位的自信首次受到如此大的冲击。
　　一个月前，阿纳西自然区发生了史无前例的猿类暴乱，起因是一只年长的雄猿无意中将一根长橡木杆搭在玻璃幕墙上，由此竟顿悟了制作“梯子”的方法。猿群在深夜逃离自然区。来到餐饮区大肆劫掠，导致一名工作人员在暴动中身亡。为防止事态扩大，动物园方面立刻封锁通道，并报告警方，动用武装力量尽数歼灭了暴动的猿类。人与猿的关系，自漫长的进化史以来，第一次降至冰点。
　　袁扬打起精神，继续手上未完成的工作。对猿类“语言”的破译，在评估猿类“文明”程度的过程中至关重要。她曾经学习过语言文字破译，因此这项机密工作由她主持。袁扬将刻在泥块上的符号拓印下来，与在另一处树皮上的比对，圆体字符让人想到孩子稚嫩的笔体。袁扬逐一辨认字符。过度的疲劳却让她难以集中精神，脑海中浮现出正念高三的女儿的笑貌。
　　机场告示牌上再次进行了一轮滚动。女儿拉着行李箱，缓缓走向登机口。她的脚步蓦地停止，却没有回头，坚定地向前走去。袁扬像是被定在原地，什么也无法说出，惟有以目光相送，相送女儿高瘦的背影，相送那架飞机轰鸣着向天宇直冲而去，目送那架白鸟一般的机身倏忽在日光中炸开，火星如雨一样洒落下来。
　　……
　　袁扬猛地惊醒，手上还握着木楔，仍然坐在工作台前，面对着孩提体似的文字。
　　她稳定心神，想着早点完成手上的工作，将文字结果上交后,或可回国与女儿相聚,心头便再次有了期许。
　　“这是继基督教语录‘人类是下凡的天使’一说被进化论打破后，人类再度认真思考自身在星球上的位置……。”可以说，万年前人猿相揖别以来，人类以自身创造的文明自居，逐步将自我提升到星球主宰的高度，却不想——当有朝一日，人不再是唯一受进化眷顾的生灵时，又该如何定义自身，如何与进化的新秀共处；袁杨关闭屏幕，想起进化论时代的一句名言：人类不过是上进的猿。仅此而已。
　　破译工作已成效显著，袁杨将译出的文字写在一起，逐句理会。“自我诞生，制作刀具，居住，生存……”竟然是完完全全的因果倒置，袁杨暗惊，再次检查其他语句，结果亦然。“越过墙，用杆子。”诸如此类的语句，虽然稍显无厘头，将尾做话头却十分通顺。
　　“与其说通顺，倒不如说是符合人类的语言逻辑。人的语言是先因后果的语言，一旦有因才导向某种结果，”而新发现的猿语，却反过来，首先记录结果，再退回去追本溯因。袁扬看着手中尚未译成的句子，突然意识到——那么，在猿类的思维方式中，将是首先预知未来的结果，之后才探索走向结果的原因。她脑中昏沉感再次袭来，不觉又看到多日未见的女儿的身影。
　　那是比上回见到时更高更成熟一些的女儿。拆开手上的信封，将录取通知书缓缓取出的场景；眼前之景一变，变成女儿身着高中校服，将书包里的日记本取出来，一笔一划写道：“妈妈已经六个月没有回家，我想她了……今天是中秋节，外面下着雨，没有月光。”那之后，是女儿两年级时的作文簿，“长大之后，我想成为一个伟大的科学家，像妈妈一样……”
　　场景如潮水般交叠，将袁扬完全吞没。她猛地明白过来，自己第一眼看到的不是精神紧张之下的臆想，而是报考了国外大学的女儿登上飞机后的画面。
　　如同猿书写下的文字一样，先有果，后有因，她在破译的同时，也将自己带入了猿的思想模式中，瞥见了未来的真实！
　　在梦中目送女儿远走的画面，如同烙在心头一样，飞机化作的火星，亦如明光韶丽，织成一张网将她捕捉在其中。
　　袁扬强撑起身体，逐字将最后一句话译成：“人类地位改变，进化种族，阿纳西动物园……”。
　　与此同时，大洋彼岸的某个小区内，高瘦的少女面带喜悦地拆开了期待已久的录取通知信封。
　　……
　　有些事啊，只能目送，有些未来，只能等待来临的时刻，却无法扭转过往的因。便如往后的人类，也只能在进化的长河中，目送昔日被自己踏在足下的种族，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