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ego/Cani]回归》还魂草

1、第 1 章

　　那一天的里斯本一直在下雨。从一早起就开始，淅淅沥沥，乏善可陈又无休无止。就像是挥不开也醒不了的漫长且无趣的梦。

　　或者更形象一点说，就像是一群毫无灵感的乌合之众踢出来的枯燥对决，而我要坐在替补席上，事不关己并目不转睛地看下去。

　　但至少现在是在自己家里，所以还可以躺在床上转过身闭上眼去。麻木的痛感从尚未愈合的伤口那里沿着神经一点点传过来。真棒，我想，这糟糕透顶的赛季总算要结束了——但愿这只眼睛还能看清楚。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门铃开始断断续续地响。我丝毫不想去应门，只等对方自己走，可它居然锲而不舍地响了三分钟，而且间隔越来越短。

　　这让我烦躁之余，不得不去思考来者会是谁。不可能是Mariana，她有钥匙，而且现在正在阿根廷找律师，虽然我不知道律师在这种事上能起到什么作用。也不可能是我的队友们，因为我自认跟他们任何一个人都不至于有响铃两分钟以上的交情。如果是警方的话——我实在不认为他们有抓到那几个人的能耐，何况即使抓到，于我而言，也并无什么可喜。

　　这两天我不想见任何人，也不想跟任何人说话。后来干脆直接拔掉了电话线。必须承认这算是个相当极端的方式，但我本来也不是什么深思熟虑的人。后果却是现在要对付这个喋喋不休的门铃。

　　我爬起身来，决定到更靠里的那间卧室去，然后把房门关上，耳不听为净。站起来的时候头又一次疼得嗡嗡作响，然后我就听到了门外的大嗓门：

　　“Claudio，开门，我知道你在！”

　　最初的那一瞬间，我以为这只是这些天来的无数幻觉之一。

　　直到相同音色的声音又砸过来：

　　“Cani你他妈的开门！——再不开我撞了！”

　　不会有错了。是他的声音他的嗓门他的音调，甚至是他一贯以来毛毛糙糙的说话方式。化成灰我也不会忘记，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往前走了两步，然后转动把手。

　　然后我看见我们国家最伟大的迭戈，毁誉参半的球王，一个人站在门外潮湿的暮色里，没有伞，浑身被雨淋过，狼狈得像是个落了水的大只布偶熊。

　　……我拉开门，他就差点跌进屋子里来。

　　我扶住他的肩，又很快松开，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他的目光紧紧地锁在我被划破的半边侧脸上。真真切切的惊怒和急虑，以及类似于痛心的表情，只是我实在不习惯也不喜欢这样的神色出现在他的脸上。

　　诡诞的沉默蔓延在我们两个之间。我看见他盯着我，嘴张开又合上。好像千言万语而又口不能言。然后他突然前倾身体凑过来，狠狠地搂住我的肩膀，亲吻上我的嘴唇。我尝到凉润的雨水的味道，然后有很淡的血腥扩散到口腔里。

　　毫无征兆，但我早就知道他会这样做。

　　我侧过身，把门带上，之后对上他的目光。我想我现在看上去一定糟透了。额头上缠着绷带，纱布裹着半边眼睛，脸被碎啤酒瓶划破，缝了线的伤口想必十分狰狞。

　　他突然一跺脚，吼道：“哪些混蛋干的？我非毙了他们！”

　　看上去就算下一秒他真能架出把步枪冲出去也不足为奇。我没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只微微低下头去看着他。他愣了好一会儿，然后自己就泄了气。显然他并非警察也不是侦探，如果意气能战胜一切那么我们去年就该在美利坚的土地上捧起金杯——

　　然而下一秒，他捧起了我的脸，低着声音说：“跟我回阿根廷去。”

　　回阿根廷，不久前Mariana也这样说过。她哭着说要回家去，离开这个被诅咒的地方。

　　我当时没有回答。想到一年前，禁赛期满，罗马俱乐部的高层把我叫到办公室，没有打任何招呼，就递过来一份本菲卡的租借合同，我也没有多说一句话，就在上面签了字。

　　从意大利到葡萄牙，在远离阿根廷远离迭戈的那些日子里，我很难阻止自己去回忆和思念他。经常回到90年的那个梦，我们共同编织了它，可它消散在意大利之夏的阳光里。后来禁赛的那十几个月，为了下一届世界杯，我请了私人教练，比能上场的人更加刻苦地训练以保持竞技状态，直到对尼日利亚的那场比赛，我们再一次把精妙绝伦的二人配合展现给全世界，然后我再一次失去了他。

　　他回到阿根廷，开始试着做教练，先是老男孩，然后是竞技。我则漂泊到了葡萄牙。异乡湿润的海风和寥廓的天空让我终于清醒地意识到，我将必须习惯他不在身边的日子。那个属于他的金光闪闪的年代，正在离我们这个国家远去；那些属于我们两个的色彩熠熠的时光，也将渐渐褪色，最后只属于记忆。可是阿根廷的征程还要继续，我的旅途也必须走下去……

　　如果回到阿根廷，就意味着这次行程的彻底失败，意味着我将再次回到那个充斥着他的名字和气息的土壤，成为怀旧的一部分，去怀念去沉沦，或者即使帕萨雷拉走人，我都将无法再披上我们国家蓝白色的剑条衫。

　　那几个人把我围困住的时候，我曾试图寻路脱逃，却被揪住头发抵到墙上，有人不怀好意地嘲讽，你在找谁，马拉多纳？然后他们一起哄笑起来。

　　笑得跟噩梦一样。

　　可是他对我而言又比□□更难戒掉，就像是融进了骨髓的水，或是烙入灵魂的印记。

　　我看着他。雨水沿着他乱蓬蓬的短发淌到侧脸。而他也注意到了我的缄默。

　　“先不说那些。”他拍拍脑袋，“你头上有伤，不该站太久，得躺着休息。”

　　接着他不由分说就把我往卧室里推。一直推到床上，又摆好软枕头，让我躺在上面。我全程由着他动作，看他驾轻就熟，好像这不是我家而是他家一样。

　　这就是迭戈，他永远这样风风火火。

　　然后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着急地问：“你的伤没有大事了，对不对？”

　　“对。”我觉得很累，不想多说话。

　　可他不肯罢休：“为什么不给我开门？”

　　我抬眼看他：“你怎么会过来。”

　　“听到你出事我当然要来。”他不满我打岔。

　　“竞技那边？”他现在可是教练。没记错的话今天还是阿甲的比赛日。

　　“见鬼去吧。”他低吼道，“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

　　看来他是一听到消息就赶了过来。戴着墨镜，加急订了机票。下了飞机后这边下着雨，他连雨伞都没有打就赶了过来。得他如此关爱垂青，我何其有幸。可是此时此刻，却没有一点喜悦的心情。

　　“已经过去了，Diego，”我嗓子有点哑，“那边是浴室，有热水，你淋了雨，去洗个澡。墙上有浴巾。”

　　他盯着我，一动不动。

　　于是我闭上眼：“回来之后，跟你细谈。”

　　他站在原地又瞪了我一会儿，到底还是照做了。片刻之后浴室里传来哗啦啦的淋浴水声，把窗外雨点单调的节奏打乱了。这让我心里像是千头万绪又像是一片空白。

　　我完全没有期待他的到来。

　　但他来了。对他的思念就像浸泡在水中的种子，迅速地膨胀发芽，迫切地发出声响。十几年前他就被我视为偶像，墨西哥世界杯的夏天更是成了整个国家的盖世英雄与精神寄托，我永远不会忘记，87年我第一次有机会近距离见到他并与他一起踢球时内心的兴奋雀跃与忐忑。然而他竟主动朝我走过来，走到不过一臂的距离，然后咧开嘴笑着说，他很了解我，以后我们还会更加相互理解的。

　　说不惊讶不荣幸是不可能的。但很快我们就真的走得很近，无论是场上还是场下，那份默契仿佛与生俱来，让我觉得可以与他肩并肩站在一起，无视我和他之外的全部世界。

　　像是神话也像是童话。但这终究是奢侈的挥霍。

　　很快迭戈从浴室里走了出来。他脸上头发上淌着的水珠都没擦干，身上胡乱地裹着浴巾，就朝我走过来。一侧的床单塌下去一块，他竟是径直上了床，躺到旁边。

　　我知道他又在盯着我等着答案，便保证，伤口不会有大碍了，不然也不会把自己关在家里又拔了电话线。

　　然而他不满：“你怎么变得这么冷淡？在躲着我？”

　　迭戈的风格常常是简单直接乃至失之鲁莽的。但他从不迟钝，甚至在某些时候十分敏锐。

　　但我并不是躲着他。只是，我不是他，所以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陪他挥霍得起。暗巷里那几人满眼恶意的嘲讽我不可能忘记，——你在找谁，马拉多纳么。

　　湿热的水汽和呼吸缭绕。这让我觉得气闷，就连心跳好像也燥了些。

　　“没有。”我回答。

　　想侧过脸去，他却突然撑起身子，按住我的小臂，从上方离得很近地俯视着我：“告诉我，没发生别的事吧？”

　　“……什么？”

　　“为什么要划你的脸？他们——”他的眉头紧紧地皱起来，"这群婊子养的，就只是，这样了吧？”

　　“Diego”我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他口齿竟罕见地不利索了起来，慢腾腾地，看上去小心翼翼：“我是说，他们，没对你做……做别的吧？”

　　我一愣，然后终于听出了他犹犹豫豫的话外之音。

　　“胡想什么？！”

　　大概是出于尴尬，我用力想要挣开他。却也不能否认，那个夜晚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我自己也曾有过类似的恐惧。他们狞笑着朝我靠近，就像群魔鬼，而我纵使向来胆大妄为，在那一瞬也确实怕了，怕自已真的会被他们推到深渊里。好在他们到底还是没有那种胆量。可即使如此，听迭戈口中说出这般疑虑，还是让我觉得非常别扭。心知肚明，我们的关系毕竟是如此的不比寻常……

　　然而他不仅没有松开手，还加大了力道。“真的没事？”他目光牢牢。

　　“当然没有。”他的执着让我有些恼怒，想直接坐起来，却见他摇头，手掌抚过我额上散乱的头发。

　　“你感受不到我的心情？听说你出事，我睡都睡不着。”

　　他让我没脾气。我们之间不该这样肉麻的，太荒诞了，这根本不符合我们的风格。

　　“坐飞机赶过来，”他接着说下去，“来了之后发现你连住哪儿都没告诉过我，我还是问了Redondo才知道来这里找你。Claudio……”

　　那是因为西班牙与葡萄牙接壤，马德里和里斯本很近，而阿根廷在遥远的南半球。

　　“你知道的，我早就说过，我见你第一面就觉得要保护你。从没变过。”

　　我说不出话来。即使明知现在的情景像极了那些肥皂剧中的桥段，他也让我难以回绝。

　　……从来都是这样，迭戈对我而言这样特殊，也许真有些命运的意味。

　　我看着他:“你这样子盯着我的脸，不觉得形容可怖么？”

　　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问这个。迭戈似乎也有些意外，他愣了一下，却没有做出回答，而是俯下身去吻住我的脸。很慢而且很细地贴上皮肤，还有伤口上面的纱布。

　　不同于我二人以往的那许多个吻，它们坦荡自然随兴而至，而它却刻意而温存。其中异样的意味，我与他相交八年默契如此，又岂能体会不到。

　　有少许的惊慌，可是这动作实在过于缠绵，以至于我觉得像是被煮泡在温水里，心跳加速身体却疏懒慵软起来。我想我是真的太思念他了。

　　出神之间，他温暖的嘴唇已经向下游移到我的脖颈，啃噬上了喉结。

　　“……Diego！”我不得不推开他一些，“你在发什么疯。”

　　“我在告诉你我需要你，”他快速但每个音节都无比清晰地回答，“你也需要我。所以跟我回阿根廷去。”

　　“你知道我的，我不想这么早认输。”我不打算向他隐瞒真实想法。

　　“不，我是说陪我。”他紧紧看着我，“陪我回博卡去，我们一起。”

　　我微微发愣。他已转行做了教练，我们都以为球员迭戈将属于历史，就连他自己都曾这样以为。可是现在，他说要我们一起回到绿茵场上去。

　　这是个要命的诱惑。显然他完全没有考虑我出身河床——就连我自己，都忘了意识到这一点。

　　可是，我真的要推翻终于架构起的决心吗？

　　迭戈没有再说话，却俯身继续吻下去。

　　……我想他是想用这种方式帮我确认我内心的想法。但当他笨拙地伸出手去解我睡衣的扣子，就算我再神游千里，也知道这一切开始过火了。

　　媒体八卦和小道新闻对我们的关系总是津津乐道，但他们的臆测从来不是事实。我们自认都对同性没有兴趣，只是于彼此而言十分特别。甚至曾经有过一次国家队集训结束后我们都喝高了，回到我们倆的房间，半是醉意半是好奇地想过试一次——听上去荒唐，但反正只有我们两个在，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又有什么事不敢做。结果却是什么都没做成，就双双睡着了。

　　但这次竟不同。

　　亲密的接触，他身上温热的气息，都渐渐唤醒久违的记忆和记忆里的激情。我好像渐渐被他点燃一般。

　　想起当年跟他搭着肩站在一起，蓝天白云绿草地。想起我们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达成的默契。想起种种欢笑汗水与泪水。又想起我们两个，居然还没有一次，哪怕一次，共同赢得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奖杯……

　　迭戈是这样的魔性。他总能让我产生错觉，仿佛在他身边，其他一切就都毫无所谓。

　　而我又跌回到了这样的错觉里。

　　“Diego,起来一下。”我于是说。

　　“嗯？”

　　“去开下窗子。有点气闷。”

　　空气里的清寒随着零星的雨点潲进屋子里，雨声也变得更加清晰。

　　刚才我说他在发疯，那我自己只怕是疯得更厉害。

　　迭戈几次低声唤我的名字，听上去就像是叹息一样。

　　他再一回问我要不要回去，我被他搞得有些喘不上气，便点了下头，紧接着就看到他笑得像个孩子。

　　他说比拉尔多应该会来做教练。这样我们就像五年前在意大利那样。

　　比拉尔多或是别的，我想我根本不在乎。

　　——迭戈是这样的魔性。他总能让我失去把控，产生错觉，仿佛在他身边，其他一切就都毫无所谓……

　　再后来，他有点无赖地问我Claudio你说我们这算是情人吗。我说当然不。我可不想跟那些他模特演员妖精们扯上任何联系。然后他笑了，说反正你是我的，Cani，说实话，你在我旁边的时候，我会觉得年轻得就像刚十七岁一样。

　　总能把真情实感说得像胡话一样，大概也是他的特色。可他还不满足，翻了个身又突发奇想，说要以后只要我们进一个球，他就要在球场上亲我一次，只管亲他个天荒地老寸草不生，让那些不怀好意的大放厥词的全都闭嘴去见鬼。

　　我朝着他笑了。尽管几乎可以预见，这次与他一道去博卡，将在两三年后让我付出更大的代价，却还是控制不住地透支掉了未来的规划。

　　权当是，再陪他彻彻底底地疯狂一回吧。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