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欢》始九

4、上路

　　七尹晚上得知这个消息，整个人都打了缸鸡血一样振奋起来。这腰不酸了，腿也不疼了，看见齐泽那个倒霉催的都懒得骂了。

　　她已经窝在这荒郊野外鸟不拉屎的地方两年了。卓青昭倒没限制她行动，她想去哪去哪。但她总有种感觉——如果自己也走了，好像就是把她那寡言的庄主抛弃在这穷山辟岭了。这一根筋的丫头想道：“如果连我都走了，庄主岂不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那得多可怜啊。”

　　这么一想，她就觉得自己肩上担着“拯救没嘴葫芦庄主”这个任重而道远的任务，留下来每日“陪庄主说说话”。

　　如果卓庄主知道了她这个想法，可能会语重心长地告诉她真相：“你真是多虑了。”

　　她当晚就开始着手收拾行囊，简直恨不得立刻给自己插上对鸟翅膀，飞离这个鬼地方。

　　怀锦见了，摇头晃脑地对卓青昭道：“啧，看看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瞧给人姑娘憋成什么样了。”

　　卓庄主慢吞吞地赠了他个大白眼。

　　这出远门的决定下得匆忙，但第二日清晨就打理妥当，只差出发了——其实也没什么好打理的，卓青昭身无长物，也就一个破烂庄子和一个小酒楼，还是个名副其实的甩手掌柜。庄里就那么几个人，他叫来老管家和冯掌柜，交代一声，就算完事了。

　　临走时，卓青昭终于屈尊降贵地动了动他金贵的头颅，回头看了眼酒庄——偌大一个庄子悄无声息，荒草凄凄，外墙残旧不堪。望过高墙能看到零散的树枝，这点绿色在瑟瑟凄凉中非但没带来生机，还透着点行至绝处的萧条。古旧的牌匾……唔，好像还有点歪，上面的字也被冲刷得有些微淡了。

　　他终于慢一拍地想道：“好像是有那么点寒碜”。

　　齐泽问过他一回：“庄里打理得挺好的，怎么不修整下外面，看着跟闹鬼似的。”

　　当时他撇了眼齐泽，不以为然地道：“庄里打理好是给自己看的，我又不天天盯着墙看。那碍的是别人的眼，关我什么事。”

　　一句话堵了齐泽那张大嘴。

　　马车是七尹雇的，半新不旧的，不算大。三个大男人和一个大姑娘坐进去，虽说挤得下，也没剩什么空间了。

　　齐泽动了动身子：“七尹姑娘，你这马车……是不是选得小了点。”

　　一句话撞了枪口。

　　七尹早就不满这蹭吃蹭喝，整日粘着她家庄主的破烂玩意儿了。闻言顿时没好气地道：“嫌小你倒是出去啊。你不是轻功了得么，你自己飞过去啊，跟着我们挤这破烂马车做什么。你倒是说说，我家庄主带着我和仆役出去游山玩水的，有你什么事啊！你瞎掺合什么啊！你怎么有奶就是娘啊，还赖上我们庄主了不是？”

　　齐泽被喷了一脸唾沫子，叫苦不迭。

　　他一是还有些担心无伤宫找上门来，二来确实对谢家这事有些兴趣，就跟着去了。不曾想这才刚走上两步路，这位姑奶奶就已经磨刀霍霍随时想生吞了他。

　　原本是卓青昭和七尹并排坐着，齐泽和怀锦一左一右坐在马车侧位，两人面对面大眼瞪小眼。

　　上路没多久，七尹就说要坐窗边，和怀锦换了个位置。

　　这姑娘兴许是真憋得久了，也不嫌马车带起的尘土扑扑，她将自己扭成个大麻花，撑着下巴颇有兴致地看着窗外。其实没什么看的，走的不是官道，路上没什么人，不过就是山野风光。几棵歪歪斜斜的树，几座连绵起伏的山，偶尔见着几朵不堪采摘的野花。

　　但总归是比那死气沉沉的庄子有意思些——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感觉，她在心里掰着指头想，庄主自是不用说，待她是极好的，杜娘会悄悄给她做庄主让她少吃的零嘴，老管家很和蔼，偶尔带些姑娘会喜欢的小玩意给她，就是扫地擦桌的大爷也总是笑成一张菊花脸。

　　庄里人不多，却都是很好的。好吃好喝地养着她，她不用做饭洗衣扫地，因为庄主一向不让人伺候，大多时候也用不着她。在旁人看来，她不大像是丫鬟，倒好似庄里的小小姐。但是，在庄里呆得久了，就像躺在铺着层层厚厚锦被的冰床上。看似温暖，却能透过表面那层温情，感受到底下遮掩着的冷。

　　这庄子好像随了它寡言主人的性子一般。

　　她看得开心，卓青昭却有些许不自在。

　　原本和七尹并排坐还不觉着什么，毕竟是个姑娘，总归是瘦小些，占不了多大位置。怀锦一坐下来，马车的狭小就凸现出来，两人几乎挨在一起，随着马车的颠簸，手脚不时轻微的触碰在一起。卓青昭一向不喜和人接触，只面无表情地闭了眼养神，拒绝交流。

　　怀锦面带笑意斜了他一眼。

　　齐泽大睁着眼睛，无所事事地盯了半天车顶。

　　车厢里没人说话，耳边只闻有节奏的轱辘声，没过多久他就觉得眼皮越来越沉，在马车的摇摇晃晃间睡着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马车已经停了，车上只有他一个人。

　　齐泽掀开车帘，车夫斜靠着车厢，草帽耷拉下来遮住大半张脸，似乎是睡着了。马车靠边停在小道上，两旁树荫浓浓，附近没人也没村庄。他四处张望了下，树林茂密，阻碍着视线，没看见卓青昭他们。

　　他闭眼仔细听了听，向着溪流水声的方向走去。

　　走了没多远，树木就稀少了些。视野开阔，能见着一条小溪蜿蜒于葱葱茂林，溪水清澈见底。卓青昭和怀锦坐在溪旁的大石头上，七尹弯腰站在溪流中，似乎在捉鱼。

　　齐泽正准备开口，就看见怀锦回头看了他眼，“齐兄醒了？”

　　齐泽应了声，“嗯，你们怎么都下来了，也不叫醒我。”

　　怀锦笑了笑，“近午时了，下来弄点东西吃。齐兄昨晚应该是没休息好，叫了你几声没什么反应。就让你多睡会了。”

　　“你还好意思说。呼噜打得震天响，姑奶奶我都听不下去了！”

　　七尹不知什么时候注意到了他，怀抱着两条鱼，一边跑了过来一边道。

　　齐泽无辜地眨了下眼，“打呼噜又不是我能控制的。再说，哪个男人不打呼。”

　　七尹毫不客气地嗤笑出声，“不说远的，就那边睡着的那个车夫。你听见人家打呼噜了么！连个山村野夫都比不上。”

　　齐泽连忙摊手，“姑奶奶，是我错了。我去给你们捉鱼赔礼还不行么。”说着走向溪边。

　　溪水泠泠，不时轻击小石，溅起几朵水花。水中鱼摇曳游过，微摆鱼尾，乍看之下只于波光粼粼中留下点点残影。

　　齐泽捡了几块石子，在手上颠了颠，大小还算趁手。

　　他凝神于耳，微微侧头，听着溪流中的动静。

　　——哗啦。

　　不同于水击打在石头上的声音，是鱼尾带起的闷闷水声。

　　齐泽手腕一别，飞快地掷出枚石子，几乎没带起水花就直直没入水中。他走过去，伸手在水里捞了捞，拎起条被砸晕的鱼。

　　待他又捉了三四条，七尹已经捡了枯枝生好了火。

　　齐泽随手捡过枝条，一边串起鱼一边随口道：“我们几日能到淮舟？”

　　怀锦转了下手中的树枝，把鱼翻了个面，“按这样的速度，大概六日。”

　　齐泽皱了皱眉，“会不会到得太晚了点。要不赶赶路？按理应该四天就能到了。”

　　“不急。”卓青昭看着火候差不多，慢条斯理地撕了点鱼肉。

　　齐泽挑眉看向他。

　　卓青昭嚼了嚼鱼，没加调料直接烤出来的鱼实在说不上好吃，带着淡淡的腥味，好在鱼肉还算嫩。

　　怀锦侧头看着卓青昭，话却是回答齐泽的：“戏台子搭好了，可唱戏的还没到齐，这戏是唱不起来的，我们这些台下看戏的去早了也没什么用。”他笑了下，颇有些意味不明地道，“指不定刚好赶上开场。”

　　齐泽抿了下唇，没接话，他越发摸不清这人打着什么算盘。谢家虽不是小门小派，但也不算举重若轻的世家名门，这次到场的除了谢家交好的，江湖上真正排得上名号不定会去几个，多半是派座下弟子到场，以示遗憾，走个场子罢了。

　　怀锦话里话外，谢家这事恐怕不是单纯的仇杀，怕是有什么隐情。齐泽看了怀锦一眼，对于谢家一案，他究竟知道多少？

　　怀锦又道，“今晚应该能到岁重城，倒也算个热闹地方。”

　　正如怀锦所言，傍晚时分，他们到了岁重城。

　　找了间客栈开了四间房，几人就各自散了。

　　卓青昭上楼前吩咐小二：“打桶热水。”抬脚上了步楼梯，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补充道，“水热一些。”

　　小二应了声，跑了几趟往浴桶倒好了水，“客官，还有什么事吗？”

　　卓青昭伸手在水中试了试，“再打桶热水。”

　　小二愣了愣，“客官，再打一桶加进去，那水就烫了，洗着不舒服的。”

　　卓青昭无甚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重复道，“再打桶热水。”

　　小二连忙道，“好嘞好嘞，这就去打。”

　　客官就是要洗沸水也是与他无关的，做这行的只管少说多做就是了。小二手脚麻利地跑去再打了桶水。

　　倒那桶热水的时候，小二悄悄伸了个指尖在水里一晃就缩了回去，有些烫手。手是人身上温感比较迟钝的部分，手都觉得烫了的温度，人泡进去没几分钟就闷得难受的。

　　卓青昭道：“行了，你下去吧。”

　　小二拎着桶退下，把门掩上，心想这些公子哥总是有些怪癖好。

　　卓青昭褪了衣裳，迈进浴桶，坐了下来。温热的水轻柔地漫过胸膛，他往后靠着桶沿，轻轻地呼了口气。他半眯着眼，盯着半空中弥散开来的薄薄水雾。

　　室内寂静良久。

　　如果不是他半睁着眼，恐怕有人会以为他已经睡着了——他维持着初始的姿势，一动不动，连眼睛看向的似乎都还是一处。就是被点穴也没这么彻底的，至少别人眼珠子还是能转上一转的。

　　半晌，他抬起手，微小的水声打破室内的沉寂。

　　卓青昭看了看烫得发红的掌心，轻轻皱了下眉毛，久违地觉得有些烦闷。

　　兜兜转转数十年，仍逃不过既定的命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