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馆奇妙夜]罗马人与牛仔》墙头于我如浮云

1、罗马人与牛仔

　　位于纽约市曼哈顿区南部的华尔街，沿着百老汇路一直延伸到东河，秋日的余辉静静地打在两边高大的白色石墙上，阳光变换着角度照射着繁华而冗长的街道，将整条大道冲刷出纸迷金醉的味道来。
　　我们的老泰迪玩具屋就坐落在街道上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里。
　　Octavius站在玻璃橱柜最高的一层上，俯视着街道上熙熙攘攘往来的人群和车辆，迎来每天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又目送走最后一道夕阳。他很满意自己位置，这让他颇有些君临天下的感觉。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站在这里究竟有多久了，他经历过二战的硝烟，无数架飞机带着巨大的轰鸣从头顶飞过；他经历过1933年的经济危机，华尔街全线崩盘，街道上奔走相告的人群一片哀嚎；他见证过1966年的女权运动，那些不甘束缚的女性纷纷走出家庭，走上街道，她们的面容上洋溢着坚毅与勇敢。
　　从别人口中他知道自己的原型是一位伟大的罗马将领，曾一举平定国家内乱，在执政期间他率领士兵南征北战，将罗马的版图扩张到无以复加；他修缮法律，整顿世风，文韬武略，在死后被全国上下奉为神灵。
　　这样说来，他还是挺满意自己的身份的，更何况买一个他还能附赠一整盒的罗马士兵呢。
　　店主老泰迪是一个慈祥而富有童心的老人，玩具屋里什么玩具都有，有本地产的布熊，还有来自中国的招财猫，日本的瓷人和俄罗斯套娃，还有一只叫Dexter的猴子，再往下还有电动汽车————不过Octavius不喜欢它们，它们太吵了。
　　泰迪有一个美丽妻子，名叫萨卡加维亚。萨卡是一个勤劳的女人，话不多，面容上总是带着平静而温和的笑容，她每隔几天都会将还留在店里没能卖出去的玩具仔细擦拭一遍，好像他们是她的孩子一般。Octavius很喜欢她，每当她从身边经过时他都会向她行注目礼————尊重妇女是罗马人应具备的美德。
　　岁月赐予了他沉静的内心，他天天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并不感到厌烦，虽然有时也会感到有些只影孤单，于是他将自己的剩余时间都用在了睡觉和发呆上。
　　“嗨！”
　　这天他正在神游时突然听到一个声音，罗马人立刻清醒过来，朝四下望去，这才看到在橱窗的另一端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和他一样大小的兵人来————此时这家伙简直兴奋地不像样。
　　“嗨，我叫Jedediah！来自德克萨斯！你叫什么？”
　　“Octavius！”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忍不住仔细打量起那边的人来。
　　牛仔似乎是用一种材质更好的PVC做成的，他神态生动，身上的色彩鲜艳而美丽，他有着金子般的头发，蔚蓝的眼睛像是沉落亿万星辰的海洋。
　　牛仔的原型是美国著名的探险家Jedediah Smith，是历史上第一位从美国东部进入加利福尼亚的人，他开启了从加州到华盛顿的海上航线，在美国西进运动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只是可惜买走他不能附赠一盒牛仔。Octavius闷闷地想。然而牛仔并不知道他，环视了一番自己身处的环境便又咋咋唬唬地嚷嚷了起来。
　　“我是从Starling Paulson厂里造出来的，你听说过吗？现在最受欢迎的工厂！”
　　罗马人想想，点了点头。他听过这个，下面隔板的玩具恐龙Rexy就是从这个厂生产出来的，它们非常受孩子们欢迎，基本上刚进货就被抢售一空。
　　“对了，你是从哪个厂出来的？”
　　“Broach Specter。”
　　罗马人轻轻地说。
　　“哦……”
　　Jedediah的声音低了下去，思索半天才微微低了眉，有些试探地说出口：
　　“我听说，这个Broach Specter最近倒闭了哦……”
　　“…… ……”
　　罗马人没有答话。出乎意料的，他心中并没有感到怎样难过。
　　“没关系，反正买下你还能附赠一整盒罗马士兵嘛！”
　　眼见对方沉默Jedediah连忙出语安慰。牛仔清爽的笑容像是破云而出的阳光，这让罗马人感到心情很好。
　　牛仔很活泼，有时候简直活泼地不像样，话也不少，经常能连着几个小时叽叽喳喳讲个不停，有时是他家乡的事情，有时是街边路过的一只奇丑无比的狗，有时是抱怨怎么还没有人来买走他，Octavius觉得这货简直神烦！他基本上半天才懒懒地敷衍一句————沉默寡言也是罗马人应具备的美德。
　　“嘿，嘿！Octavius，醒醒！”
　　这天Octavius正小寐时突然被什么人摇醒，他睁开眼睛，看着来到身边的小人。
　　“Jedediah！你怎么能动了？”
　　他忍不住惊叫道，牛仔一脸得瑟地在他面前伸胳膊伸腿，Octavius也试着动了动，他惊奇地发现自己也能动了。
　　“嘿！带你见识一个好东西。”
　　见他很快适应了这一变化，牛仔便跳下了橱窗，Octavius走到边缘估量了一下高度，最终还是放弃了跟他一起跳下去的念头。
　　他老老实实地沿着橱柜角爬了下去。
　　脚刚着地就看到一辆电动小车朝他驶来，这可把罗马人吓得不轻，接着就看到车窗被摇了下来，从里面探出一个脑袋来。
　　Jedediah朝面前的人挤眉弄眼。
　　“美人儿，可否赏光让在下载一程？”

　　牛仔的车技明显有待提升，他们在整间玩具屋里横冲直撞，期间还差点撞到了拐角的兰斯洛特，眼见店门门没有关，Jedediah索性将车开了出去。
　　此时已经是午夜，天空刚下过雪，街道上一片安静。他们在大街上飞驰，牛仔兴奋地挥舞着帽子吆喝着。
　　这是Octavius第一次近距离地观摩整个街道，他忍不住将头探出窗外，这才发现这条街竟然这么长。
　　他们沿着大路一路开下去，街边的路灯氤氲着迷蒙的夜色，星光散落在天宇深处，银河蜿蜒而过，穿越苍穹。
　　他们将车在一处停下，并肩看着天空。没过多久又淅淅沥沥下起雪来，细碎的雪花落在他们的头上，身上，打湿了他们的衣衫。
　　“你看，那儿有两颗星星！”
　　牛仔突然指给他看，Octavius抬起头，看到了夜空中两个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靠近的星辰。
　　“Octavius，你猜它们会不会汇合到一起来？”
　　罗马人看了好大一会儿，那的确是往一起汇聚的两颗星，从轨迹上来看除非突然风云突变，这两颗星是铁定会汇合到一起来的。
　　然而虽然没有听到他的回答，牛仔却从他的眼中看到了答案，只是微微笑着，不知为何，这个一向大大咧咧的小人眼中蓦然有落寞复杂的光芒，蓦然摇头。
　　“……不，你猜错了，虽然看上去他们终能汇聚，但是却永远不能相遇……”
　　罗马人露出不信的神色，然而明明天空没有任何改变，他再次抬头时却见那两颗星已经乍合又分，仿佛不曾相遇，毫无牵挂地各自往不同的轨道移去。
　　“这是为什么？”
　　Octavius忍不住脱口而出，不知为何他的心里陡然有隐约的恐惧。
　　他转头看向Jedediah，牛仔仰望着夜空，蓦然深深阖了眼，极轻极轻地说了一句。
　　“……因为你没有看出来，那是不同高度上的两颗星，你在底下看他们似乎是重合了，事实上却永远也不会相遇。”
　　罗马人看着他，忽然间只觉地说不出话来。不知道为什么，就在那个瞬间他的心中陡然有深沉的疲惫和无力，彷佛是回到他当初一个人待在橱窗顶端的日子，每天早晨都期盼着有买家能将他领走，却最终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迎来黄昏和夜幕，那时的他不知道等待在自己前方的路是什么样，仿佛命运的风把他吹到哪里，就是哪里了……
　　而Jedediah，他究竟想对他说什么？
　　“Octavius！Octavius！你快看有人来了！”
　　耳边又是一阵瞎咋呼，罗马人一激灵醒了过来，他努力动了动四肢，只觉得身体僵僵地，并不能动，只是一场梦罢了。
　　他朝橱窗下望去，看到了正走进店门的Larry。罗马人认得这个男人，他是泰迪和萨卡的老朋友，然而吸引他注意力的是跟在男人身后的小男孩儿。
　　那个小男孩有着大大的眼睛和甜美的面容，果不其然，一走进店里满屋子的玩具便让他满眼放光，很快就挣脱了父亲。
　　“Nick，小心点儿，不要乱碰。”
　　男人轻声提醒，然而小男孩却似乎并没有放在心上，趁着父亲和店主聊天的时候偷偷搬来了一个小板凳，爬上了橱窗。
　　“呀！”
　　在看到罗马兵人的时候，小孩的眼中出现了光彩，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攥住了兵人。
　　Octavius虽然不喜欢被人这样摆弄，不过他得承认被小孩肉乎乎的小手这样捏着还挺舒服。
　　小孩的眼睛再一转，看到了另一边的牛仔，又把牛仔握在手中，看了好大一会儿才把他俩放了回去。
　　小孩下了板凳，扑向了父亲。
　　“Daddy，我们把那两个买回去好不好？”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男人看到了橱窗顶部的小人。
　　“喂！你听到没？他说要把我们俩一起买回家呢！”
　　牛仔兴奋地看向身边，然而罗马人却没有说话，虽然他心里也挺开心的。
　　“好啊！”
　　男人爽快地答应下来，伸手掏进衣兜，然而就在那时他的面容上出现了尴尬的神色：他没带够钱。
　　男人蹲下来满心抱歉地揉了揉小孩的毛。
　　“我们下次再来买好不好？”
　　小孩虽然万分不舍，却仍然乖乖地点了点头。男人跟店主讲了会儿话，就牵着小孩离开了。
　　从这以后，牛仔就开始了等待。
　　然而一天过去，一星期过去，一个月过去，直到一年过去了，那对父子却再也没有回来。
　　Octavius亲眼见证了Jedediah从满怀期待再到失望的全过程，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安慰，所幸牛仔天生乐天，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点小情绪也就很快烟消云散了。
　　此去经年，华尔街的景色一如往常，人群熙攘了又退散，太阳落下又升起，白昼过去，便有遥远的星光散落在夜幕，接着是壮丽的黎明；又是不知多少年过去，牛仔依旧那么一惊一乍，罗马人也还是像往常一样沉默。他们一起站在橱窗顶部日日守望着窗外：草木枯荣，繁华似梦，车如流水马如龙。直到牛仔身上原本艳丽的色彩也逐渐暗淡了下来，他也不再年轻了。
　　玩具屋里每天都有玩具被卖出，再有新的玩具拥进来，只有他俩和一些过时的玩具被剩了下来。
　　而这种境况随着老泰迪的去世被打破了。
　　这位善良的老人最终还是撇下了他美丽的妻子。念起他生前的好，周围的邻居，认识的不认识的纷纷来到店里，买走了剩下的玩具————却独独又剩下了他俩。
　　这时Octavius才惶惶然地明白他们被剩下的原因：他们被摆在橱窗的最高层，很少有人能看到那儿。他们虽然始终没能被卖出去，没能拥有一个新的家，却一直一直地在一起，拥有着彼此。
　　大大的世界里被遗忘了的小小的你和我，也渐渐遗忘了岁月。

　　没过多久萨卡将店卖了，搬到了乡下，买下这间店面的是一个胖胖的笑起来有两个虎牙的男人，名字叫麦菲，此时他正指挥员工清理场地。一个青年站着凳子爬上了橱窗，罗马人看到他的面容上闪现出惊讶的神色。
　　“这里还有两个小人！”
　　男人走了过去，青年将他们两个小心翼翼捏在手里，递给男人。
　　麦菲将他俩放手里掂量着，眯起眼睛审视起来。
　　那个罗马小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造出来的，已经过时而且很旧了，那个小牛仔倒还不错，时兴的造型，还能拿来送个人什么的。
　　他最终把两个小人又交回到青年手中。
　　“这个旧的明天跟底下那一盒一起熔掉做一套新的，这个牛仔先留着，等过两天包装包装还可以接着卖，现在还是先把他们放回原位吧。”

　　“嘿，今天是我俩最后一晚啦。”
　　“是呢。”
　　罗马人长呼一口气，破天荒第一次挑起了话题：“你有什么计划？”
　　然而向来足智多谋的牛仔这次却沉默了，良久。
　　“……我能有什么计划，我们只是动也不能动的小人罢了。”
　　“别这么丧气，你还有被买走的机会呀，那时就不用天天待在一个地方看同样的风景了。”
　　他并没有为自己要被熔掉感到难过，他只是可惜不能再跟这位朋友在一起了。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和他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他们还没有一起飙车，还没有一起出过店门，还没有一起看看华尔街究竟是什么样子。
　　第二天到来时他先是被打包进了盒子，接着被扔在车厢里，在黑暗中度过了一段漫长的路程，然后被送到了工厂，最终他和一堆同他一样材质的玩具一起倒进了一个巨大的桶里。
　　身边都是陌生的玩具，大多面色凝重，一声不吭。
　　“你们好啊？”
　　他试探性地喊了一声，然而也许是大家的心情都挺沉重，并没有人回答他。
　　开始有底部的玩具被融化，上端的开始下沉，他知道离自己已经不远。然而就在这时他突然就释然了。
　　罗马人依稀记得自己被造出来的那一刻，周围人惊叹的神情，他的身上凝聚了那个时代最精湛的手艺。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经见过太多，经历过荣耀与喜悦，承受过失望与悲伤，对于这样的生命，他已经没有了遗憾。
　　在一片天旋地转中，他最终接受了命运的召唤。
　　然而就在这时他突然感到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砸在了他的胳膊上，罗马人朝身边看去，一时竟惊地说不出话来。
　　“Jedediah！”
　　他好半天才惊呼出口。
　　“你怎么在这里！”
　　“哦，也许是哪个笨手笨脚的家伙把我塞错了地儿吧。”
　　牛仔满不在乎地答道，然而他脸上的心虚还是出卖了他的真实想法。
　　Octavius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人，虽然罗马人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不过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不愿让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扭曲变形，跟一群陌生的人熔化在一起。他不想和他分开。
　　由于温度的原因，他身上原本鲜艳的颜色纷纷剥落了下来，看起来难看极了。罗马人看着他，面容上突然露出了难过的神色。
　　“……对不起，我对你撒了谎，并不是买下我会送一盒士兵，而是买下一盒士兵才会送我，我只是一个廉价的附属品……”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完全听不见了，英俊的面容由于温度的原因渐渐扭曲，然而牛仔却笑了，伸手抚上了他的面容。
　　“我知道啊。”
　　他的笑容温暖而明亮。由于熔化的原因他们能动了，只可惜也是最后一次了。
　　罗马人抬起头惊异地看着面前的人，在一片朦胧中他的眼前浮现他们第一次相见时的场景：那个小小的，却又浑身散发着朝气的牛仔，他的头发耀眼如同沙漠里的金色花朵，他蔚蓝的双眼像是沉落亿万星辰的海洋，而他整个人则像是从阳光深处走来一般；他想起了他的梦境：大地是纯净的白，天宇则是一片辽阔的苍蓝，在明亮的月光下，在寂静的雪夜里，两人并肩数天上的星光。
　　那是他一生都从未体会过的快乐与安宁。
　　周围是不断升腾的热浪和机器的轰鸣，在一片排山倒海般的覆灭与炽热中他们拥抱在一起，像是拥抱着整个世界。身边不断有玩偶融化变形，最终化为一滩黑色的胶糊。Octavius被Jedediah紧紧抱在怀里，热浪包围了他们俩，他看着他逐渐委顿下来，面容上却始终是不变的微笑。即使在生命的尽头，牛仔仍希望他能哪怕多活一秒。
　　在即将坠入无边的黑暗时，罗马人闭上了眼睛。
　　再见，我的朋友。
　　祝你好梦。

　　他们最终像那两颗星辰一样完全融合在了一起，再也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