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醒之前》阁楼上的猫。

10、他恋爱了，和一个男人

　　安和下飞机上摆渡车的时候，才发现外面雨下的厉害。
　　他的家乡在苏市，常年风波烟雨的江南中心。
　　而江南飘雨的冬天，总有一种阴冷透过肌肤钻进骨头的感觉。那感觉就仿若冰冷从整个人的体内而来，附在骨头上经久不散。
　　他自幼体寒，终日四肢冰凉，尤其怕冬天的到来。
　　在他还小的时候，他妈总会到了晚上先陪他睡一小段，每当他趴在桌子上写完作业之后，都会看到母亲靠在他的床上帮他暖被子。待他梳洗好上床睡觉，被子里面暖的烫人，丝毫没有冰冷的寒气。
　　后来长大了，母亲会提前给他插好电热毯。
　　偶尔还是会陪他睡，他虽然为母亲这样的行为觉得羞赧，认为一个大小伙子几乎被妈妈当成姑娘来疼了。但到底是亲妈，被妈妈疼宠，有什么不好呢？
　　当多年之后，他定居北方，在天寒地冻的冰雪中，室内的暖气让人穿着T恤都不觉得寒冷。他却很想念江南的冬天，想念他的家，他的房间，他的床；想念在那里，他曾被人捧在手心当做宝贝一样、千娇万宠长大的那十几年。
　　而这一切的丢失，不过是因为他恋爱了，和一个男人。
　　他选择了爱情，放弃了家人。

　　昨天晚上，他最终也没有同罗一落见面。
　　在他收拾好一切情绪，说服自己准备去面对罗一落的时候，才从安茜嘴里知道罗一落临时被大老板召唤，已经回了公司。
　　安茜偷偷的看他，小声的报告近日罗一落家里发生的事儿。
　　他则眉眼淡淡，看不出悲喜，吓得安茜不敢继续再说。
　　只是，骗的了安茜，却骗不了自己。还是有种惆怅在他心底泛起，让他烦躁，并越来越不喜欢自己的患得患失。
　　然后，他在人群里看到了武雯。
　　之所以能一眼认出武雯，全拜罗妈妈所赐。上次罗妈前来做足了准备，带了好些两人旧时的照片。年少的青春洋溢的少男少女，凑在一起那么好看。他们可以肆意的走在街上，不用担心别人惊讶的眼神。虽然那些眼神也许并不恶意，却反复的说明着两个人一起的怪异。
　　那种感觉只击他的心脏，并不是爱人不爱自己的失落，而是，忽然明白他曾经有过更好的生活的不平。

　　而另一头，武雯也看到了他，冲他点了点头。
　　然后似乎想要过来和他搭话。
　　安和怂了，在明了武雯意图之后忍不住落荒而逃。
　　然后在逃跑的那个瞬间，他生出了一个念头。
　　一个他躲避了很久，想了很久却始终没有实践的念头。
　　他，很想回家。

　　于是，他定了最早的航班，打电话简单的交代了工作，就那样只带着钱包和手机跑了出来。
　　坐在出租上的时候，他才让自己的脑袋稍微落空一点。
　　对于这个城市，他并不感到陌生，不管父亲在如何疾言厉色，每年，罗一落总是会抽个时间陪他回来。只是，被拒之门外的感觉让他痛苦。
　　寻着记忆里的路，再次回到自家楼门口的时候，他还被那种痛苦的回忆折磨着。
　　六年前，他和罗一落双双出柜。
　　所不同的是，他勇敢的站在了罗一落父母的面前，同罗一落一起承受着来自后者伤害与谩骂。而自己的父母，得到的不是自己的坦白，而是罗一落母亲类似与羞辱的电话与对于真相的震惊。
　　他那天也是这样匆忙的回来，不一样的，罗一落陪在他身边。
　　虽然最终结果是他爸不顾泪眼摩挲的妈妈的强行将他俩赶出门外，但是那时候，至少他的身边还有罗一落。
　　罗一落握紧他的手，轻声说，“没关系安和，以后我们常回来，你爸妈总不会一直不原谅。”他很温柔的挡在了他的面前，仿佛能够一肩承担风雨，而让他生出了勇敢面对不顾一切的勇气。
　　但是他低估了父亲的坚持与刚硬，后面每次他们回来，都没有一次被允许进房间，带来的礼物，永远只会留在门口。
　　父亲不原谅他，一方面是因为自己的儿子选择一个男人。
　　另外一个原因，或许就像他后来几年逐渐想明白的：作为父母的独子，他最终选择了那个男人，留在罗一落的身边，而抛弃了自己的家庭。
　　这让他那个教育出身，世代书香却一脉单传的家庭如何接受？

　　安和背靠在家门口的回廊里，轻轻的吁了一口气。
　　他很想吸烟，但是打火机在过安检的时候已经被扣掉，他捏了捏手里的香烟，无奈的笑笑，只能原封不动的塞进口袋里。
　　他被刺激出来的勇敢逐渐消退，一夜未睡，最早班的飞机，却生生是一种近乡情怯的懦弱。
　　也许这一次，父亲还是不允许他进家门。
　　而他能否有能力再度在这种拒绝之中，生出再来一起的勇气？
　　雨渐渐大了起来，小区里虽然人不多，但是时值周末，陆续的有人出来丢垃圾或者去买菜。安和有点迷茫的眼神，在看到那个一处单元门门口就盯着自己看的人之后，忍不住凝滞起来。
　　她上了年纪，但是气质还是像以前那样好，浑身都是书卷气。

　　安和的心，瞬间软的一塌糊涂。
　　这些年，他每次都是远远的看。这是这些年来第一次，他靠的这么近，近到能看到母亲头上的白发。
　　安和鼓起勇气走过去，叫了声：“妈！”
　　老太太先是一愣，而后才反应过来一样，颤抖着声音道：“安……和？真的是你呀……”她看到儿子被雨水沾湿了的大衣，像打开了什么开关一样，眼泪就掉了下来：“你这孩子……回来了，回来了，为什么不进家门，非要再外面淋雨？你来多久了？你……”她又想起了什么一样往四周看看，“你自己回来的吗？”
　　安和鼻子一酸，“嗯”了声，语调里带着点儿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委屈。
　　母亲不再是记忆中的模样，那个小区里打扮的最是洋气的漂亮女人已经老了。她的头发两侧已经花白，腰背不再挺直，虽然依然瘦，却是过分的嶙峋的感觉。
　　她继承了传统江南女子的温柔，却也是一种被动的顺从。所以在丈夫要跟儿子断绝关系的这些年，除却想念和哭泣，没有一点办法，甚至没有同儿子见一面的勇气。
　　但是，她也把最好的疼爱给了自己唯一的儿子。
　　他伸手抱住她，将脸埋在她的肩膀里，像小时候那样在严苛的学习中调皮犯错后找母亲撒娇一样。只是他们都知道，一切跟以前都再不一样了。
　　老太太被他抱在怀里，像感知到什么一样，毫不迟疑的，将手按在安和的背上，拍了拍。

　　被母亲领进家门的过程里，安和已经将这些年的情况简短的介绍了一些，“现在餐饮其实不太好做，互联网涉足太多对传统行业有影响，不过我走私房菜的路子，生意还好，现在准备开第二家……”
　　他一抬头，就看到了站在家门口的父亲。
　　距离上次他回家，已经是一年多的时间。
　　父亲仍然站的笔直，双目如炬，常年紧绷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安和的话停了下来，脚步也停了下来，望过去的眼光有点无措。
　　所幸的是，这次迎接他的不再是父亲每次见面必说的那个滚字。他见父亲皱了皱眉，目光在自己的儿子和妻子身上转了两圈，然后“哼”了一声，便甩手回了屋里。
　　安和惊喜掺半，去看母亲。
　　后者没有说什么，只是伸手将他推进去，反手关上了防盗门的大门。
　　安和做梦一样被带到客厅，又被母亲塞了衣服赶进浴室，直到赤身站在淋浴头下面，热热的水流浇下来，才有了那种再回家门的悸动。
　　他想也许是自己看起来有点惨，父母与子女的天性，让他们终于心软。
　　他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等他洗完澡换好睡衣出来，老太太已经给他煮好了面。
　　见他出来便招呼：“过来，先把面吃了。”
　　安和闻言走过去坐下，细白的挂面，上面搁着荷包蛋，调料很少，他喜爱的清淡口味。
　　老太太坐在旁边看他吃，忍不住念叨：“怎么就还那么瘦呢，不是说过了三十就发福吗？怎么你身上还是一点儿肉都没有。”
　　安和忍不住笑，扯了扯他身上的睡衣，这还是多年前他的衣物，现在不仅不小，还隐约有些大了，袖口顺着胳膊滑下去，露出一段带着骨感的小臂，难怪母亲会唠叨。
　　“体质问题呀，这是随您，人家的老太太都富态的很，您看你也这么瘦！”
　　语气自然的，仿佛这几年的隔阂并不存在。
　　老太太听着听着眼泪掉下来了，安和住了嘴。
　　其实，都知道是为什么。
　　“是不是，跟他吵架了？”
　　见他把脸快埋到碗里一样，老太太忍不住，又问。
　　安和暗叹一声，摇了摇头。
　　他把筷子搁在桌上，伸手过去帮老太太擦了擦眼角：“没有，就是快过年了，特别特别想您和我爸，等回过神来，就飞机上了。”他勉强笑笑：“您看，我还跟孩子似的，想什么就是什么。”
　　他拉过母亲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妈，谢谢您，这回没赶我走，让我进了门。”
　　安妈妈怔了怔，伸手扶上他的脸，“你这孩子，太狠心，你爸说不要你，你真的就每年回来看那么一回。妈妈把你养这么大，你一下就跟别人走了，妈妈不要了，家也不要了，不管怎么样都要跟他在一起。”
　　“他是个男人呀，正常的爸妈，谁会能接受儿子和男人在一起？何况，还是那样的情况……你爸爸清高了一辈子……更接受不了。”
　　“妈！”安和伸手抱住母亲细瘦的肩膀，心里愧疚的不行。
　　这些年来，他一直努力的哄着罗一落的父母，想要得到认可，却忽略了自己的父亲母亲，同样也在煎熬着。
　　“妈妈，对不起。”
　　他很难过，“我害怕，你和我爸疼了我那么多年，我怕你们真的不要我了，你们不看到我，就少生一些我的气，就多想我一点儿。妈妈，我错了，我不该这么想……”
　　他说了很多忏悔的话，反反复复的说我错了。
　　而在自己房间里不知听了多久的安家爸爸，伸手推开了紧闭的屋门。
　　哐当的一声响，惊醒了安和，他茫然的抬起头。就见他爸怒气冲冲的冲到自己的面前，伸手往自己的脑袋上拍了一巴掌，“傻小子！你只会跟你爸妈倔吗？！受了委屈才回家是不是？你真当自己嫁出去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