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定郡主》林*时

21、雪 踪

　　济川之地，向来是夏季酷热、冬季严寒。乾元五年的十二月里下了一场大雪，积雪直到乾元六年的二月还未化去。筑云渴望在户外打雪仗，但她的伙伴烁华却回乡过年去了。正月过后，她的另一名女伴也将来到王府。本来早早入府的女伴，似乎因为父亲与母亲之间的一些争执而变更了人选，直到两个月前才确定下来。济川王说，她是一名真正的淑女，会给筑云带来“好”的影响。

　　什么是“好”影响？琴、棋、书、画、女红、厨艺，在济川王眼里，这些才是一个女孩需要的素质。筑云不都具备，且她的女伴烁华也只能给她带来“不好”的影响。济川王不知道王妃选择的另一位女孩是什么样的，但烁华这个失败的人选足够使他担忧王妃的眼光。因此，济川王强行拒绝了那位女孩家人入府的请求，重新为筑云选定了一名女伴。

　　听说是书香门第的女孩，叫柔、柔什么来着？筑云想不起来，或者说，从来没有用心去记。从名字听来，就是那种中规中矩、知书达理的淑女。一定不是她喜欢的朋友。

　　这天早上，当筑云懒洋洋地想睡个回笼觉的时刻，茂卿的马车已经驶到了竞舟的城门下。外面冷极了，茂卿披着貂裘，抱着手炉，脚下还放着一只暖炉。马车骤然停了下来，茂卿忽然感应到什么似的，一步迈出去打开了车门。

　　“……娘。”那一声堵在了茂卿的喉咙里很久很久。他有好久没有见过人，也没有喊过这个词。当这个字从茂卿的喉咙里冒出来的时候，茂卿甚至感到不可思议。

　　春石夫人站在门洞里，披着厚厚的裘衣，年过四十的她不像王妃那样保养得宜，苍白的脸上显现出一些坑坑洼洼的毛孔，原本丰满的脸颊是下垂的。比茂卿上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老了有四五岁。但是，时间明明没有过去那么久。

　　没有问候，没有叙旧，春石夫人带着仆人手脚麻利地把几个包裹赛上车：“这儿有件狐裘，给骐卿穿上。好歹是你的兄长，穿得太寒碜，会丢你的脸。爹娘给你多备了些钱，在京城交上了什么朋友，出手大方点，别教人看扁了——你是济川世子呢。”

　　茂卿看着她一件一件往车里塞，简直要把马车都塞满了：“够了、够了，娘！”茂卿抓住了母亲的手臂，忽然沉默了。分别这么久，本应该有很多的话要说才对。可是，她看起来没有什么要倾诉的，茂卿居然也没有什么感慨。母子，竟已生疏至此。茂卿最想问的，应该还是这两年，明明只有一街之隔，她为什么不来看他。但话到口边，总觉得太矫情，说不出口。

　　春石夫人静默了片刻：“不要因为远离了王爷和你父亲的管教，学习上就疏忽了。茂卿，你不比别家世子，文学、武功，一样都不能落下。”茂卿僵硬地回答：“儿明白。”春石夫人又转向骐卿：“孩子……你是个大人了，应该担负得这个责任了。茂卿是你主人，也是你弟弟，你要爱戴他，也要照顾他。”骐卿摸着身上的狐裘，点头。

　　春石走到母子三人身旁，春石夫人忽然醒悟过来般，把茂卿往车里推：“快走、快走。”茂卿站在车门前，望着父亲深深一揖：“爹、娘，保重。”春石站在寒风中，眼眶忽然湿润起来。朦胧中看见那个孩子居然转身入了马车，马车的车轮辘辘地转动起来，在车辙交错的雪地上轧出又一道痕迹。

　　“茂卿呢？”筑云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为什么茂卿的房间，像是一夜之间被搬空了一样？床、案、席、帷幔、花瓶，都在，可是却变得空空荡荡的，因为案上没有书、笔筒里没有笔、衣架上也没有换下的衣服。

　　婢女回答：“回王女，茂卿公子今日一早打包好了行李出门去了。像是出远门，但是直到昨天，公子也没有对奴婢说起过。”

　　筑云心里一凉：“骐卿呢？”筑云有很不好的预感。仿佛就在不久前，爹爹与妈妈还在讨论，过了年筑云就满十岁了，究竟要不要送她入京。那么，茂卿也满十岁了，筑云记得爹爹一直更属意茂卿，他会不会让茂卿入京呢？

　　婢女回答：“今日没有见到骐卿。”婢女话音未落，筑云一阵风似的消失在门外。她火速奔向王妃的寝室，这个不得了的消息，妈妈一定还不知道！

　　“拦！拦！拦！就算到了京城外面也要给我拦下来！”案上的小暖炉在王妃拍案而起的瞬间滚落了地面。王妃自己也被吓了一跳，但没有多加理会：“老头真是越来越过分，终于要弃我的女儿不顾了吗？”

　　筑云叫道：“他如果真的去了京城，拦住了也没有用。我现在马上收拾行装，我也去京城！宗正司总不至于把我赶回来。”

　　“没用的，筑云。”王妃喊住了就要跑出去的筑云，“入京的名单，是提前向宗正司报备的。就算你现在去了，宗正司不会把你赶回来，但你也入不了宫。我现在去找你爹，立刻把你的名字补上去。”

　　筑云焦急地望着母亲，王妃命铃兰给她披上外衣，即向外走去。到了门口时，王妃蓦然停下脚步，低声对身畔的铃兰嘱咐：“不能让他踏入京城，必要的时候，非常的手段也无不可。”

　　铃兰心领神会，目送王妃而去。筑云走到她身边问：“铃兰，妈妈对你说了什么？”铃兰望着筑云，神秘地笑着，摇了摇头。

　　白雪覆盖的树林里，一匹黑马舍命狂奔。少年趴伏在黑马背上，两条小腿惊恐地拼命夹紧，冻得发青的双手紧紧攥住缰绳。寒风、树林、流水，全部在耳畔呼啸，混合出似怪物嘶吼的声音。少年终于从马身上微微抬头，只见前方漫无边际的黑暗，好似怪物的巨口。少年惊慌了，少年调转马头，却见几匹一模一样的黑马、黑衣人手持长枪向他追来。少年回头望了一眼，只得再次调转马头，向那树林深处的黑暗奔去。

　　马儿终于跑到了黑暗的边缘，少年回头，那群黑衣人愈追愈紧，少年把心一横，驱赶马儿闯入那可怕的黑暗中。“啊——”伴随着马儿的嘶鸣，少年和马，一起坠入黑暗的深渊。

　　“啊！”茂卿惊恐地睁开眼，眼前是一片熹微的光芒。茂卿松了一口气，原来是个噩梦。茂卿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听见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是骐卿的声音：“茂卿公子，该起床了。”

　　茂卿答道：“起了。”披上外衣，他走到门后打开了门栓，骐卿端着热水进到房里。茂卿问：“骐卿，昨日那群人，走了吗？”昨天傍晚他们入住驿馆之后，来了一行四五个操济川口音的男子，身边都携带刀具，他们似乎在寻找什么人。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茂卿觉得，他们找的人正是自己，这些人必然是王妃派来的。

　　骐卿一笑：“公子猜得不错。不过，我们按照父亲大人的吩咐隐瞒了身份，他们没打听到消息，也未见到公子，今天一早就启程继续追赶了。”

　　茂卿叹息道：“王妃果然不是易与之辈。若教他们发现了，我又不肯随他们回去，恐怕他们是会痛下杀手吧。”

　　骐卿挠了挠头：“不会吧。王妃固然刁钻，不会那么狠毒吧。”

　　茂卿擦了把脸：“那可是为了她的女儿啊。”

　　骐卿不安地问：“这条路既然不安全，那我们要不要改道而行？”

　　茂卿摇头：“王妃不会只派了一路人马来追我们。现在，这条路上的敌人已经追到了我们前头，暂时不会回头来找，这条路，反而是最安全的。我们不必太着急，不要赶到他们前面去。”骐卿颔首，这个年幼的弟弟，确实比自己聪明得多。

　　济川王匆匆忙忙赶到大门口，果然王妃正在指挥奴仆把一箱一箱的行李搬到车上，站在旁边等候的筑云披着母亲的厚重的貂裘，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济川王隔着老远就喊道：“停手、停手！你们做什么？”

　　王妃向搬运行李的人使了个眼色，让他们继续搬东西：“入京。”

　　“你入京做什么？”

　　王妃翻了个白眼：“我不入京，我送我女儿入京。王爷，早半个月你说你已经将筑云的名字补给了宗正司，算算时间，宗正司该有回应了吧？我的女儿筑云身为王女，断然没有不能入京游学的道理。”

　　济川王拦下了一名正在搬动箱子的仆人：“你不用急着安排筑云入京，我没有上报宗正司。”筑云一怔，果然……

　　王妃冷冷地盯了他一会儿：“你当真，如此对你的女儿吗？”

　　“我对她如何了？如何了？”济川王怒道，“我把最好的都安排给她了。最好的老师、最好的同伴、最好的夫婿！茂卿会把济川担起来，筑云只要照着我给她安排的路好好走，什么苦都不用吃。”

　　“什么是‘最好’的？我不要！”筑云撕心裂肺地朝父亲大吼，“最好的就是没有茂卿，爹爹和妈妈关系融洽，爹爹你疼我、爱我的时候。宁可把一切给茂卿，也不肯给我，你究竟是茂卿的爹，还是我的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