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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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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四十年,授景王封地,责令出京。自此,裕王储君地位得以巩固,幕僚如李春芳、陈以勤之类皆进内阁。世宗渐渐嫌弃严嵩年老无用,宠信徐阶。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严嵩一党在朝中余威犹盛,贪赃枉法中饱私囊无所不为。
因此有人建议,裕王想要立威不妨从严嵩等人下手,不仅可以清理朝堂、查抄出一大笔钱财充归国库,还可以将严嵩一党所占据的要职换成自己的棋。
这天朱载垕照例在书房同高、张等人议事,提及此处,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怎么自泰山回来后陈以勤始终放外差,竟是难得见到他了?难不成升任了内阁高位就忘了本么,倒不记得他是从哪里出去的?”说完,从鼻中发出一声冷哼,把本子摔在地上,“我记得他本是严嵩老儿安插在这里的人,既然倒了戈,这件事就交给他去办。想来严嵩老儿的底细他是清楚的很。”见众人没有应和,更有些不快,“怎么?”
张居正答道,“如此甚好。只是他刚向吏部告了假,请辞归于南充老家…”
“砰!”不待张居正说完,朱载垕便拍案而起,怒道,“他倒走的轻巧。他不是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么,好歹也算国之栋梁,怎么能说走就走,连个招呼也不打!”
“殿下,陈以勤曾向圣上言明此事,圣上也允了他三个月的假,并非要不告而别…”
“向父皇言过就不必来此拜别了么,他眼中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裕王!哼!”
高拱插言道,“殿下息怒。陈以勤正是因为看重殿下才故意隐瞒此事。”
“他倒底是为了何事告假三月大老远地赶回老家去!?”
“其实,以勤已是而立之年。听闻这次他家中母亲病重,弥留之际始终惦念着他成家一事,故此特意叫他回去,一则尽孝,一则完婚。既然是礼部尚书,当为天下礼仪之表,圣上准他回去原是无可厚非。”
“完婚…”朱载垕不觉为之一滞,继而又冷眼对高拱道,“哼,你用父皇来压我?”
“臣不敢,不胜惶恐。”高拱慌忙跪下。
“你起来,行此大礼,让外人看见了倒说我不遵礼数逾越了。他何日动身?”
“说是明早。”
“他离家多年,匆匆回去哪里便能抓到新嫁娘来立刻完婚?”
“以勤说,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中长辈已为他择得佳妇,只等他回去完婚。”
“他竟是白读了这么多年书,怎么就迂腐起来。婚姻大事,岂是说命就命的。既然他喜欢被命令,高大人你就去告诉他,朝中公务繁重,全要倚仗他;我裕王体恤下情,派人帮他从南充把家迁来;他如今位高权重,便该移一座尚书府出来给他,让他安置家眷,好生在京城待下去,不要辜负皇恩。武忠,你带上本王手谕,马不停蹄地去南充把陈以勤一家接来,路上好生照顾,不得有误。张大人,一会儿还要辛苦你去一趟工部,严嵩老儿当礼部右侍郎时的宅子很好,既然空置了许久,就把其中的闲杂人等赶出去,赐给陈以勤当尚书府。”
一时底下的人连连应是,各自接了差事离去。
“哼,你想跑,本王偏要把你留下来!” 朱载垕暗暗咬牙,重新取了一本奏折取笔览阅,一抬眼看到笔架上一支竹笔,比其他略细些,笔杆已经被摩挲得光滑了,不觉取过握在手心把玩。“你能逃到哪里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况我已经把你关在心里。” 朱载垕缓缓勾起唇角,脸色渐渐柔和,有几分得意。他想起十二岁那年陈以勤给他这只小笔道“你年纪不足,手还嫌细小些,用这只笔吧。”
未时陈以勤得了消息,略带惶恐地去议事厅回话,却被告知裕王已经回府了,又折了过来。这些年来求着李春芳尽把外差放给他,稍微有些留京述职的时候也是能躲辄躲能避辄避,实在避不开了也不过全官面上的礼仪而已,此刻再登裕王府,心里真正百味杂陈。
乌木雕花门还是乌木雕花门,黄梨高几上也还是摆着一年绿到头的珍花异草,红木书桌后的那个人却日复一日更加陌生和难以捉摸起来。
“陈以勤见过殿下千岁。”
“陈大人别来无恙。”
陈大人?陈以勤没来由地一阵失落。是,陈以勤,这不正是多年来你想要的结果么?没有迷恋,没有纠缠…“托殿下的福。”
“严嵩一党刚倒,朝中诸多事体还需仰仗大人整肃,这节骨眼上实在缺不了人。本王已经吩咐下去,将你南充的家人接过来与你团聚,也免去你奔波之苦,又可全你孝子之义。你以为如何?”
“是,卑职正是为此事而来。多谢殿下顾惜疼爱,然而老母年迈,恐难当长途跋涉之苦,还请殿下收回成命…”
“收回?”上位者忽然抬高了声调,紧接着是两声冷笑,“以勤…陈先生,当年是谁教导我说,裕王殿下生来乃是四方之主,要语出有信,不可任性妄为?”
“殿下,您这…已是妄为。”
“大胆!”朱载垕重重一拳砸在书案上,“陈以勤,你枉读圣贤书!是谁交给你这么跟主子讲话的?我做什么,是不是妄为,不由你来定论!”
陈以勤身躯一震,暗自苦笑。多年来的心血也总算有了成绩是不是?不错,当初确是我这么教他的。
“此事既已议定,陈大人就不要再多言了。” 声音很快又恢复平静。
反复无常也是为君的必要,看来我不在这几年确乎学得不错。
“陈大人既然来了,不妨看看这个。”
座上的人走下来,递给他一个本子,近近地站着,看着他读,等着他读。陈以勤一阵阵地觉得头皮不舒服,距离太近,那人的气息都喷在了脸上,然而他还是定定地接了过去,迅速地看了一遍,微微沉吟,然后抬起脸来正视着这已愈发英气勃勃的年轻面孔,唇边还是那抹从容淡定指点江山的浅笑。“湖南湖北闹鼠患,逃去江宁府的百姓约有两万,再加上山东今年的灾情,南京的开支的确大些,不过也不至于税赋上一下子少了三分之一那么多。这其中必有蹊跷。”
朱载垕笑了笑,“与我所见略同。南京的上一任工部是全邵彤,清理严嵩一党前刚刚辞官,便成了漏网之鱼。你猜他是谁?他正是严世蕃的连襟,这倒真是巧。”
陈以勤又怎么会不知道?严世蕃六房妻妾,其中的第三房正是这位全邵彤的妻妹。
朱载垕接回奏本,按在掌心里打着拍子,一边在房中踱步,“去年南京报户部修整大报恩寺一次支了四千万两银子,今年春天又报孝陵要添碑及采石矶坑道修整共支了两千万两,都是经的全邵彤的手。皇上的意思,既然是为了全自家门面,少不了多调一点,又从国库里拨了五百万两。总共六千五百万两银子,这可不是个小数目,既然花出去了,也该见点成效,究竟修缮得怎么样,这两天我打算亲自去看一看。”
陈以勤仿佛已经猜到些什么,默默不语。
朱载垕又道,“大报恩寺和孝陵也是礼部的事,我已经向吏部说了,陈大人你也同行,这样一来清理些账上的东西;二来今年年景不太好,皇上的意思要不忘祖训励精图治才是,祭祀礼仪什么的也一道办了。陈老夫人的事你也不用操心,若是来了,上面有张居正高拱他们,下面我府里的家丁用人自然过去照顾着,该有什么一应俱全,你只安心陪本王做好该做的事。”
该做的事?载垕,你果然精进了。把母亲接来也是为了更容易牵制我吧?陈以勤心中冷笑。
朱载垕见他不语,踱近几步,又站回他身边,微微低了头,凑近他弯腰低垂的面孔,在他耳边低低笑语,“以勤…陈先生,可还记得易良这个名字?”
陈以勤猛地抬起头来,晶亮的一双眸子对上朱载垕深不可测的眼神,似惊似怒。
朱载垕趁机挑起他的下巴,对仔细了那张朝朝暮暮念念不忘的脸,挑起一抹玩味的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先生,”他侧过脸贴着陈以勤轻声耳语,“易良并没有哑,他那是,装的。”嘴唇轻动,几乎触到了陈以勤的耳垂,温热的气息在耳后萦绕。
陈以勤一惊,条件反射般一掌推在朱载垕胸前,向后踉跄跌出几步,才自悔失态,又变回那副处变不惊的样子弯腰垂首地站住了。
朱载垕不以为意,笑了笑继续道,“易良是金陵人士,少小离家,自幼便在我府上居住。可怜他父亲也没了。这次去南京,我打算把他也带上,有些地方该去看看。”
“是。不知殿下打算何时出发?”
朱载垕一笑,“明日。”
这么快?!“既然如此,请容卑职就此告退,也好做些出行的准备。”声音中仍是听不出一丝波动。
“好,你去吧。”
陈以勤退了出来,走到穿花亭正碰到高拱要往书房去。
“你从那里回来?”
陈以勤叹气似的一笑。
高拱即刻便从好友微微动容的表情中察觉出来,关切地问了一句,“怎么样?”
陈以勤微微转身,对着藤萝深处那所乌木雕花高门的临水房间回望一眼,意味深长道,“君心难测…”也不知是对好友说,还是对他自己说。
这边厢,朱载垕立在窗前,望着外面一塘荷叶正好,微微含笑,满意地捻弄着手指,回味方才片刻的温柔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