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氏传》浮萍听语

19、第十九回

　　迎春的这几天，全家奴仆又加了一把劲儿，忙着打扫堂室。尚氏又上下打点，准备了精米，用作祭灶神之用；祀神毕，做好的一个个欢喜米团都端上了饭桌，一人一个分了。尚武年岁小些，不爱吃这没什么味道的米团子，吵闹起来，结果惹得二堂哥很不高兴，训斥了一通。尚武更加哭闹，没有办法，二堂嫂只好把他抱走了。这一段小插曲并没有坏了大家的兴致，诸如此类的热闹烦扰，反倒给平日里冷清的王府增添了好些生趣。
　　祀灶之后的大事当属接岁神。家里的台子早就布置好了，装点的都是新赶制好的幔帐、布条。王老太爷带着全家老小，点燃烛灶香，请众神与祖先。那香烛在众神祖先的牌位前，足足燃了三天三夜。
　　年夜饭当夜，岁数轻的小叔和子侄们玩儿到了一处，非要燃些烟花爆竹。诗莲同二堂哥家的那个不得志的小妾建立起临时的友谊。二人地位相近，又都是年青的女子，于是这几日有什么活动都一起行动，互相照应。
　　因着守岁的旧俗，偌大的王府夜里张灯结彩，没有一个人跑去睡了。就连年纪最大的两位太老爷，都在院子里打了一个桌，饮酒对斟，追昔抚今。
　　霎时间燃起了烟火，府里面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事，抬着头观看。不知是哪个小叔，还嫌不够热闹，又点起了爆竹。一时间彩光烁烁，又有爆竹声声震天。又扎着两个小辫儿的小丫鬟，双手合十，喃喃自语，不知许着什么心愿。黑色的眼珠里映着斑斓彩光，又不知看花的人又忆起了几时的旧梦。
　　此刻，诗莲似乎陷入到了一种奇妙的境地。她似已全身心地融入到了这欢腾喜悦的气氛里，又似心神已经抽离在这喜悦之外；明明是为这热闹喜庆欢欣鼓舞，在内心深入又不知怎地无端生出一番荒凉。不知何故，双眼濡湿。
　　突然，一双长臂从后方圈住了她。诗莲蓦地一惊，就要挣扎、挣脱。那人忙道：“莲儿，是我！”诗莲听出是王徵的声音，一颗心方落定，带着几分委屈，嗔道：“作甚么突然跑出来吓唬我！”王徵好声安慰道：“是我唐突了，还请这位大姐宽恕啊则个——”前半句还是好好的讲话，到了后半句，生生被他拖成了一句戏文。诗莲一下子又被他逗笑了，说道：“羞不羞，一把年纪了，称谁是大姐？”王徵一脸被抛弃的怨夫状，好不可怜。诗莲定定的看着他，心中涌上万般喜爱。王徵见她眼角湿润，还带着红肿，也收敛了玩笑。一双宽大的手掌轻轻抚上她的眼角，无意识地轻拭，低声问道：“怎么哭了？”诗莲也不知自己这莫名的感伤因何而起，含混道：“没什么，只是想念爹娘了。”不说倒罢，一提起来，诗莲还真的念起了王氏做的酸菜猪肉馅儿的大饺子；还有爹爹唱起的不知何处听来的贺词、故事；哥哥会带着她道街上点爆竹。她自己不敢，又愿意听，每次都是央着守仁来弄。一想到这些，眼眶又红了起来。
　　王徵心头一软，诗莲不过是年方十几的小姑娘，无着无落地孤身一人嫁过来，也着实辛苦，便道：“也是我的疏忽，这几日人来人往，事务缠身，没有时间陪你。”诗莲摇了摇头，并不说话。夜空中烟花明灭依旧，院子里爆竹声响，人声鼎沸。然而此刻，诗莲依在王徵肩头，只觉得心下安定，天地间只余彼此。
　　那个小妾刘氏看见王徵走过来的时候，就悄悄退下了。等到夜间年夜饭将起，又与诗莲凑到一块儿，对那一段知趣地略过不谈，心底却是忍不住羡慕。
　　饭前有一项活动，就是派压岁钱。与大人而言不过是图一个喜庆和彩头，对小孩子来讲可就不一般。虽然多数还是要被收走的，可是总归能留下几钱碎银，等到元宵庙会时，能买到不少有趣的小玩意儿呢！
　　大堂哥留下的一子一女年岁都不大，加上二堂哥家的四个儿子，还有四老太爷带过来的一串儿孙子辈，零零总总十多个小猴子，都排好了队，给王徵的父亲三老太爷和四老太爷磕头拜年。王老太爷平日里再严肃，此刻也乐得合不拢嘴，一个一个发了红包。看到那欣赏的挺拔精神的孙儿，还会拍拍肩膀，勉励几句。年夜饭的丰盛自不必说，又有祝词、行酒令的玩法，热闹非常。
　　到了后半夜，年长的都去睡了；不知事儿的小孩子困得不行了，也都被奶娘带下去哄着睡了；只是这成人和大些的孩子都要坚持着，为长辈守岁。
　　次日，年后的喜庆未消，家里的男人就都要做上马车，去族里的祠堂祭祀了。族长是大太老爷最疼爱的儿子，按着年龄排这一辈的第五，王徵还要唤他一声五堂哥；同那位英年早逝的大堂兄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男人们带着大些的男孩子去族里祭祀、吃饭；家里留着的女眷就在一起闲话家常。尚氏素有贤名，温柔持重，尽管话不多，却能与一众女眷聊得融洽。女人的话题永远只有那些，要么是男人，要么是孩子。在座的众女中，位份最尊的是四老夫人，余下的与尚氏之间都是妯娌关系。二堂嫂先说自家的孩子尚文尚武如何如何，又讲些学堂的趣事，将众人逗得哄堂大笑。四老太太道：“虽顽劣了些，却是个机灵的。”接着又夸赞孙子辈的几个小的，话锋一转，又问尚氏：“你夫妻二人年纪也都不小了，如今子息方面可有什么动静吗？”尚氏低头，面露愁容，道：“诶，还不是老样子。送子观音也不知拜了多少拜，可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二堂嫂又道：“我听闻，当时三太爷和族里的兄弟为了子嗣的事儿，让王徵兄弟纳妾来着。当时还费了好大的劲儿呢......”话正说着，尚氏便道：“是了，新抬了姨娘。这不，穿粉色袄子的这位就是了。”众人将目光投向诗莲。诗莲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好像自己只是一件货物任人打量。
　　四老太太又问：“这孩子唤什么名儿啊？”尚氏朝诗莲使了个眼色，诗莲知道这是让她自己说的意思，于是站起身来，低着头，规规矩矩地答道：“小女本姓为申，名诗莲，府里的人都叫我莲姨娘。”四老太太看起来很满意，笑起来脸上的皱纹都堆到了一起，伸手召她，道：“来，到我跟前来，让我看看。”诗莲不明所以，还是乖乖走上前去。四老太太打量着她，一众妇女也盯着她。老太太后来又让她转圈，看了她的腰身，道：“不错，是个好生养的。”众人都笑了。
　　这笑声在诗莲听来无比刺耳，自己在她们如炬的目光中几乎毫无尊严。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是，老太太还问了许多隐私的事情。她因为愤怒而涨红了脸，别人却还以为这是害羞。临结束的时候，四老太太还赐了诗莲许多补药。诗莲道了谢，心里却百般不自在，有苦难言。
　　春节是过了，可是不到十五这个年就算还没出。几家人就在王家住着，各有各的消遣：王徵老爷和二堂哥王硕以及四老太爷的两个儿子凑了一桌，在打马吊；其他小辈儿的就男女不拘，混在一帮比赛投壶，好不热闹；尚文尚武和几个小孩子这天正在院里一处玩耍，不知怎的跑起来了。尚武在前跑。尚文紧跟其后，来找二堂嫂，道：“娘，娘。我和哥哥（弟弟）想要到街上去玩儿！”这两个身后还串了一串更小的小娃娃，七嘴八舌，不知道抵得上多少只鸭子。正在屋里闲谈的几位夫人头都大了。二堂嫂为难道：“可是今儿个娘亲走不开啊！你们四奶奶叫娘一会儿过去呢！”小孩子们一听不行，就吵嚷起来。二堂嫂无奈，求助的目光看向尚氏。尚氏道：“你可别看我。一来这府里大大小小的事务离不开人；二来我近来身体有些虚弱，又受不得吵闹，是在难当此重任。”尚氏一抬眼，看见诗莲正坐在那儿，想着她近来几件任务都做得很好，是个信得过的，便对她说：“莲姨娘，不如就由你带着这几个孩子到街上去逛逛吧！”诗莲正觉得在府中憋闷得难受呢，听到尚氏这么讲，喜上眉头，脆声答道：“没问题，夫人放心。”
　　见她这般表态，分明也是一个童心未泯的顽童样子，尚氏反而又不放心了。年节附近，到处熙熙攘攘，这些孩子又个顶个是家族的宝贝，出不得半分意外。于是又对诗莲说道：“春节刚过，街上出门游玩的人应该也是不少。你毕竟是一个人，带这么多孩子辛苦了些。这样，还是老规矩，你让管家给你多带几个武师跟着。每个少爷、小姐身边，必须保证时刻有人跟着。”诗莲应声。尚氏又道：“你身边那两个人，张嬷嬷和绿柳都带上，我再让宋嬷嬷选几个婆子，也帮你看着。”诗莲心中觉得有些小题大做，面上却是不显。此时她并没有想到，七个小孩子的精力能有多旺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