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
-
到处都是敲锣打鼓的欢闹声。
暮色四合，街道上却依旧人头攒动，随处可见乱跑的孩童。
各式花灯早就密密麻麻地缀满了整条长街。有艳红的牡丹、橙黄的锦鲤、清丽的玉兰和无数挂了字谜的圆筒。
小桥边的摊贩也开始了吆喝。
这正是一年一度的上元节，有情人相会、普天同庆的大好日子。
许是被喜庆的气氛所感染，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带着笑。发自内心的喜悦配着特意换上的新衣，总有些说不出的清新脱俗。
当然，说到清新脱俗，最显眼的当数那些粉衫罗襦的女儿家。她们的面容就如含苞的骨朵，在至亲或心上人的逗弄下，频频发出如银铃般悦耳的笑声，倒是比精美的花灯更摄人心魄。
平日里死气沉沉的小街，被这缥缈愉悦的氛围一带，竟生出几分仙人集会的感觉。
花灯发出明或暗的光芒。融融暖光，照的市镇几乎亮如白昼，仿佛所有黑暗都无所遁形。
但很可惜，一切的宁静，不过是表象罢了。
离桥边不远的摊位前，一位锦衣公子正挑选着心仪的河灯，突然觉得腰间一轻。待他回神来找，那饱满的钱袋早已不见踪影。
在别处，这样的事也屡见不鲜。
灯会上鱼龙混杂，正是不问自取的好时机。倘若不趁机捞上一笔，似乎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藏至桥洞下的少年掂了掂手中鼓囊囊的钱袋，满意地吹了声口哨。他将金丝镶边的布袋扯开，抖落其中的战利品，让它们落在掌心，看似不经意地数了数。
那大概有两三块完整的银锭，其余都是些面额很小的碎银与铜板。少年舔了舔唇，从腰间取下半截分叉的枯枝，在靠近桥基的位置挖了个坑，然后把银锭与钱袋一同扔进去埋好。
做完这些，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收起那数额不小的碎钱，从桥洞另一头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他的动作不可谓不快。在那位公子尚未来得及惊呼时，本该做贼心虚的少年便已施施然上岸，混入熙熙攘攘的人群，转眼不见踪影。
今夜注定和往常无异，又将多出数起难以破解的疑案。
方才捞过一笔的少年穿着一身道袍，过长的下摆拖在地上，水蓝色广袖扑扇扑扇，颇有种难以言喻的滑稽感。
他的心情明显不错，愉快地哼着小曲，去龙涎坊买了只烤鸡。那咿咿呀呀的婉转腔调，便是与花街女子相比也不逞多让。
他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双眸是普通的深黑，却无时无刻不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如墨的黑发束在恨天高下，瞅着倒也挺人摸狗样。
然而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这是个多么顽劣的猢狲，简直称得上混世魔王。
不过猢狲归猢狲，他这长相倒确实十分讨喜。唇红齿白、笔挺修长的少年，平日里油嘴滑舌的时候，也能赢得不少姑娘侧目。
外面都传言，他毕竟是顾疯子的种，与那个脾气古怪的男人几乎是如出一辙的精致相貌，怎么可能会不受欢迎。
这对突然出现的父子，要么冰冷的令人望而却步，要么跳脱的令人头疼欲裂，都不是什么好相处的类型。
而即便如此，却依旧有无数春心萌动的少女托媒人拜访，哪怕做续弦也心甘情愿。
由此可见，在姑娘家看来，一张好的面容有多么重要。
少年已然远离人群。失去灯火的照耀，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待适应黑暗后方才拖着长长的衣摆向前跑去。
夜路很黑。顺着坑坑洼洼的小路往前，却能看见一处温和的火光。
那是小镇唯一的道观，破破旧旧的，被闲置在靠近镇门的林间，人迹罕至。
少年的动作很轻快，即使在枝桠凌乱的灌丛间奔跑，也未令道袍有丝毫损伤。他就像一只羽翼渐丰的雏鹰，眸光炯炯，不会使自己的飞行出半点差错。
橙黄色暖光愈发明亮了，已可以看到破败的院门与绕着灯光盘旋的大小蝇虫。为了方便借宿的旅人，道观的门常年都开着。透过忽明忽暗的火光，他咋咋呼呼地叫唤道。
“顾英俊，小爷我得胜归来啦！”
坐在火光后的高大身影动了动，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少年却丝毫不在乎，只是像小鸟一样扑进门，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一天的见闻。这些事有好有坏，当然，他没有将自己行窃的秘密也抖露出来。
对方依旧不言不语地盘坐着，仿佛什么也没听到。火光打在他俊朗的脸庞，却无法消融那冰雪一般疏离的气质。
这是一个很英俊的男子，本是温润的相貌，却因通身的气度使人下意识远离。
他并没有睁开眼，只是沉默地听着少年充满活力的声音，一动不动，仿佛早已入定。
但少年知道他没有。
“顾英俊，你猜我今天捉到了什么？”小猢狲盯着他冷冰冰的脸，故弄玄虚般地停顿了一会，果不其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也不恼，只是接着用抑扬顿挫的腔调喋喋不休道。
“——龙涎坊的烤鸡！一整只！你最喜欢的，要吃吗？伙计才刚扔出去，就被小爷接住了。”
少年的脸上满是得意，仿佛希望得到夸奖。他从怀中掏出尚还带走余温的荷叶包，献宝似的将它打开，掰下最肥的那只腿，递到对方嘴边。
“吃吧，还热着呢！”
许是闻到了香味，对方轻轻睁眼，却并未对上少年期待的目光。
他睁着幽深却无神的深邃眼眸，声音无悲无喜。
“你又何必。”
少年怔怔地望着那双眼，装作十分开朗地应答，眼眶却是红了。
“滴水之恩当…当泉水报答，你当初不是这么教的？怎么还问这么明白的问题。”
他知道那句俗语根本不是这么讲的，却故意犯着儿时那般可笑的错误。
就像他知道眼前之人根本不该呆在这，等待某一天能在黑暗中独自死去，却无法劝住他。
如果因为这低劣的错误，对方能莞尔一笑，那他便已十分满足。
青年终究还是没有吃下那份肥的流油的烤鸡。少年抱着荷叶包，边流泪边发狠似的啃着鸡腿。
他不明白当年那风姿绰然的剑修怎会落到如此境地，就如同他看不懂对方眼里的深沉，与那份越来越浓重的悲哀。
他咬完了烤鸡，将纸袋并着骨头一同扔进火里。
骤然变幻的火光吞噬了不断盘旋的飞蝇。少年望着那金黄的火苗，突然想起他们初遇时，也是在这样一个破旧到寒酸的道观。
他的名字是顾英俊起的。
在那之前，他没有名字。
记得很小的时候，土豪山庄的小少爷曾揪着他衣领，骂他是妓.女生的小杂种。他奋力挣扎，指甲无意间挂到对方细嫩的眉角，划出几道血痕。
那天他逃了两条街，被小风车转得浑身是伤。本不暖和的衣物支离破碎，露出脏兮兮的小身板。
他抹着泪奔回道观，飞身扑向观中浦团，突然瞄见右前方坐着位陌生又好看的道长，正目不斜视地吐纳。
他趴的极其不雅，哼哼唧唧了半柱香，希冀对方能摸摸他的头，或是抱着他擦擦眼泪——哪怕问一句也好——然后他就可以像小少爷那样哇哇大哭，以此换取同情，然后威胁他帮自己捡被龙涎坊扔掉的香酥鸡腿骨。
但那家伙岿然不动，仿佛聋了般，轻飘飘坐在那，似乎看不到他的存在。
他心里不太舒服。不过仔细想想，又有谁愿意安慰一个邋里邋遢的小乞丐呢？
于是他吸吸鼻涕，面对观门抱膝坐好，盯着门外昏黄的暮色，伤心地自言自语：“爷叫爷，才不是小杂种。”
远处，归燕掠过湖面，剪尾拖出一道橙光。湖岸春花灿烂，柳叶轻摇。和煦的微风拂着水蓝色道袍，卷起那过长的衣摆。
衣袂翻飞间，柔软的布料蹭过乞儿鼻尖，遮挡了他的视线。他伸手去抓，却突然听见一道清冷的男声，从身边传来。
“顾铁蛋。”
“谁？”
他猛地抬头，余光警惕地盯门槛，四处寻找着可能出现的陌生人。
“……你。”
眼前一花。他感觉自己腾空而起，随即便落入一个干净、温暖而坚实的怀抱。
他想了半天那个“你”的含义，惊喜地抬头，正看见对方冰冷的侧脸。于是便仰起脖子，凑上去亲了口。
对方一动不动地抱着他，身体僵住，耳尖微红。半晌终于开口，却是认真重复那俗不可耐的名字。
“顾铁蛋。”
小乞儿窝在他怀中，抹抹眼泪跟着读。小孩子口齿不清，嘟囔着念错了音，却无人察觉。
“……胡…铁道…？”
胡歌声里铁索道，暮色沉沉影偏摇。
胡笛，铁骑，行古道。
从那刻起，这三个字便伴着他，他一直没忘。
可他却再也找不回当年那个面冷心热的青年，找不回儿时那种可以放心依靠的感觉。
如今坐在他身边的男人，似乎早就不能用人来形容。
他不知道对方发生过什么，只知道自从他再次出现的那天起，这个看似正常的青年，便已失去了心脏。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