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暖，我们回家》韩水

5、Memory

　　车上放着诺拉琼斯的音乐，邱夏心情挺好，跟着轻声哼着。车上贴着小米和妈妈的照片，小姑娘笑得露出了刚刚褪牙的窟窿。冷暖说：“她和你真像，都这么爱笑。”
　　邱夏摇头：“我给不了她一个完整的家，就只能更用心地照顾她。”
　　“我一直很想问，像阿夏你这样有经验的设计师为什么会到我的店里来？”冷暖偏过头，笑里带着疑惑，“我看过你的图纸和简历，你很优秀，经验丰富，完全可以去一家大型的服装公司，而不是在这样一家小小的服装店。”
　　邱夏笑了，她说：“Warmie，我知道你。我在米兰时装周上见过你走T台，你穿着Van Tang的衣服，画着浓艳的妆。可你最打动我的却是三年前你在Van Tang的跨年会上展出的那几件作品，记得吗？”
　　冷暖自然是记得。她设计出的第一批作品，Memory系列，白蓝的色调，少有人看好的作品。所有人都说那不是Van Tang的风格，那种似复古似乡村的造型完全不符合Van Tang多年来塑造的奢华冷艳的格调。所幸她只是个模特，无人在意她的创作，更多人关注的是Van Tang的老板Albert对他旗下的这个小模特更加青睐有加，还破例让她以Van Tang的名义发表作品。
　　邱夏说：“Memory，白蓝的色调，那是这个城市的颜色。我知道你想表达的东西，能感觉到你‘记忆’里的故事呼之欲出，我甚至能看到Memory背后的那个小女孩。Warmie，是Memory打动了我，让我想起了久未归来的家乡，想起了当年那个青涩的我。之后我带着小米回国，回到这个城市，多巧，我还遇见了你。”
　　Memory。
　　她的记忆。
　　三年前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偷偷地回了中国一趟。在这个生她育她的城市里，她却迷了路。老街已不见了样貌，做炒冰的阿姨也不知去向。街角的漫画书店变成了咖啡厅，夏日里常常打着蒲扇躺在躺椅上的大肚子叔叔变成了冰冷的咖啡广告牌。学校的大门闪闪发亮，她挂在上面的学生照早被摘了下来，学生们三三两两地放学出来，穿着白蓝的校服，男生们都偷偷地看着她，却没人上来和她打招呼。
　　她记得那个喷泉曾是一个葡萄架，葡萄架下有一排长椅，以辰放学后打篮球，衣服书包放在上面，她就一个人坐在长椅上帮他看书包。夕阳中，少年一头大汗跑过来，一把揽过她的脖子，笑嘻嘻地说：“等久了吧？就说让你早点回家的。哥哥今天赢了球，请你喝可乐！”
　　邱夏浅浅笑着：“Warmie，我是过来人，我看得出来，你的Memory里一直存着一个人。”
　　冷暖靠在座椅上，下午的阳光不再毒辣，车窗吹来的习习微风令人舒适。她也笑，像是想着无关紧要的琐事：“年幼的时候谁没喜欢过阳光帅气又喜欢摸你头的邻家大哥哥？十年之后我变成了女人，大哥哥也再记不起当初到底摸过几个邻家小妹妹的头。从此各自生活，两不相扰，这才是人生。”
　　车子停下，小圆豆粒儿一样的小米蹭蹭地跑出来，一下子扑到妈妈怀里，然后又从妈妈身后露出个小脑袋，糯糯地唤着：“Warmie姐姐。”
　　邱夏摸摸小米的头：“今天Warmie姐姐是来给你们化妆的。”
　　冷暖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一群穿着白背心小白裙子，背着小翅膀的小孩呼啦一下全出来了，姐姐姐姐地把冷暖围在中间。小孩儿们一股脑地把冷暖往里推，搞得冷暖以为自己进了天堂，又默默地想要是Albert在这，那个信天主教的家伙一定会幸福地晕过去。
　　老师十分抱歉地对冷暖说：“学生们的化妆老师今天家里有点事，小米的妈妈说认识会化妆的朋友，才劳烦你来一趟的，不麻烦吧？”
　　冷暖看了一眼邱夏，心想这女人可什么都没说，我是被诓来的！
　　小天使们围在冷暖身边，一个小天使举着一朵手工花说：“姐姐我能带这个吗？”一个小天使举着口红说：“姐姐我能抹吗？”一个小天使举着粉饼说：“姐姐给你！”
　　冷暖被小天使们融化了，觉得自己简直变成了圣母玛利亚。她甚是慈祥地点头：“好啊，都好啊。”
　　老师在一边轻咳：“你们是群舞，不能带小红花。口红也不要自己涂，粉饼放回去别打碎了……”
　　于是小朋友们乖乖坐在小板凳上，冷暖给她们一个个化妆。隔壁传来钢琴的声音，小天使们一个个都很骚动。冷暖问那个在她手下扭来扭去的小孩儿怎么了，那小家伙小脸红了红，揪着小衣角说：“那个弹钢琴的大哥哥好帅，我也想去看！”
　　冷暖给最后一个小天使化完妆也跟着他们跑去看。阳光充裕的下午，白色的钢琴在些微飞舞的光尘中闪着典雅的光泽，男人穿着白衬衣，一身素净地坐在钢琴前，双手于琴键上跳动飞舞。他很瘦，衬衣下的手臂几乎只剩下了骨，面容病倦，却始终微笑地望着孩子们。
　　他低声地跟着孩子们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桠，又香又白人人夸。让我来将你摘下，送给别人家……”
　　冷暖有些恍惚，依稀中钢琴前好似坐着十七岁的安以辰，对她指手画脚地说：“哎，暖暖，你坐那，对，别动啊。”然后他嘴角戏谑，神情高傲，手指重重地敲击琴键，铿锵有力的协奏曲如黄河汹涌。忽然音调一转，他在钢琴上敲着简单的曲调，大声地且毫无调子可言地大唱：“祝你生日快乐，祝我天天快乐，happy birthday to暖暖，祝我俩都快乐！”
　　十五岁的冷暖瞪着大眼睛说我的生日，你快乐干嘛！安以辰大手一挥，豪气万千：你快乐我就快乐，我家暖暖，我家娃，谁都别打主意！冷暖瞥他：你少来！是不是没给我买礼物！安以辰噎了一下，突然拔高了声调：谁说的！我家暖暖的生日，一年一次，我当然有礼物！他从钢琴上摸下来一个MP3，扩音开到最大，里面放着他基本靠吼的生日歌。
　　十七岁的安以辰对着十五岁的冷暖，揉乱她绒绒的头发。他说：“生日快乐，暖暖。以后我每年都给你唱生日歌，所以即便长大了，也不要离开我。”
　　一个小孩站起来，仰着头问安以辰：“大哥哥，既然茉莉花那么美丽，为什么还要把它摘下送给别人呢？”
　　二十九岁的安以辰早已脱去少年时的凌厉骄傲，面对着一群小天使一样的孩子，他也弯了弯眼角，温柔和煦：“大哥哥也不知道。”
　　“诶？”小孩儿更加疑惑了，“可是大哥哥不是大人吗？大人不是什么都知道吗？”
　　安以辰笑着摇头：“没有人什么都知道，有些事情就算拼命想要知道答案，可最后还是会不懂。”小孩儿被他绕得有点晕，他摸摸小孩儿的头，指了指门外，“去问问你的老师吧。”
　　他抬头，便见到了倚在门口看着他的冷暖。下午的阳光格外柔软，照在安以辰素白的衬衣和苍白的脸上，看着有些憔悴。他一怔，木然地望着冷暖。那一瞬仿佛时间都被冻结，他们隔着遥远的十年相望，中间是那么多的陌生疏远，那么多的往事前尘。
　　这时老师走过来忙说：“哦，忘了给你们两个互相介绍。这位是安以辰先生，是临时代班的钢琴老师。这位是Warmie小姐，是一位家长请来帮忙化妆的老师。”
　　冷暖伸手，礼貌从容：“安先生您好。”
　　安以辰望着她，嘴角却带着一丝嘲讽的笑：“为什么每次我们都要由别人介绍？”
　　冷暖懒洋洋地收回手：“因为我们不熟啊。”
　　安以辰说：“还好。”
　　冷暖瞟他：“什么？”
　　“还好你还和小时候一样，连闹了别扭的样子都没变。”他的指尖在钢琴上扫过几个音符，清脆动听，“而且只有我晓得怎么哄你。”
　　冷暖忽地冷笑：“安先生，你没事儿吧？”
　　安以辰看着她，指尖微微发颤：“暖暖，你看着我像没事吗？”
　　素白的琴房里，男人眉眼掩着伤痛，冷暖耸肩：“我哪知道，我们又不熟。”
　　安以辰终于皱眉：“你一定要这样和我说话吗？”
　　冷暖耷拉着眼皮抱着腹，鞠躬：“对不起安先生。”
　　小老师着实疑惑得很，来回指着两人：“你们是……认识？”
　　“是。”
　　“校友。”冷暖抢了一步，又看了一眼安以辰，“安先生和我中学是同校，是个风云人物呢，学校里没有几个女生不喜欢他。”

　　孩子们的汇演要开始了，安以辰要去当苦力弹钢琴，冷暖和邱夏坐在台下等着汇演。舞台上一阵忙碌，邱夏咬着可乐杯子的吸管，盯着台上阴阳怪气地说：“你刚才特别幼稚。”
　　冷暖笑得温暖：“是啊，跟小孩子在一起总是觉得自己都年轻了。”
　　邱夏头朝她偏了偏，嗡动嘴唇：“那个人就是你邻家的大哥哥？”
　　冷暖猛地一个机灵，躲了老远看着淡定自如的邱夏。那女人也转头看她，镇静十足地说：“小丫头，我是过来人。”
　　冷暖嘟嘟囔囔地坐回去，邱夏还咬着那个破吸管，八卦味十足地盯着台上：“喂，木吉集团听过吗？我听说安以辰是木吉集团董事长沈传钦定的接班人，早就着手培养了，现在木吉全球三分之一的产业都掐在他手里。”
　　冷暖头上刷刷地冒冷汗，小心翼翼地问：“你是半仙儿吗，怎么什么都知道？”
　　邱夏得意洋洋：“我上一个东家就是木吉啊~~”
　　冷暖嘟囔：“我当然知道木吉，怎么说我也在中国生活了十七年，这种家喻户晓的集团我还是知道名字的。不过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邱夏惋惜地点头：“也是，现在新闻啊电视啊都在报道他和孟婷的恋情。”说着她掏出手机搜了一下孟婷的名字，刷刷刷地一条一条蹦出来，“给你科普一下。孟婷，当下最红的小花旦，以长相甜美活泼清丽闻名，走过戛纳红毯，电影里只要有她必定大卖。反正在中国是很红，国外倒是没什么名气。”
　　冷暖带着考究的心态刷了几页网页，中肯评价：“嗯，长得不错啦，安以辰的确喜欢这种调调。”
　　她认真地看着他们的新闻，不时点头赞同，说挺好的。邱夏看着她的侧脸，那张弥漫着异域之美的脸有些苍白。邱夏说：Warmie，但愿你真能对这些淡然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