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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明山喜事(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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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轻尘这个人可恶就可恶在,哪怕你不留神多给了一句话,他都能把你看得明明白白。
丹青跟他交锋多了,早已懒得在言辞上同他耍什么花枪,直言道,“不知道。”
“那是同名同姓?”
“算是吧。”又道,“此事与你无关,你还是省省力气吧。”
蔺轻尘笑道,“你的事,便也是我的事。”
丹青被他恶心到了,恶狠狠的将剑鞘捅过去,“你没完没了了对吧?”
说话间,雷辰居然又原路返回了——他虽化作个俊美儒雅的公子,却不知为何披着一头金灿灿的、一看便知是非人族类的头发,走到哪里都分外醒目。不过这也不算格外标新立异——来观礼的另一条龙,虽化作人身,却还照旧顶着一只原汁原味的龙头呢。
他仿佛没瞧见丹青还压着剑柄威胁蔺轻尘,更仿佛自己先前并未落荒而逃。已自觉在丹青另一侧坐下,笑道,“说来姑娘夺得昆仑首席,在下还未向姑娘道贺。”
丹青:……
丹青便也笑着回应,“不必客气,先前我们不是还不相识嘛——雷公子的心意我领了。”
蔺轻尘被剑鞘指着,姿态照旧端庄风雅。道,“他说道贺,必有贺礼。瀛洲龙宫奇珍异宝应有尽有,这位雷公子又格外慷慨富贵。他送出的贺礼必定不凡,你居然不好奇?”
丹青和他目光一碰,便知他必有盘算。
但他的盘算干她何事?
“不好奇。”丹青斩钉截铁。
蔺轻尘则若无其事的将手中朱果一颗颗的搁进她的盘子。
丹青眼睛追着朱果,口中已不由自主转了话风,“贺礼便不必了,我也只是刚刚通过遴选,还有三年云游历练呢。但我对瀛洲水晶宫向往已久,很想去参观参观——若雷公子当我是朋友,日后龙宫有宴,也给我一张请帖可好?”
雷辰忙道,“这是自然!”又问,“姑娘喜欢吃朱果?”
丹青点头道,“我所修道法很是耗费法力,常年都需额外补充。补气养元的药草大都不怎么可口,唯有朱果丰美甘甜。就是稍微贵了些,不能常吃。”
说着便收好兵器,拈起一颗朱果抿进嘴里。这姑娘对人对己都坦率无比,喜欢不喜欢,看她的眼神便一清二楚。吃到自己爱吃的东西,顾虑场合没肆意流露出享受的表情,然而眼睛都被点亮了一般透着喜悦。
看得雷辰这食英漱玉挑剔着长大的龙宫少主人,也有些觉着朱果是举世罕见的美味了。
他便将自己桌上那碟朱果也端给丹青,“这份也给你。”
丹青有些讶异,眨了眨眼睛,道,“这怎么好意思。”
“我不怎么爱吃这个,你不必同我客气。”雷辰有意同蔺轻尘较劲,又道,“若说补充法力的药草,龙宫有晶花珠。虽说无色无味,却也软弹饱满。咬破时汁水满口|爆开,最是清凉。若嫌寡淡,可撒些花英果碎,用石蜜拌一拌,便是一道十分消渴解燥的小食。姑娘若遇见可以试试,补充法力比区区朱果要有效得多。”
“会不会很珍稀?外边能采到吗?”
“算不上珍稀,”雷辰道,“泉眼边滚得到处都是,在龙宫是可以随便拿的东西。外边倒是还没见过……”
丹青便有些惊讶,“东海的泉眼灵气如此丰沛吗?”
蔺轻尘轻笑道,“自然不是普通的泉眼。”
丹青恍然大悟,“是地脉灵泉?”这龙宫小太子何不食肉糜的态度,着实令人无语,丹青便道,“晶花珠固然可以随便拿,可这产地却是闲人不可擅闯的吧。”
雷辰道,“——我自己便有一口灵泉,姑娘想去,随时可以。”
丹青再次愣住,见雷辰确实没觉着自己有一口灵泉是多么匪夷所思的事——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
已下意识去看蔺轻尘。
蔺轻尘却淡定的斟了杯酒,忽的便抬手一指——只见琼香瑞霭、瑶池仙台的尽头,有女子一袭红艳嫁衣,头盖龙凤喜帕,在两个侍女的搀扶下款款走进来。
“新娘子到了。”蔺轻尘说,“看看可是你的故人?”
丹青不惜徒步跑几百里路赶到四明山参加婚宴,就是为了确认此事。
闻言立刻便将这个富贵得超出正常人认知的雷公子撂在一旁,先去看新娘。
她同“故人”分别时,彼此都还是十来岁模样的小姑娘。这些年虽保持通信,却未曾再有机缘相聚。眨眼十年过去,各自的身量都已经长开,不看脸实在难以辨认。
她便凝了目力,打算透过新娘的盖头,看一看她的容貌。
——然而盖头上却织了术法,妨碍透视术的探察。
这倒也不算什么——修界的织物大都有此功能。否则透视术之下,来来往往的修士在彼此眼中都光溜溜的,成何体统。
只是丹青体质特殊,她的目力、耳力对寻常修士都有压制。她若想看,按说同等级的术法防不住她。
——可这盖头防住了。
新娘子的盖头而已,何须如此严密?——修界甚至根本就没有成婚时新娘该遮头盖面的规矩。
丹青心下便有些不妙的预感。
“我看不见她的面容。”她便传音给蔺轻尘,“借你的镜子一用。”
水月镜,三面镜子形态的先天法宝之一——世人多称之为“照妖镜”,可照见现世万物的真相。如今已归蔺轻尘持有。
蔺轻尘倒是没有啰嗦,立刻便化了宝鉴出来——这两人固然偷窥得理直气壮,却也知道这不是能明火执仗去干的事。只借着桌案的遮挡,悄悄的将宝鉴对准了新娘。
这大殿里云烟缭绕,因要躲避他人耳目,丹青也不好光明正大的看。
瞧见那镜子里黑漆漆的一团烟气,便提醒蔺轻尘,“你对准一些。”
蔺轻尘抬眼看了看新娘,便有些深沉,“你这故人,当真是个活人?”
丹青问,“你什么意思?”
蔺轻尘道,“从镜子里看,她是一只连头发尖儿都滴着怨毒的厉鬼——骨头都已烂尽了、人形都不在了的那种纯厉鬼。”
丹青毕竟是凡人出身,一时只觉汗毛倒竖。
“确定是鬼物吗?有没有可能是魅灵?白水宫上下不至于分不清凡人和鬼怪吧?”
“纵使是魅灵,沾染了这么重的怨毒,也与厉鬼无异了。”
丹青道,“且勿声张,让我先去试探试探。”
蔺轻尘忽的问道,“你那故人是魅灵一族?”
丹青尚未作答,冷不丁的那位雷大公子已凑上前来,“你们在看什么?”
丹青怕他看到镜中包裹在嫁衣之下的黑色瘴疠,匆忙之际果断抬手捂着他的眼睛,硬将他推开去。
“呃……”短暂的寂静之后,丹青道,“他在给我讲鬼故事。抱歉,我有些失态了。”
“嗯……”雷辰莫名有些脸热,“姑娘现在可以放开我了吧?”
丹青扭头确认蔺轻尘确实把镜子收回去了,这才把手拿开。
蔺轻尘便也了然一笑,不再多问了。
雷辰还要说些什么。丹青却已然将他抛之脑后,离席而去,只留一道赭红色的背影。
雷辰望着那赭红的背影和漆黑蜿蜒的马尾,一时心绪驳杂。回头对上蔺轻尘的脸,不免又有片刻对峙。各自虚伪的一笑之后,便不再多言了。
这婚礼虽迁就了诸多凡人规矩,布置上却仍因循修界那一套——面向极北之地陈设誓约台,誓约台上临星辰下履后土,取天地日月为证之意。新人居中起誓立约,比起婚姻,实际上更像是结盟。
丹青追过去时,新娘已踏上云桥,正向中央誓约台走去。新郎则已在誓约台上等待了。
那云桥只载登台立约之人。丹青一脚踏空,反而引来四面瞩目。
眼见玄圃道人已遣弟子前来询问,丹青便也不再多做徒劳尝试。
只在台下呼唤道,“简兮姑娘!你落下了东西。”
新娘恍若未闻。
丹青便追着她的身影,道,“我是丹青——昆仑颜丹青。姑娘可还……”
新娘听到“丹青”二字,已怔了一怔。待听到“昆仑颜丹青”一言,居然停住脚步,缓缓回过头来。
丹青的追问便也缓缓熄灭在喉间,“……记得我吗?”
——她记得这个名字。
丹青猜想过叫“方简兮”这个名字的人可能是她,可眼见预感成真,却也一时怔住了。
……她希望这个人是她,可若这个人当真是她,那无论如何都不会是个好消息。
她望着一身红艳喜服,用四四方方的喜帕遮住面容和表情的人,一时居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姐姐……是你吗?”
四面已有些嘈杂之声。
玄圃真人亲自从云桥的另一端赶过来,“颜道友,这是怎么回事?我这徒媳是道友的故人吗?”
白凌云也从誓约台上走到新娘身侧,单手环住新娘的腰身,对丹青道,“颜姑娘见谅。简兮遭遇劫难,已不记得往事和亲人——只是颜姑娘既然认得简兮,为何早先没听姑娘提及?”
丹青道,“此事我稍后自会解释——可否容我和姐姐单独说一会儿话?”
白凌云看向新娘,见新娘未有表态,便道,“吉时将至,宾客们都还在等待。姑娘稍待片刻,等礼成之后再说如何?”
丹青道,“我有要事要告诉姐姐。白师弟和姐姐既是真心相爱,何必急在一时半刻呢?”
白凌云便又看向新娘,温柔的呢喃道,“简兮,你怎么想?她当真是你的妹妹吗?”
新娘始终一言不发。隔着繁复厚重得不露一寸皮肤的喜服,无人知她此刻究竟是何种心情。
丹青道,“姐姐,我和紫菀都已学成出山。紫菀也很挂念你,只是受伤不能前来。当日约定我们都已达成,当时誓言依旧是我此刻道心。你若有心事可全部告知我,千万不要做傻事啊。”
新娘终于动了。
她将被红袖遮住的手搭在新郎肩上,依偎在他的身上。新郎便有安心、得意之色,也大大方方的将新娘抱在怀里,对丹青道,“师妹放心吧,简兮既然将自己交托给我,我自会护她一世周全,绝不辜负于她。师妹若还有别的话,可否待礼成之后……”
新娘却忽然的打断他,对丹青道,“太迟了——你不该来的。”
那嗓音含糊混沌,似是老妇、幼童、少女……无数年龄、无数性格、无数音色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同时说出。那声音甫一发出,便知嫁衣之下并非人类。新郎立时便意识到了什么,惊慌的抽身欲退,却已晚了——森白利爪已牢牢缠住了他的身躯。
惊变之下所有人都不及反应。只听一声凄厉刮耳的尖锐鬼哭,所有人的神识都不由片刻动荡。霎时间黑暗自那鲜血般红艳的嫁衣之下炸开,将整个四明山笼在了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