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lan》苏小愚

6、第 6 章

　　艾伦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没有一点装饰的水泥天花板，房间的墙壁还有地板和天花板一样，同样裸、露呈深灰色。整个房间宽敞而空荡，没有别的什么家具，除了房子中央摆放着的一张巨大的公主床。公主床的四周围着淡紫色蕾丝床幔，繁杂地几近奢华。柔软的织物覆在身上，却并没感到有多么的舒适，因为身上还穿着逃离家时的衣物，一件宽大的针织衫，上面满是干枯的泥水印和没被雨水冲刷掉的血迹。

　　“感觉怎么样？”艾伦听到有人问。

　　感觉很糟。但他却没这样回答。淋雨后高热反应熏的他难受，衣服应该是被发烫的身体烘干的，处于半干不干、粘腻状态。艾伦对于救助者的一些常识性缺乏感到无奈。

　　“嗨，我们见过面的。”

　　是的，我们见过。艾伦费力地睁着眼，在层层叠叠的淡紫色床幔背景下，看到有人坐在床边。碧绿色的眼睛仍旧有着阳光般的光彩。他记得这双眼睛。

　　“我记得你叫艾伦，我叫……”

　　“克里斯诺兰。”艾伦虚弱地打断对方。

　　“你听到了。”克里斯有些错愕，随后解释道:“其实托尼一般不这样叫我，只有在他很生气的情况下才这样叫。平常总是弗克斯先生，王子殿下，诺兰少爷。当然那一般是表示玩笑或调侃的情况下，严肃时叫我克里斯。你也可以叫我克里斯，或者诺兰。”

　　自说自话这一点还是没变。艾伦迷迷糊糊地想。

　　但有时不能光看事物的表面，要透过表面去看最本质的东西。不断说话也许并不是絮叨，而是想通过不断说话来消除隔阂，表达友好。这是对方细心的一面。

　　看来是被温柔地对待了。

　　还真是有些不习惯。

　　艾伦沉默以对。

　　身体异常难受，头晕目眩，却没达到失去意识的地步。在这种不上不下的状态中，艾伦内心突然产生某种憎恨的情绪，对于眼前少年多管闲事的憎恨。

　　为什么不让他就呆在那，被受伤的野兽找到，承受对方的愤怒。弄不好他会死去，不过没关系，只要在死前能看到汀娜脸上的表情。是伤心无助、悔不当初，还是冷漠无情、无动于衷。

　　或者，救助到底，替他脱掉那件该死的大衣，擦干身体。然后便会发现他身体的秘密。

　　啊，多难得的双性人，可以把他卖给马戏团。随团表演，稍大一点可以接客。也许会得到某位大人物的青睐，像上辈子那样。

　　当然，拥有阳光般璀璨眼眸的少年可能没那么卑劣，顶多露出震惊的神色，或许还有稍纵即逝的厌恶，然后礼貌地请他离去。毕竟他和常人不一样。

　　总好过现在，对方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他身体的秘密，也不知道他上辈子经历了什么。只是尚有余暇来表达怜悯。多可怜的男孩，我能为他做些什么。就像他在楼梯口遇到的那只流浪狗一样。

　　噢，等等。在刚刚听到的对话中有“亡命之徒”这个词语，这代表什么，朝不保夕，自顾不暇。却还是把像死狗一样躺在路边的他带回家。

　　真是个好心肠的家伙。

　　人与人之间就是因为存在差异，所以才会有羡慕、嫉妒、爱慕、憎恨等情绪。

　　“艾伦。”克里斯见他走神便轻声唤他，随后语气有些迟疑。“也许这样问不太合适，但我想知道你是否有去处。若是没有，你可以留下来。把这里当做家……”

　　艾伦感觉自己的脑袋被“家”这个字弄得嗡嗡作响，胸口发闷，恶心地想吐。

　　“你经常这样吗？”他忍住恶心感，虚弱地问道。

　　“什么？”

　　“经常在路边看到失去意识的男孩，枉顾他的意愿把他带回家，然后问他是否愿意留下，把这儿当做家。”艾伦大声质问，身体因为过于用力而发抖。

　　克里斯试图用否定自己说话内容的方式来安慰他，但没有效果。

　　“我不是摇尾乞怜的狗，不需要你那廉价的同情。”

　　房门“砰”地一声被人用力打开，艾伦和克里斯同时转过头，看见一名小个子少年站在门口。少年手中拿着托盘，穿着格子衬衫和背带短裤，老式风格的少爷打扮。不，与其说是少爷，还不如说是报童。棕色的卷发蓬松，像一只泰迪，鼻梁挺翘，周围略有雀斑，灰绿色的眼睛正恶狠狠地瞪着他。

　　很好，这才是他熟悉的充满敌意的眼神。艾伦甚至想耸耸肩，表示毫不在意，可惜刚刚的歇斯底里已经用尽了力气，只能颓唐地坐在那里，像一只斗败的公鸡。他皱了皱眉头，表示讨厌这样的自己。

　　少年收到克里斯略带责备的目光，不甘愿地瘪了瘪嘴。

　　“这是你要的热牛奶和松饼，充满了楼下姑娘们的爱意。趁热吃，可别说姑娘们做得不好，那便成了农夫与蛇的故事了。”少年隐在讽刺艾伦的不识好歹，但艾伦对这种语言上的攻击毫不在乎。

　　“托尼！”克里斯语气严厉地叫少年的名字。

　　“OK，不打扰你们聊天，下午我还有课。不称职的家长总是给家里带来负担，而我要好好学习，将来用好成绩应聘高薪工作，补贴家用。”托尼说完，便关上门出去了。

　　克里斯替少年向他道歉，艾伦觉得没那个必要，但现在他懒得去说明，甚至为刚刚不假思索说出的话感到后悔。

　　沉默地从对方的手中饮完牛奶，打断克里斯打算喂他松饼的意图。接过餐盘，一口一口地把松饼吃完。然后坐在飘有淡紫色围幔的床上发呆。

　　没有窗帘的窗户正反射着太阳光，让这个毫无装饰的房间渡上了一层温暖的橘黄色调。一个普通的悠闲的秋日午后。脑海里竟然没有和这样场景相关的回忆。不过，没关系。他愿意把此时此景收藏在自己的记忆里，在今后的岁月里拿出来欣赏。

　　曾经有那么一个名叫克里斯的家伙，在一个充满阳光的秋日午后，邀请他做他的家人。

　　“真的不考虑一下吗？”克里斯试图说服他留下，“托尼平日并不这样，他很好，真的。今天可能是因为害羞，毕竟你们第一次见面。还有克里奥兄妹，他们和你一样，是前不久才加入这个家庭，你们年龄相仿，一定能愉快地相处……”他还想说一说他那个不太合群的弟弟，但暂时没找到合适形容词，话语也因此中断。这时他发现小男孩转过脸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碧绿色的虹膜在室内越来越明亮，仿佛透着光。克里斯注视着这双眼，甚至能在眼眸里看到白色的身影，一个拥有白色羽翼的天使。这一刻他被一双接近透明的眼眸蛊惑，人在此间，意识却飘得很远。

　　“还有我的弟弟塞缪尔，他也很好……”克里斯呆望着小男孩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词句，怕惊飞了栖息在那双透明眼眸的天使。就像幼年时在花园里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只息在花朵上的彩色斑蝶。

　　“真是难得！”在沉默地间隙艾伦感叹道。

　　“难得什么？”

　　“难得在莫斯米兰还有你这样……”艾伦歪着脑袋，打量着少年，“……某种意义上的好人。”

　　克里斯沉默着，表情失落地看着他。哦，见鬼。这场景怎么和少男向少女表白的场景一样。少男战战兢兢地说着喜欢，然后等待宣判。少女考虑着如何委婉地拒绝。就先给他发张好人卡吧！

　　艾伦叹了一口气，“我确实不怎么喜欢那个卷头发的小个子，但是他有句话我不得不赞同，‘莫斯米兰没有绵羊，只有豺狼’。”艾伦一边说，一边府下身在床底找鞋。一双满是破洞的旧皮鞋，感谢他的救助者没把这双破鞋扔掉。

　　“而我是一只冻僵了的蛇，在身体恢复知觉前，应当远离农夫。免得我追寻本能反咬一口。”艾伦穿上鞋，脚趾从破洞中露了出来。这让他有些窘迫，好在少年没有过分在意这个细节。从涵养上来说这样很好。

　　“看来你心意已决。”克里斯有些遗憾地说道，但他很快又露出笑容。“我期待你改变心意。而且狐狸之家随时欢迎你。”

　　“狐狸之家？”艾伦表示疑惑。

　　“忘了正式介绍，克里斯诺兰·弗克斯。”克里斯伸出右手。

　　艾伦有些迟疑地伸出手，并在对方期待的目光下再次说出自己的名字。

　　随后艾伦拉开门和克里斯一起下了楼。这是一栋两层楼的别墅，从外表看却像一个仓库，实际上它就是一个仓库。墙壁裸、露、布置空旷，除了那些制作精良、价格不菲的地毯和家具。真是奇怪的品味。这和他从前工作场所很像，空白场地摆放高档家具，而人就在这些孤立的家具中间演戏。

　　他们下到一楼时看到托尼正躺在沙发上看书。听到他们下楼的声音后姿势仍然不变，只是微微抬头。

　　“托尼，你不是去学校了么？”克里斯问。

　　“突然想起来，有件事情要和你好好谈谈，是关于学校的事。”克里斯等待他的下文，但他却在此时缄默不语，并把视线转向艾伦。

　　艾伦明白他的意思，趁此机会向克里斯告辞。

　　“谢谢你的招待。”简单地致谢，略微颔首，然后向大门方向走去。那是名副其实的大门，两开式。全部打开，可供满载货物的大货车进出。但平时家居并不需要这么宽阔的大门，所以在两扇大门的一边又开了个小门。

　　克里斯向沙发上的小个子少年匆匆交代了一句，便去替艾伦开门。克里斯说要送他，艾伦断然拒绝。最终两人在门口握手言别。转身离开的瞬间，艾伦脸上淡淡的笑容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荒芜。

　　陌生的街景，陌生的生活。就像走错了片场，所以才和一切都格格不入。

　　他知道小个子少年为什么要和他争锋相对。一个英俊而温柔的大哥哥，身后是一群嗷嗷待哺需要他照顾的弟弟妹妹。若是突然多出来一个更需要照顾的人，只会惹得前面的人不快。

　　艾伦想过家是什么样子，但不是和一个小屁孩天天夹枪带棒、含沙射影地说话。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艾伦抬头看了看四周，决定找一找标志性建筑来推断所在的位置。

　　这是离市中心很远的东边，周围是成片低矮的建筑，。和地球上其他城市一样，从东往西是呈低到高的趋势，就如同想要多一点阳光普照的机会一般。

　　唯一的制高点标志，便是广告商出品的热气球。

　　“更健康、更美味”，他想这应该是某种食物的广告。现在这颗热气球因为太阳的反射正散发着玫瑰色光泽，像一颗闪闪发光的珍珠。

　　上一世在他事业最顶峰的时候，天空上漂浮的热气球都挂着他的照片。人们为了见他一面，常常要付出高昂的代价。但他现在只是一个无人理睬的小老鼠。这一刻，艾伦感觉到人生的虚无，而他是一个生活在虚无边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