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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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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与今倍受打击的从十楼下来,一方面十分遗憾Ewa怎么摊上这么个爹,一方面又不断反省自己欠缺的专业态度。纠结之中进入病房,目光一触及病床上那个孤孤单单躲在自己世界里,或茫然或彷徨却又不知如何倾诉的小姑娘,所有杂念几乎瞬间消失殆尽,现在还有什么比照顾好她,早日康复更重要的吗?
曾与今重整精神走过去,与往常一样拿起床头的童话书,温柔的拍拍Ewa的小肩膀,“嗨,今天还想听阿姨讲故事吗?”
Ewa几不可见的点点头,曾与今笑了,帮她调整好舒服的姿势,然后翻到昨天讲到的那一页,轻声细语的读起来。
不知不觉间Ewa没有受伤的那只小手握住了她的手,分量很轻,根本没用力,而曾与今则感受到了满满的信任与依赖,不由自主就说道:“明天让伯伯烤好吃的泡芙给你,好不好?”
Ewa面上虽没说明多余的表情,但眼底随即闪过一抹光芒,映亮了因为伤病略显苍白的小脸蛋,曾与今点点她的鼻尖,“小馋猫。”
Ewa一把扫开她的手指,眯了眯眼。哟,不乐意了?没想到小丫头一个,自尊心还挺强。曾与今莞尔,赶紧哄道:“开玩笑的,Ewa这么可爱,伯伯巴不得天天烤泡芙给你。”
Ewa听了,沉默的把头靠在她肩头,乖顺的模样让曾与今疼进心坎里,如果,如果她爸爸没出现……自己就可以正大光明的收养她了,可惜了。
傍晚曾与今快下班的时候,一位五十来岁的大妈提着两袋东西来了,大妈自称姓梁,说是易明格家的保姆,特地过来照顾Ewa的。
为此曾与今郁闷了片刻,心说那个当爹的还真是甩手掌柜,什么都不管,连保姆还是别人家的,忽然又想起他人在十楼,估计为妻子的事情忙得分不开身,请人过来帮忙也实属正常,于是干脆留下来陪Ewa,主要害怕她排斥梁大妈这张生面孔,万一大半夜闹出点什么意外岂不麻烦?
隔日一早,Ewa尚在睡梦中曾与今就起来了,看时间离医生查房还有三十多分钟,便跟梁大妈交代了几句之后准备离开。按照正常排班今天她上晚班,昨儿一宿没着家得回去陪陪爸爸,而且答应要给Ewa带泡芙,必须言而有信。
曾与今走到护士站外,发现大家全围在一起不知道热议什么,竟然都没看见她这个大活人的存在,平时只要周晓蕾当班,肯定会不冷不热的刺她一句:“哟,又自愿加班啦?年底评先进工作者非你莫属呀。”
今儿这样也好,省了一顿奚落,曾与今淡定的转进休息室,换衣服收拾包包走人,至于老少姐妹们谈论的内容,她完全不感兴趣。反正能够引起众人关注的所谓“内部消息”,无外乎谁谁谁又惹上医患纠纷啦;谁谁谁跟谁谁谁搞暧昧啦,谁谁谁拍马屁升职加薪啦等等等等。
尽管不想听却未能阻碍偶然飘进耳朵里的某些闲言碎语,比如周晓蕾刻薄又幸灾乐祸的声音“活人能等,死人不能等”,当即令曾与今心里咯噔一下,有种微妙的无法言喻的糟糕感觉开始蔓延,可来不及确认清楚,手机先震动了起来,屏幕上显示着龚一屏的卖萌照,曾与今笑笑一边接听一边迅速走离休息室。
龚一屏问:“要回家了吗?”
昨晚她们也曾通过电话,龚一屏因而知道她留在医院。
“马上下楼了。”曾与今一路小跑到电梯那儿,摁了下行键。
“搭六号梯,我在负一楼出口等你。”龚一屏吩咐完利落的掐了电话。
于是曾与今只好舍弃恰巧停下滑开门的二号梯,转身去右翼尽头处的六号梯,曾与今无声哀嚎:拜托,相当于货运梯的六号梯真的很难等!
待曾与今挤在大包大包送洗的床单被褥中间,可怜巴巴到达负一楼的时候花去了将近十分钟,而站在出口处的龚一屏拎着一把黑伞,一身手术室特有的墨绿制服,外头套了件浅杏色针织开衫,显得体型苗条、气质文静,曾与今却知道这姑娘本性可不“文静”,现在正面无表情的瞪着姗姗来迟的自己。
曾与今赶快跑到龚一屏跟前,喘了几口气才说:“你别不耐烦,谁让你非要我搭六号梯。”
结果龚一屏冷冷抛出一句:“让你搭六号梯还不是怕你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什么意思?”曾与今不解。
龚一屏拽拽她的衣袖,示意先离开再说,负一楼一半是停车场,一半是卸货装货场所,忙碌的清晨人来人往十分嘈杂,不适合谈话。
两人出了门口顺着斜坡往上走,外面依然在下雨,龚一屏撑起黑伞,雨滴密集的敲打着伞顶,不一会儿她们的鞋面都有些湿了,龚一屏倒还好,她穿的是圆头圆脑的洞洞鞋,曾与今则是双帆布鞋,所以她开始左右蹦跶,就像小孩子单纯的思维,两只脚轮流落地,一次只会被雨水打湿一边鞋子。
龚一屏没好气道:“你能不能别这么二,正常点行吗?”
曾与今收回刚要抬起的右脚,心想若是身边撑伞的是爸爸,一定会和自己一起蹦跶的,其实……这样挺好,哪里二了?
终于走到车道旁边一排屋檐下,龚一屏收了伞,顺势看了眼手表,离第一台手术还有将近二十分钟,时间比较紧,尽管如此她还是看着曾与今不疾不徐道:“葫芦娃爸爸决定放弃治疗,签字同意葫芦娃妈妈撤掉呼吸机。”
乍一听完曾与今脑袋有一两秒呈现一片空白,眨了眨眼睛才反应过来,敢情在楼上护士站里热烈讨论的话题就是这个!?虽然经过昨天与荣棵短暂的接触,她已有最坏的心理准备,但对他的所作所为还是表示无法接受,她难以置信的低喊:“他怎么可以这样!?”
龚一屏一副“果然不出所料”的表情,心说得亏电话打得及时,不然这位“马大哈”同学指定冲去十楼了。她看着曾与今,淡淡的反问:“为什么不可以?葫芦娃妈妈的病情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人不是活着,而是被机器撑着,说白了不撤是道义,撤了是天意。”
过了“神经刀”的手,也过了四十八小时关键期,既不能苏醒,便基本确定薛丽的生命再无回天之力,除了被善意谎言“蒙蔽”的Ewa,这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实。荣棵算是“来着了”,不然预计这两天院方就会针对“二十一床”做出相应的适当的处理。曾与今因此责难荣棵的话,那荣棵等于背了黑锅。
曾与今不是不明白是非道理的人,不过情感上一时扭不过弯,别的家属遇到这样的情况,总是千方百计拖着赖着,希望亲人能多活一天是一天,哪像荣棵这种人如此干脆利落,说撤机器就撤机器,一点挣扎犹豫也没有?对待自己的妻子未免过于冷酷无情了。
她把想法一说出口,立即惹来龚一屏连声冷嗤,她说:“你是当事人吗?你怎么知道人家没有挣扎过?没有犹豫过?而且你替躺着的那个人想过吗?不能动弹浑身插满管子,想死都死得不舒坦,如果换做是我,巴不得早死早超生,省得受这份洋罪。”
龚一屏在手术室呆得久了,看惯生死,早早立了遗嘱,如果自己到了那么一天,放弃一切抢救,但求死个痛快。
曾与今本欲反驳,却又不得不打住,因为关于“安乐死”的争论,从来未曾休止过,各界上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最后她望着天空不断落下的雨幕,慢吞吞的问:“什么时候?”
没头没脑的这么问,没人知道她问什么,好在龚一屏知她甚深,明白她问的是给薛丽撤机器的时间,直截了当道:“九点半。”
曾与今吞口唾沫,“荣棵,没说让Ewa上去见妈妈最后一面?”
“你认为那种场面适合小孩子去吗?”
曾与今哑然,确实,不适合。母女俩直至临终也不得而见的遗憾,怕是避免不了了。
龚一屏瞧她满脸打蔫儿的表情,终是不忍的问:“还要回家么?要不要去陪着葫芦娃?”
“……要的吧。”曾与今长长的吐了口气,眼角酸涩。
与此同时,十楼ICU外,荣棵隔着玻璃静静注视着躺在病床上的薛丽,旁边几位医护人员机械的做着最后的确认工作,无声、冰冷,还有那么一丝丝的残酷。
身后响起脚步声,荣棵没有回头,他轻易分辨出来人不是易明格,行走的步幅与力量之间存有差异。
“心情很复杂吧?”映在玻璃上的影子证明了荣棵的猜测,问问题的是薛丽的主治医生于骁。
荣棵说:“毕竟是条人命。”
于骁也就是“神经刀”赞同的颔首,然后话题瞬转:“你中文说得不错。”
荣棵下巴朝薛丽努了努,“我的老师。”
“原来如此。”“神经刀”一脸了然,接着话题继续瞬转,“我没认错的话,你是Pual Herrmann对吧?五年前你访美学术交流,曾联络过宾法的中国留学生同学会,那会儿我刚好在,结果你有急事要去芝加哥,我还到机场送过你,只是当时人多,没跟你搭上话。”
荣棵终于回头瞥了“神经刀”一眼,也就区区一眼,他便笃定道:“我记得,同学会来了五个人,四男一女,你们站在送行人第二排靠后的位置。”
五年前发生的一件小事,居然记得这么清楚……“神经刀”油然佩服,然后微微一笑自来熟似的又问道:“怎么来中国了?”
“学术交流。”荣棵现学现卖,答得言简意赅。
“神经刀”挑挑眉,不置可否,视线随着荣棵转而投向薛丽,两人谁也没再说话,默默等待着那个时间点的到来。
差五分钟九点半,ICU里人们手中的工作悄然结束,一个实习医生回过身冲“神经刀”点了点头,而荣棵不由自主挺直了背脊,“神经刀”拍拍他的肩膀,安抚道:“其实于她而言,或许这是一种解脱。”
荣棵疲惫的闭闭眼睛,“嗯……我了解,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