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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越苏]烟雨 ...

  •   “掌教真人抬爱,陵越愧不敢当。”

      “把芙蕖许你为妻,也是我多年以来的一桩心愿,他日我若有百年之后,但望你二人彼此照拂,一同匡扶人间正道。”

      “弟子一向视师妹为亲人,从未有过非分之想,何况……弟子此生……已心有所系,不愿令师妹枉受委屈。”

      掌教真人闻得陵越此言,心中了然。

      陵越心系之人是谁,他是有数的。

      执剑长老膝下只有两名弟子,陵越、百里屠苏。二人自幼在后山习剑,不与别的长老门下弟子同修。

      陵越为人光华内敛,少年持重,很早就接掌门派诸般琐事,师弟师妹们敬他远他,也有不少,悄悄仰慕于他。

      百里屠苏就不同了,他性子偏僻,不谙人情世故,待长辈还肯有问有答,在师兄弟中,却是个不闻不问不言不笑的主。

      人人都说,那是大师兄宠得。

      只因执剑长老长年远游,百里屠苏是陵越一手抚养长大。从读书写字,到修身练剑,乃至日常起居,事无巨细地一样一样教与他。

      屠苏幼时,即与陵越亲如一人。平日里和师兄弟们磕磕绊绊,也皆由陵越一人担待。

      日日早课,都是陵越牵了他的手来,早课完了,天才亮,那时他刚上山,作息不惯,每每伏案瞌睡,陵越都不忍唤他,回回亲手抱他回后山。

      年纪小还好,如今屠苏已十六岁,还同大师兄一室共处,甚或同榻而眠,一只梨子不肯分而食之,还要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其他弟子偶然撞见了,不免生出种种非议。

      一来是因长日无聊,二来是为了师兄弟们与屠苏一向龃龉,有不少人生怕陵越将来当上掌教,屠苏恃宠而骄报复回来,让大伙往后日子不好过。

      有一回早课毕了,屠苏掩卷小憩,陵越瞥见这光景,又忆起他幼时伏案瞌睡的可爱模样,他轻声缓步行去,忍不住俯身,吻在屠苏眉心上。

      他只当师弟师妹们尽散,谁知,却让有心人看去,当了把柄。

      这事传到掌教真人耳中,就成了大师兄和屠苏之间,有不伦之爱。

      掌教真人有心耳提面命,却又难于启齿,故而才想起要把芙蕖许给陵越,也好让这未来的掌教收心敛神。

      陵越既已言明心有所系,掌教真人亦不再避讳。

      “你这是想将来,让天墉城几百生徒,有个眷恋自己师弟的掌教。”

      “弟子绝不敢有损天墉城百年清誉。”

      “不娶芙蕖也可,只是,你若仍与百里屠苏这般不明不白的,为保全我天墉城大弟子清名,我只好把他逐下山去了。”

      这一言恰如冷雨,劈头浇下来,陵越心中一悸,下拜于掌教真人膝前。

      “弟子虽有心事,与屠苏师弟却相待以礼,不曾逾矩。屠苏年纪尚小,更于此事一无所知,清白如纸,还请掌教真人明察。”

      屠苏十六岁了,他竟还说他年纪尚小。掌教真人心知陵越有意回护师弟,更是担忧不已。

      “陵越,我自是信你,但你如何挡得住天墉城上下悠悠之口。”

      陵越思忖片时,仰头望向掌教真人时,已是眸光如烬。

      “弟子愿上思过崖,专心修行以戒绝此私心杂念。”

      “好,就罚你面壁三年,明日,就上思过崖罢。”

      掌教真人言罢向门外走去。

      “百里屠苏从小与弟子亲近,弟子知他心地澄明从无邪念。即使有过,也应是当师兄的未能以身作则,这三年中,如有不当之处,还望掌教真人不罪。”

      掌教真人步出阁门,停了停,只道陵越这般牵挂于屠苏,这思过崖三年他能否正心诚意,还未可知,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答应你。”

      阁中天光暗去,陵越听得阖门之声,不曾起身,只阖眸轻叹了一回。

      陵越奉掌教真人之命,与芙蕖许为婚约的消息,一时传遍了天墉城。

      这天,恰是屠苏打扫天阶的日子。

      雨下不停,一阶落叶扫也扫不完,忽听鸟羽扑簌声,抬头看时,已是天色向晚,有一只白鸟在半空里盘桓不去。

      是阿翔。

      那是屠苏上山那年,陵越怕他在后山没个说话的人,从大雪天里捧回来的海东青。

      小家伙初来时可会啄人,见屠苏不怕它,且和它无话不说,还喂它五花肉吃,也日渐依人了。

      陵越不在时,阿翔就成了信使。有时是往前殿,有时是到村落里,一天须飞十个八个来回,屠苏信上也没别的话,无非两个字,师兄。

      陵越见了信,知是后山有人念他,催他早归,回信也言简意赅,只两个字,屠苏。

      有一回他往栖霞观,代掌教真人传道,去得远,日子亦久,阿翔飞了一日一夜。

      信一展开,但见满纸小字,师兄,师兄,师兄,端端正正写了几十个。

      陵越心下好笑,提笔略一思忖,落了两个字,苏苏。

      他却不知,后来屠苏见信,一瞥这两字,心头一跳,蓦地飞红了小脸,阖上信,再不敢看。

      那一回陵越归来,已是隔天深夜,屠苏睡熟了,待他更衣上床,屠苏于梦中偎过来,他才知觉,屠苏手里仍攥着那信,手心都是汗。

      陵越与芙蕖的传言,阿翔也听见了,它不明白嫁娶是什么,它单知道,屠苏不快活。

      阿翔在林子里飞了一天,从树梢叶末,向天阶上的屠苏打望。

      午后落了雨,打湿了羽毛,阿翔飞不动了,肚子又饿,屠苏一抬手,它就栖在他腕上,动都不想动了。

      上山,入夜。雨还在下。

      伙房掌灯了,屠苏给阿翔找吃的,听见廊下有几个师兄弟闲话。

      “你说,芙蕖若嫁了,咱们叫她什么?”

      “叫一声师嫂吧,总觉得怪别扭,昨个还是师妹呢。”

      “师嫂?那是百里屠苏叫的,轮不到你们几个。”

      “你这话说的,可真酸。”

      “我怎么了?谁不知道,大师兄眼里就屠苏一个。”

      “有什么可愁的,横竖还叫师妹就完了。”

      “就是,这事,连愁也轮不到咱们。”

      几个人说笑一回,脚步渐远。

      这晚,屠苏生平第一次喝酒。

      案上青梅酒,是为巡山守夜的弟子御寒之用,平素只因师兄从不饮酒,故而屠苏也不喝,冷了,就抬头望一望剑阁的灯火。

      师兄喜欢剑阁,日落之后,剑阁上的每一柄剑,都是一个故事,他在阁中拭剑,抄诗,回到宿处,临睡坐在床边,一字一句念给屠苏听。

      唯愿当歌对酒时,明月长照金樽里。

      那是第一次,屠苏明白了一句诗的意思。

      明白了,就有点难过。

      是夜无月。衣衫在打扫天阶时淋湿了,夜风一吹,遍体生寒。

      他执起一小坛酒,仰头,尝了一口,立时呛了出来。

      师兄弟都说,天墉城的青梅酒,比山下铺子的酸梅汤还好喝。骗人。

      又尝了一口,皱眉咽下去,那滋味不知是疼,还是烫。原来古人说的酒能忘忧,不过是让心里的苦,难受到喉咙里罢了。

      屠苏放下酒,只觉头昏,胃也疼了。

      回了后山,师兄不在。

      灯却点上了,一室清亮,案上一碗白粥一碟小菜,半温。

      屋子空荡荡的,屠苏立了片时,左右不是,转身跨出门槛,就倚在廊下,抱膝坐了,一对眸子直往雨夜里望去。

      许是酒的缘故,不一会,竟抬不起眼来了。

      风来,把雨吹尽。

      屠苏隐约觉得,有人把他抱起来,很轻,目光照在他脸上,很暖。他索性偎住那个怀抱,不肯醒了。

      他做了一个梦。

      梦见小时候,初次和师兄下山,路过一场婚礼。新娘子一身红彩,让新郎抱过了门槛,屠苏头一回见,惊奇不已。

      那天,屠苏和陵越并立在街市上,屠苏的手牵在陵越手里,他扬头望他,恰也是他低头望他,身边的陌生人,来往不停,两人就在这喧闹之中,相看一笑,什么话都没说。

      回去之后,此事再也未提,可是,两人都没忘。

      记不得是多久以后,有一回屠苏和人怄了气,急匆匆跑回后山躲清静,陵越劝他不好,追到门口,使劲儿拉了他一把,不待屠苏站稳,一俯身,把他打横抱了起来。

      这么抱着,一步一步穿过廊下,迈过门槛,一直走到床边,才肯放他下地。屠苏惊得话都不会说了,哪还记得和谁怄什么气。

      嫁娶之事,屠苏和阿翔一样不懂,他单知道,以后,师兄也会抱芙蕖师姐过门槛。而且,这一回,是真的了。

      屠苏翻了个身,像往常一样,摸了摸身边榻上,是空的。有人欠身过来,握他的手。

      屠苏醒了,师兄坐在床头,平静地看他。

      “怎么醒了?”

      “师兄怎么不睡?”

      声音是哑的,喉咙里像仍有青梅酒在灼。

      陵越抚上屠苏额头,还是烫,一点汗迹都没有,是在夜风里受了凉。平日里可没这么弱不禁风,他一要走,他就病了,让人放心不下。

      “睡了,不就看不见你了?”

      屠苏听了,有点想笑,却笑不出来。

      “师兄真的会娶芙蕖师姐么?”

      因了酒力,话也说得直白。

      “师兄娶了芙蕖师姐,还和屠苏说悄悄话么?屠苏能每天来看师兄么?若是,不能来了,让阿翔每天给师兄送信,行么?”

      陵越听得心疼,手指在屠苏苍白的唇上点了一下,不许他再说了。

      “师兄怎么都是你的师兄。”

      “师兄怎么都是师兄,却不是我的。”

      也不知怎的,说到这,竟不小心落下泪来。

      “胡说。”

      陵越捧在他颊边,用拇指拭去那滴眼泪,又抓过他的手,覆在自己颊上。

      眼睛,鼻子,嘴巴,耳朵,他的手和着屠苏的,一边这样念,一边抚过去,最后握在怀里,落到心口上。

      “你自己说,师兄有什么不是你的?”

      屠苏一时也不会答,心里仍未释然,一急,就咳嗽起来。

      “师兄若不是师兄多好。”

      “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那师兄也能娶我么?”

      陵越愣了一瞬,忽然笑出来。

      “师兄不是早就娶你了?你忘了?”

      屠苏自知问得无礼,却不料师兄这般答他,心里滋味还来不及尝,眼角的泪痕也未干,就笑了。

      “那师兄娶了我,还是师兄么?”

      一寸放不开,半分舍不得,原来他也是这般心思。陵越本以为屠苏不懂,原来懂的。

      “自然还是。”

      陵越那时便已知道,这私心杂念是绝不了了。

      那夜过得恁长,仿佛有一辈子。

      陵越侧卧在榻上,一直看屠苏,屠苏也一直看他,看累了,就迷糊地睡去,陵越舍不得睡,他心里有好多话,却都觉得不可说。

      破晓前一瞬,是无尽的欢喜,破晓后一瞬,是无尽的担心。

      一夜,怎会这样的长,一辈子,又如何竟这样的短。

      陵越上了思过崖,没有和屠苏道别,他们在很久以后,也依然未学会如何同彼此道别。

      屠苏在苍白天光照入红尘的一刹那,抬起眸子,平和了悟,那便是一夜长大。

      当时陵越一心只怕掌教真人将屠苏逐下山去,不想过了两年,屠苏终于还是孤身一人下山,之后的故事,都写在书上,此前种种,却只能留在两人心里。

      回忆起来,除了那般过家家似的说话,一生竟没给过彼此一句像样的誓言。

      只因藏在心里的,许他红烛,许他白发,许他所有无家可归的烟雨年华,和他们后来所面对的,浩荡的生命,和无涯的时间相比,都太微小,太不足道。

      唯一怀抱的,不过是少年时那一丁点彼此相依偎的记忆,那么薄,那么轻,却又那么满,仿佛一瞬,就是一世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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