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幻海（旧）》安塔列斯

35、解连环

　　“紫茎兮文波，红莲兮芰荷。绿房兮翠盖，素实兮黄螺……”
　　夏日晴好，圆明园中，碧波微漾，荷塘半开。媛女妖娆，歌声曼妙；素手纤纤，细腰婉婉；辍浆移舟，花间嘻笑……那接天碧叶，映日红花，参差笑面，直叫人以为身入画卷，做一场恍惚江南的美梦哩！
　　然而，这副绝美的凌波采莲图，却未能如往常般讨得那圆明园主人欢心。此刻，其人正懒洋洋地斜躺在美人榻上，雪白的夏布在头顶支起一方荫凉，旁边的矮桌上垂落一截上好的蝉翼宣纸，研磨好的油烟墨早已干透，纸上还未落一笔。那微微低斜的臻首，迷离朦胧的目光，无一不在表示其人已经沉入到自己的思绪中，远远的游离在这恣意的欢乐之外……不过，或者她只是夏日思倦，昏昏欲睡也不定罢？

　　啊呵～赵萱晃晃脑袋，挺没形象的掩口打了个呵欠，换了个姿势继续歪着腻着，身侧早有机灵人儿掂着温湿的软巾，替她压了压微汗的鬓角；她舒服的眯了眯眼睛，努努下颌儿，便另有一双温柔手擎着水杯儿递到她嘴边……唔，她抿了一口玫瑰花露，砸砸嘴，借着那沁人心脾的馨香醒醒神儿，再瞅一眼水面上那风光旖旎的采莲图，立时觉得韶光如此婉媚，热闹如此真实，自己等闲在这儿胡思乱想，实在是辜负了这姹紫嫣红，如花美眷，不该啊不该……
　　话说，我们亲爱的赵大郡主从来都是不买后悔药的，那心中的念头一转，自然看那碧玉美人，芙蓉颜色，越发赏心悦目，活色生香；又觉着自家这般闲情雅致，悠哉度日，委实是神仙生活，情趣无限……
　　她那方满怀兴致，叫人换了新墨，哼着小调，悠悠提笔在手，便要意气风发的泼墨挥毫；可惜其人妙笔刚落，尚未生出朵花儿来，就有那不识趣的丫头前来打岔，说是不速之客来访仙乡……

　　带着婴儿肥的、蜜团子般的脸颊，嫩得仿佛可以掐出水来；粉嘟嘟的嘴唇，似是习惯性的微微抿起……哎，属于小孩子的肌肤永远都是那么诱人，令人联想到某些甜甜、软软的吃食～啊呀呀，她好想动手把他肉肉的脸颊向两边无限制拉长，或者揉成皱皱的一团……
　　嗳，赵萱遗憾地叹了口气，按捺住蠢蠢欲动的手指，转而摇一摇绘着美人脸的湖色团扇，点着那荷荡莲舟，粉面轻罗，笑吟吟的说道：“目连弟弟，且观我这幅凌波采莲图如何？”
　　“甚好。”那小人儿自落座始，就端着一副内敛沉静样儿，压根未朝水面望上一眼。
　　“哦～”赵萱侧了侧身，颇有些兴味的追问，“目连说好，却是怎么个好法呢？”
　　那人的目光终是抬起来，平静无波的掠过纷红骇绿的水面，又清清亮亮的落在赵萱笑嘻嘻的脸庞上：“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
　　哟，赵萱敲了敲扇柄，刚要说好，却见那团团脸的小人儿目不转睛的看定了自己，一字一句的继续说道：“姊独好此，可知玩物丧志否？”
　　嗳，那个啥，怎么又来了？赵萱翻翻眼皮，作四十五度望天状，心道这孩子长大了会不会未老先衰啊？真是可惜了一副好皮相，明明有着花样男子的光明道路，人家却偏偏喜欢当唐僧，还是罗家英简洁版……
　　嗳，赵萱无比痛惜地叹了一口气，阑散散放下手中的团扇，慢悠悠端起香茶来抿了一口；溜眼看见下面送上来一篮新摘的莲蓬，鲜嫩欲滴的惹人爱，便又忍不住眼睫一跳，伸手拿了一个，在手中剥着玩儿，似是早忘了身侧还有人等着她回答。
　　而那人倒是坚韧，面对她有意无意的冷落，只微微蹙了眉，薄唇又抿得紧了些，也不追问言语，动也不动的，竟是极有耐性的等待着。
　　赵萱眼风微动，别过那人坚持的眉眼、以及眼眸深处那不易为人察觉的一丁点儿受伤，不由轻轻动了动嘴皮，转而拿起一枚刚剥出来的新鲜莲子，不紧不慢地递到对面那小人儿嘴边，抬了抬下巴，作出个张嘴的表情。
　　那人愣了愣，却又许是习惯了她的霸道，不觉张开嘴，任由她喂进口中……
　　“好吃么？”赵萱问。
　　“嗯。”
　　“当然了，”赵萱笑起来，“莲子还是新鲜的最好，嫩得要咬着自己的舌头，还带着一点香，留在嘴里啊～就是隔上个把时辰，还能觉着齿腭芬芳……”
　　赵萱说着，又把方才剥好的几枚莲子递过去，嘻笑道：“目连弟弟再吃些儿，这可是姐姐亲手剥的哦～”
　　那人不声不响地伸手接了，抬头看了她一眼，复又垂下眼帘，慢慢把一枚一枚的莲子送入口中——他方才胡乱嚼了几口，哪里知道什么味道，此刻依她所言慢慢体味，真个鲜嫩适口，清芳喜人……
　　嗳，漆黑的浓眉，如刀的眉峰，抿起的嘴角隐含刚直的线条……其实她一直都没有忽略过呐……赵萱微微笑着，看着对面的小人儿，眼中流露出一抹沉思的神色，对，她在考虑，要不要认真的回答他呢？可又要怎么回答他呢？

　　于时微风习习，日光融融，空气中浸润着细细的莲香，水面不时飘来少女娇嫩的笑声，身处其间，惟觉世间一切烦恼都已远去，只是无忧无虑……仿佛静止的时光中，不经意响起一句轻语：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他倏然抬起头，惊奇地望着她——
　　那人微微眯着眼，目光在一片波光水色中流转，似是浸染了无限光华：“是以人各有志，何必执着，惟心而已矣……”
　　他还在愣神，却见那人转过头来，拉长了声音说：“不过嘛～”话音转折间，一只纤手伸过来，屈指弹上了自己的额头——那人抿嘴一笑，“爱说教的小老头，会变得不可爱的哟！”

　　金笺金漆骨绘仙鹤流云折扇潇洒，盘金绣六则团花洒金衫华贵，拧丝腰带附金制螳螂带钩考究，压金刺银缕牡丹佩囊富丽……那人身姿倒也堂皇，容貌也不稍逊，只一身金光闪耀，往那儿一站呐，就晃得人眼花。
　　赵萱忍不住用团扇遮了半边脸，她心头嘀咕啊，不知今儿是什么日子，那边刚打发了粉妆玉琢的伪正太，这儿又来个闪亮贵公子标本。嗳，罢了，难得她大好心情，也就乐得看这位二哥哥又翻什么花样吧。
　　玫瑰花露换作六安瓜片，案桌上摆了四鲜四干果八件。赵萱拣个果子吃得欢，看来人端起茶杯装模作样地喝了几口，便开始从茶叶赞到茶具，从果件时鲜赞到丫鬟伶俐……难为他主子爷不吝言辞，旁边那伶俐的丫鬟却毫不客气，白眼一翻，鼻孔朝天，看他把茶水喝干了也不来添，那一张冷脸子堵得人好不难堪。
　　赵二公子越说越没底气，摸摸鼻子，笑容讪讪，瞥眼自家妹子却在旁边不言不语看笑事儿，嗳！纵是他来之前编得圆泛，此时却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他自是在那里搜肠刮肚找些由头，无奈总抵不过身侧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迫得他几乎打起退堂鼓，但念及那套《太祖行乐图册》，终是把心一横——好歹就这最后一回，天可鉴的，以后便是再有五套《太祖行乐图册》摆在他面前，他也绝不动心！
　　这决心一下，他赶紧举起手中的茶杯又喝一口，清清嗓子，堆起满脸笑容，唤了一声好妹妹，说道其实今天二哥……唔，二哥……
　　赵萱看他吞吞吐吐，茶叶末子粘在嘴角边上还不自知的模样，差点笑出声来。她也不欲太过坠了自家二哥的面子，不由使了个眼色给玉版，那丫头鼓鼓腮帮，不情不愿地上前为自家二爷添上茶水，复又送上软巾，倒叫赵二公子差点受宠若惊起来。
　　赵萱摇一摇手中团扇，看那人用软巾拭了脸，又端起茶杯连喝几口，才浅浅笑道：“二哥怎么了，自家兄妹说话，何来拘谨？”
　　那人见她口气松络，心道机不可失，不由厚着脸皮说道：“二哥这不是脸薄么……”
　　哈，赵萱又想笑，却听得那人打蛇随棍上：“哥哥向来嘴拙，说个半天也没到题，其实……哥哥本在常丰阁存了一坛上好的‘同盛金’，又不忍独享，想来邀妹妹同去，可又怕妹妹看不上哩！”
　　常丰阁？同盛金？赵萱眼神一闪，又是一笑：“二哥可是在撺掇我出府呢，定是嫌我太清闲了，倒要引人来管教妹子呢？”
　　“妹妹说哪里话，”那人急忙分辩，“二哥虽然愚笨，也定会护得妹妹周全，便是、便是……”他把牙一咬，“便是父王知晓，为兄也自当一力承担。”
　　“哦～”赵萱笑得奇怪，“果然妥当？”
　　“妹妹放心，一切包在为兄身上。”那人大包大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