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女》木同子

1、第 1 章

　　雨天，一女子立在雨中，如果这时候有男子向她微笑，示意她共用一把伞的话，那她就会永远跟着他。此后，该男子就会一直生活在潮湿的环境中，因为普通人难以抵挡这么重的湿气，所以不久就会死去。

　　九月。
　　已是入秋。
　　雨绵绵不断地下了好几天。虽然下得不大，天却一直灰蒙蒙的让人沮丧。
　　她在这个拐角站了两天了，雨水顺着沥青的马路流下，最后沾满了灰色流进下水道。拐角旁有一棵树，却也无法完全遮住雨滴。发丝沾了水结成一缕一缕的，紧紧地贴在了泛白的脸颊上，嘴唇早已失去了血色，食指指尖微微发紫，一袭过膝的白色长裙裹住了消瘦的骨架，裙角包住了小腿，一直在向着地面滴水。就好像刚从水中捞出来一样，连褶皱都扭曲着带着冰冷的气息。
　　她几近黑色的双眸涣散着，像是什么都没有看，却又像是洞察着整个世界。来往的行人举着各色的雨伞，匆匆地从她面前走过，鞋底与雨水摩擦着，发出含混不明的声响，夹杂着雨水摔碎在树干上的声音，糅合成了诡异的曲调。
　　她微微呼出了一口气。
　　她觉得这个世界有些冷，就像这刺骨的冷雨一样。
　　雨又大了些，砸在马路上“啪嗒”地响着。
　　她依旧沉默着。视线被雨水打湿了，变得模糊起来。
　　她仍站在拐角处，好像在等着谁。
　　路人来来往往，然后，连雨声都听不见了。她看着晃动的人影变为了灰白，无声的从她面前走过。
　　一只手就这么突然地闯进了她的眼帘中。手指修长，指端是健康的粉红色，就像是绽放的海棠那样的色彩。五指扣着伞柄，关节微微泛白。
　　似乎是……很温暖。
　　她思索着轻轻地抬了抬头。看见的，是带着一脸友善而明媚笑意的男孩子。他有双很漂亮的眼睛，浅褐色的眸子清澈透明，湖水般泛着波澜，即使在雨伞的阴影下，也柔和地闪着光。
　　“请问……是忘记带伞了吗？那个……不介意的话，我送你一程吧？”少年笑得有些尴尬，微笑的弧度略显僵硬。
　　“谢谢，梅若寺。”她眯起了眼，眼底光华流转。
　　的确是很温暖，就连周围的空气也带着温度。就像是冰冷晦涩的雨天中的，唯一的色彩。
　　“啊……正好顺路呢。不过我记得那好像是老房子了，我以为没人住呢。”少年有些惊讶地开了口。实际上，他觉得一个正常人也不会傻愣愣地站着淋雨。该不会是遇上受到打击的脆弱少女了吧。少年有些无措地弓起食指挠了挠脸颊，看了看沉默不语的少女，随即叹了口气。
　　“那走吧。”
　　“嗯。”她缓缓地垂下眼帘，睫毛下铺着一层浅浅的阴影，嘴唇轻抿着，然后勾起了一个可以称为笑的，诡异的弧度。
　　一路无言。
　　分别时，她看着男孩子的背影被雨水一点一点地浸润，像水彩画一样，被渲染出了温暖的色调。
　　次日，她仍然站在那个拐角，全身湿淋淋的，发梢滴落一串串的小水珠。沉默着，看着那个男孩子满脸惊讶地走向自己。
　　“怎么又……”
　　“伞丢了。”她的声音清冷，在雨中沉淀了下来。
　　“啊啊，那走吧。”
　　“谢谢。”她低下了头，双眸隐没在垂下的刘海投下的阴影中，神色不明。
　　再一次看见拐角处的少女时，少年已经习以为常了。他早有准备似的从包里掏出一把海棠花色的半透明的雨伞，递向了那个没有一丝人气的少女。
　　“伞，别再弄丢了。”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缓缓地伸出手，接下了那把伞。
　　“嗯。”惨白的嘴唇抖动着，发出了轻微的声响。然后，她躲到少年的伞下，便再也不说话了。看着身旁不吭声的女孩子，少年有些烦躁地呼出一口气，随即便迈开了步子。
　　而当少年再一次看见她站在拐角淋雨，右手还拎着一把骨架都折断了的伞的时候，他挫败地耷下了肩膀。后来的第二天，少年认命似的地举了一把更大的伞来。
　　而她在少年看不见的角度，露出了笑容。

　　天气是越来越潮湿了。
　　不知又过了几天，雨依然没有停，淅淅沥沥地下着。她看见他的脸色越发的苍白了起来。
　　分别前，他递给了她一把伞，浅蓝的斑点，透明的质地。
　　“明天我要去医院。”少年吐了一口气，“最近有些不舒服，全身像是泡在水里，关节都快要锈掉了。”他抿了抿嘴唇，“然后去一趟寺庙。”
　　“寺庙？”
　　“嗯，奶奶会比较信这些东西。”
　　她了然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男孩子果然没有来。
　　她独自坐在拐角处的树上，雨点密集地击打着叶面，压弯了叶柄。然后，雨水的顺着树叶清晰的脉络散开，最后从边沿滴下，落在她的发丝间，隐匿了踪迹。她撑开了那把伞，食指指腹摩挲着金属的伞柄，那上面还残留着些许的温度。
　　她只是渴求着温暖，仅此而已。
　　食指和中指微微用力，金属骨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呜咽声，接着，被硬生生地折成了两段。她满意地笑着，纵身一跃，消失在了雨幕里。
　　雨突然大了起来。

　　仍然是那个转角，她看见少年的脸色好了许多，只是脚步比平时慢了很多，头低着，看不见脸上的神色。
　　他向她走来，接着像是没有看见她似的，准备擦肩而过。
　　她的瞳孔剧烈地收缩，猛地向少年伸出了右手——
　　少年身子一晃，堪堪躲过了她的手，狼狈地后退了几步，脚重重地踩在积水上，带起了巨大的不安的尖锐的声响，雨水夹杂着淤泥飞溅到他的裤脚上，浸湿了一片。
　　少年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胸口微微起伏着。
　　她看见少年游离着不看她的眼光。
　　她看见少年死死抿着的嘴。
　　她看见少年杂乱着贴在脸上的头发。
　　她看见少年紧握着伞，指尖已经发白。
　　她看见少年的轮廓被雨水冲刷着，就像水墨画，最终晕染开来，化为一片灰白。
　　手臂无力地垂落下去，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在她体内横冲直撞，叫嚣着奔涌着寻找出口，最后争先恐后地从眼角滑落，狠狠地摔在地上。熟悉的触感，对，就像这冷雨一样。
　　她深深地低下头，无神地看着地面，湿透的头发从肩上滑落，粘在了脸上。
　　知道了——
　　一定是知道了——
　　他知道自己是怎样的存在了——
　　然后——
　　她的双手握成拳，身体不自觉地战栗起来。
　　然后就会离开——
　　然后自己依旧独自浸没在这冷雨中——
　　一如既往的冷。
　　然而，右手却传来了温度。
　　很温暖，非常温暖。
　　她抬起头，看见了少年的脸。
　　眼睛一如初见时的清澈，即使在阴影下也柔和地闪着光，这样一双眼睛此时正认真地注视着她的眼，而那节骨分明的手握住了她没有温度的惨白的手。
　　那样的温暖渗透进皮肤，不断地蔓延，最后渗透进了骨髓里。
　　少年的嘴巴微微张开，轻声地呼唤了一个名字——那是她的名字。
　　不断从眼角滑落的液体似乎有了温度，却汹涌得一发不可收拾，破碎的声音杂糅着低低的哽咽，缠绕在雨中。她看见自己的身体不断地变得越来越透明，就像溶解了一般。眯起双眼，嘴唇努力地拉起一个柔和的弧度，紧接着她就融化在了空气中，不留一丝痕迹。
　　雨突然就停了。
　　少年看着自己手上残留的水痕，想起刚才那个少女带着哭腔的含糊不清的一句话，他听清了。她说的是——
　　“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