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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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Ⅲ塔
可是在十四岁那年,玛甘达不再幸福。
就在生日宴会上,当她弯下腰去吹灭蛋糕上十四根蜡烛的一刻,玛甘达突然晕倒了,就像传说中从前有个被纺锤扎到手指的公主,因为女巫的诅咒而沉睡百年。但玛甘达没碰纺锤,爱茉尔王国也没有女巫。
不可能是诅咒。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十四岁的小公主就那么突然地、毫无原由地倒了下去,像死人一样。
国王吓坏了,马上召集全体宫廷御医,大家给她闻嗅盐、把冰块敷在她头上,甚至用针刺她的脚心。这样折腾了三天三夜,可是玛甘达一直不醒,她紧紧地闭着眼睛,没有了呼吸。
御医们都跪了下去说:“陛下节哀,公主已经去世了。”大家边说边哭,大家都舍不得好公主玛甘达。
那时她穿着宴会礼服,发上戴着亮闪闪的小皇冠,僵硬地躺在床上。玛甘达真漂亮,就算已经死去,还是那么美。雪白的蓬蓬裙像云彩一样托着她,天使般的面孔,长长睫毛覆盖着眼帘,嘴唇依然如粉红色的玫瑰花。没有一个画家能重现她的容颜。
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这么完美的公主了。
侍女们换上了黑衣服,撤下为宴会而张挂的花缎帷幔,王宫的窗户都蒙上黑布。玛甘达公主死了,大家要准备葬礼了。
王后趴在床边号啕大哭,国王已经说不出话来,倒在椅子里被御医包围抢救。宰相流着眼泪指挥大家忙碌,水晶棺已经做好,抬进了皇宫。棺材里铺满天鹅绒与鲜花。现在他们要把她抱进她那小小的、永远的眠床去了。宫廷乐师们演奏起了葬礼的音乐。
就在那时,玛甘达突然睁开眼睛。
大家高兴极了,王后第一个扑过去抱起她的女儿,又亲又吻。
“玛甘达,我的天使,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们了……宝贝!”
王后把小公主搂在怀里,握住她的手。忽然一阵蓝色光芒弥漫开来,罩住了母女俩的身影。那光芒如此黯淡又如此浓厚,像沼泽地里下雨天气的大雾,人们看不见公主和王后,只觉得这间卧室里温度骤降,空气冷至冰点以下,每个人牙齿格格打战,感觉血液都要冻结。
“快保护王后和公主!”宰相喊。但大家都无法进入那片蓝雾,它像一个无形的罩子,将卫士们隔绝在外。
当雾气慢慢散去,大家看见玛甘达公主呆呆地倚在床上,王后半跪在床边抱着她,一动不动。
王后变成了一尊塑像,每一个衣褶还清晰可见,脸上依然是狂喜的神情,半张着嘴仿佛正在呼唤女儿的名字。可是她整个人已经透明,从有血有肉的活人变成一座不会融化的冰雕。
“上帝保佑……”宰相吸着气,喃喃祈祷。
玛甘达低头看着她的母亲,眼里流下两行泪水。
她轻轻把手从王后空蜷的冰手里抽出来,跳下床,向着满屋子人伸出双臂。
大家一步步地倒退。玛甘达站在织满桃金娘与百灵鸟的羊毛地毯上,鲸骨撑大圆裙下,雪白花边掩映的赤脚,每走一步,地上生出密密麻麻的荆棘,尖利枝桠赛过长矛,封住她所走过的道路。
那些荆棘彼此交织,晶莹闪烁,如同无数双生着长指甲的白骨手。
是永远不融化的冰荆棘。
“上帝保佑,上帝保佑。”所有人都划起十字。
从那一天开始,玛甘达不再是全爱茉尔王国宠爱的小公主,她变成一个没人可以接近的怪物。
她走过的每一步路都长出荆棘,她的手碰到的每一个有生命的东西都变成冰雕像。就连被她看着的人都会感到彻骨寒冷,如果不及时逃开,一定会大病一场。
后来大家才发现,原来从公主复活苏醒的时候开始,她的蓝眼睛就变得比午夜12点的天空还黑,而玫瑰花般的红嘴唇,褪去了所有颜色。玛甘达披着长过腿弯的黑卷发立在那里,除了额上那颗金星仍旧闪烁,整个人已经是一幅只用炭笔绘出的黑白画像。
玛甘达依然美丽,但是再也没有一个人愿意靠近她。从国王到大臣,从宫里的侍女到街上的卖菜小贩,大家都说:“玛甘达公主被诅咒了,玛甘达公主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冰公主。”
玛甘达的黑眼睛里有一种非常悲哀的神情,她不停地流眼泪,眼泪流出来就凝成冰珠摔碎在地上。从那天开始,她再也不笑。
国王和大臣们天天开会商量该怎么解除公主身上的魔法,爱茉尔王国以及邻近国家的法师纷纷赶来,大家都不想这位好公主变成这样。然而所有的法师都失败了,水晶球爆炸,十字架碎裂,法杖在她面前融成金水,圣经的羊皮封面燃烧起来,灰烬里只剩下一行行没人认识的异族文字。神父说,没有办法了,全能的上帝也无法拯救她。
可是这不可能是诅咒。众所周知,爱茉尔王国最后一个女巫在玛甘达公主出生十年之前就已经被烧死。并且公主复活之后,性情并没改变。玛甘达还是和以前一样温柔善良,却再也不能去帮助那些她深爱的人和动物了。
现在她只是可怕的冰公主,所到之处,带来严寒与死亡。
三个月之后国王终于决定把她送出皇宫。玛甘达不能再留在宫里,她苏醒的第一天就害死了她的母亲,皇宫里已经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塑像,侍女、卫兵、御医、法师,凡是被她的手碰过的人都在刹那间失去生命。包括那只每天早晨飞来的小鸟,当它像从前一样停在她手上,正要鸣唱的一刻,也被冻成了冰雕跌下窗台。
玛甘达一直在流泪,但她还是得坐上马车,永远地离开皇宫。人们拆掉公主卧室的墙,把那张十二层羽毛褥子的大床抬出来,他们让她坐在床上,免得宫殿台阶也长出冰荆棘。
在城外最荒凉的高山上,修筑了一座黑塔。他们把玛甘达送到塔里面去,黑塔有七重铁门,每一重门上钉着粗大的锁链。这些锁链从锁上的那天起,就再没有打开过。
玛甘达被锁在塔中,再也出不来了。只有这样,才能制止冰公主的灾难。爱茉尔王国全国的人,不能都变成冰雕像。
黑塔矗立在高高的山顶,有十三层。玛甘达住在最顶层,塔身每一层都修了巨大的壁炉,壁炉里终年生着火。因为复活之后她全身就失去了体温,除了心房处一点热气,整个人像冰块一样冷。神父说,必须保持这最后的温度,否则当寒冷侵袭到心脏,公主就会真的死去。
大家还是想救她,因为玛甘达真的是世界上最善良的好公主。她只是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诅咒了。大家都不想失去玛甘达。
一开始国王派人每天去山上,把食物放在从塔顶垂下来的篮子里,玛甘达用长绳把它们吊上去。后来她在塔里住得越久,塔身就长出一丛丛的冰荆棘,荆棘越来越多,逐渐蔓延到塔下,十里,二十里,一百里。最后整座山都被冰荆棘封住,谁也上不去了。
于是只好派出皇家猎苑里训练有素的猎鹰。人们将篮子拴在猎鹰脚上,让它们飞到黑塔之顶,落在窗口。这样玛甘达才能得到食物和衣服,不致冻饿而死。
除了飞鸟,已经没有任何生物可以踏上那座被魔法诅咒的山峰。
那些年里,如果你去到爱茉尔王国的都城,面朝西站着,你就能看见在遥远的地方有一片雪白光芒闪耀,无论白昼黑夜,无论晴天下雨,那片刺骨的寒光永不熄灭,就像一团白色的火焰,就像冰雪女神亲吻过的一个唇印,就像一只闭不上的瞎眼睛。那就是可怜的玛甘达公主居住的荆棘山。
在那座山里终年没有任何生命,人们和飞禽走兽望而却步。寒光凛冽的荆棘丛如刀剑,围出一片广阔的死亡疆域。黑塔是它的悲伤的心。
在那座塔里关着一个孤独的女孩。
“我讨厌这个故事!”彼得愤怒地叫道,“为什么要把公主关起来!妈妈,你讲下去啊,快点儿救救她啊!我不喜欢把人关在黑塔里……”
“有些事情是没有办法的,亲爱的。你知道,公主已经变成怪物了,她害死了许多人。”
“可是你说公主只是被诅咒了,她自己也不想这样。妈妈,那些人并不是她故意害死的对吗?”
“是的,她不想。但是她的存在本身已经伤害到了其他人,所以必须把她关起来。”妈妈低下头去,笑了笑,“有的时候,为了保护更多的人,必须牺牲掉一些人,哪怕他们其实是无辜的。千百年来人们就是这样做的。他们管这个叫做正义。”
彼得皱着小小的眉头,觉得这个话题很乏味。
“可是,如果我变成了怪物,我想我也不会害你的。”他想了很久,严肃地说,“妈妈,我很爱你,我发誓永远不会伤害你。”
“我也爱你,宝贝儿。”妈妈把玩具熊塞到彼得怀里,她的手真温暖。彼得搂着小熊马上睡着了,他早就累了,今天的故事很长。
“等你长大,也许你就不会这样说了……”妈妈熄灭了灯,轻声说,“宝贝儿。”
Ⅳ歌谣
很多年间,大陆上流传着一首凄凉神秘的歌谣。是爱茉尔王国的吟游诗人们在散布它,这些放浪不羁却真诚善良的人儿永远不会忘记别人对他们的好,他们记得在他们穷困潦倒的冬天,是玛甘达公主为他们送来了寒衣和面包,因此吟游诗人们弹起竖琴走遍整片大陆,把这首歌唱给他们遇到的每一个人听。
在遥远的爱茉尔王国
在冰雪笼罩的荆棘山
在高高的黑塔之上
囚禁着美丽的冰公主
她的眼睛像黑宝石
她的头发卷曲如海浪
她额上有仙女祝福的金星印
她的心比玫瑰花还芳香
荆棘环绕黑塔阴森
可怜的公主叹息徜徉
骑士们请拔出你们的长剑
来吧!骑着白马拯救这被诅咒的姑娘
荆棘开花黑塔光明
不幸的公主翘首盼望
谁得到她就得到王冠上帝倾听婚礼钟声
来吧!勇敢的骑士策马而来你就是爱茉尔的太阳
这最后一段并非诗人的杜撰。失去了妻子和女儿的爱茉尔国王早已颁下旨意,昭告天下:谁能解除玛甘达公主身上的诅咒、把她救出黑塔,就将公主嫁给他。
国王没有其他儿女。玛甘达公主未来的丈夫,就是爱茉尔王国下一代的王。
吟游诗人们走过一座又一座城池,弹断无数根琴弦,终于让大陆上每一个男子都听到冰公主的传说。
于是所有的王子、骑士、农民、商人、术士、法师……甚至强盗和乞丐又纷纷从各个国家赶来求婚,因为国王说过,不管那个男子出身为何,只要他拯救了公主,都可以娶玛甘达为妻。
每个未婚男子都开始幻想美丽的冰公主和爱茉尔的倾国财富。千千万万人策马扬鞭,奔赴荆棘山。
彼得问:“那他们到底是为了救公主还是为了当国王啊?”
“你说呢?”
彼得认真地思考着,最后断言:“王子和骑士一定是为了救公主,强盗肯定是想当国王,或者抢人家的钱!”
“为什么呢?”
“因为王子和骑士是好人,强盗是坏人啊。”彼得觉得自己聪明极了,他很得意,“我猜坏人一定要来捣乱,最后被好人打败啦。”
然而妈妈并没有如他期望的夸奖他。她只是把他兴奋地挥舞着的小手塞进被里,耸耸肩。
“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她冷笑着说。
彼得很委屈。妈妈为什么要板着脸呢?虽然今天晚餐时他打碎了一个盘子、并趁妈妈洗碗时偷吃了半罐蜂蜜……呃,如果她明天恰好打开那罐子……他转着眼珠想啊想,终于很机灵地想到一个讨好她的办法。
冒着被责骂的危险,彼得爬出被窝,搂着妈妈的脖子说:“我当然知道啦,妈妈就是好人——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妈妈怀抱着热呼呼散发着爽身粉气味的小身体,把脸贴在彼得的头发上,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