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炙冰记（天涯明月刀OL）》萧八

5、五．惨碧色的血

　　唐十三没有动。
　　他只动了动他的右手。
　　两点乌黑的寒星自指间飞出。
　　他的右手很白，很干净，指甲修剪得很整齐。
　　这样修长而有力的一只手上，并没有戴鹿皮手套。
　　又笨又重的鹿皮手套。
　　这几十年来，不光是唐十三，但凡是从唐家堡里出来的人，都没有再戴过鹿皮手套。
　　不管是谁，只要手上戴了鹿皮手套，打出暗器的速度都会比平时要慢。
　　在高手相争的时候，只要出手慢上一点，要的很可能就已不是别人的命，而是自己的命。
　　更何况如今唐门弟子打出去的，是不用毒的暗器。
　　依照唐家祖训，唐门暗器已不再用毒。
　　可以保护皮肤的鹿皮手套，对于他们来说，已没有一点用处。
　　但唐十三已不是唐门弟子。
　　他的暗器用毒。
　　不止用毒，而且用的还是剧毒。
　　见血封喉的剧毒。
　　像他这样小心谨慎的人，本不该犯这种错误。
　　用手指直接触碰剧毒暗器，这根本就是在自寻死路。
　　唐十三没有死。
　　他的呼吸依然平稳如初。
　　他的脸上依然没有表情。
　　他依然冷得像一块冰。
　　冰块不能动，他却还能动。
　　不但能动，还能动得很快。
　　他左手一撑，瞬时翻身跃下了二楼栏杆。
　　他甚至又用方才那两根手指，另外取出一枚毒蒺藜，收拢在手心。
　　他的手上到底有什么奥秘，才能不被毒素侵入肌肤？
　　青衫男子也在动。
　　唐十三的两枚毒蒺藜刚出手，他忽然双肩一晃，原本搂在怀里的妓女，立时转到了背后。
　　又是一声惨叫。
　　来自女人的惨叫。
　　那两枚毒蒺藜，全打在了妓女身上。
　　青衫男子似乎也很惧怕唐十三的暗器，惨叫刚一响起，他就松开了手。
　　妓女倒了下去，僵硬的倒了下去。
　　不过眨眼功夫，她的一张脸已开始变得乌黑肿胀。
　　就在青衫男子松开手时，唐十三的右手也松开了。
　　又一枚毒蒺藜直射而出。
　　只听得“叮”的一声，唐十三眼前忽然出现了一道白光。
　　那是剑光，如闪电般的剑光。
　　剑光一闪，毒蒺藜就如同倒下的妓女一样，僵硬的落到了地上。
　　剑在青衫男子手里。
　　只有剑，没有剑鞘。
　　唐十三甚至看不清楚，他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拔出这柄剑的。
　　青衫男子刺出这一剑后，突然又不动了。
　　他盯着唐十三，盯着他的一双手，冷冷道：“唐十三？”
　　唐十三也盯着他。
　　青衫男子有一对又黑又亮的眼，一双干燥而稳定的手。
　　他的手也和唐十三的手一样，很白，很干净，指甲修剪得很整齐。
　　他手中长剑直指唐十三。
　　他眼里的杀气更浓。
　　唐十三道：“我们以前见过？”
　　青衫男子道：“没有。”
　　唐十三道：“我不认识你，你却认识我。像你这样的人，在世上并不算多。”
　　青衫男子冷笑道：“幸好从今以后，像我这样的人，只会更少，不会更多。”
　　唐十三道：“哦？”
　　青衫男子道：“因为过了今夜，你就已经是个死人。”
　　没有人会再有兴趣去认识一个死人。
　　说话声中，长剑已疾刺向唐十三。
　　唐十三竟没有闪避。
　　他忽然道：“你不是孟吴越，绝不是。”
　　仿佛是在响应他的话，又一串“叮叮”声响起。
　　三四十件大大小小的暗器，被剑光一卷，也纷纷落到了地上。
　　暗器不是唐十三的，他没有一次性打出五件以上暗器的习惯。
　　暗器是锥子的。
　　锥子也已到了一楼。
　　现在，在这座小楼里，除了他们三个，能溜走的人，都已悄悄的溜走了。
　　锥子的声音回荡在小楼里，显得更加刺耳难听。
　　“十三少，我已知道他是谁！”
　　青衫男子的脸色变了。
　　他出剑的方向也变了。
　　在杀唐十三之前，他要先杀了锥子。
　　他出剑很快，相当快。
　　剑气如风，狂风。
　　这是一击致命的剑法。
　　锥子失声而呼的那一刹那，长剑已刺入身体。
　　可是锥子虽然很惊讶，但脸上却没有一点痛苦和扭曲的表情。
　　唐十三居然在笑。
　　一种很奇怪的笑。
　　每次他露出这种笑容时，眼睛都会微微眯起，就像是正常男人面对着一个被自己扒光了衣服的处女，心里充满了刺激和兴奋。
　　剑还在青衫男子手里。
　　剑身却已在滴血，惨碧色的血。
　　青衫男子的脖子也在滴血，惨碧色的血。
　　他的脖子已被利器划开一道浅口。
　　他吃惊的看着唐十三，嘴巴半张，似乎还想说上两句话，喉咙里却只发出了“格格”一阵响，然后他就倒了下去，向后仰倒了下去。
　　他倒下时，手已不能再握剑。
　　他的脸也和死去的妓女一样，变成了诡秘的死黑色。
　　死去的妓女已不在地上，在手上。
　　唐十三的右手五指，仍紧紧抓着妓女尸体的后心。
　　青衫男子的一柄长剑，就插在尸体的右肩上。
　　剑已刺透肩背，只差三寸，就能划破锥子的前胸衣襟。
　　锥子呼出一口长气，尖声道：“十三少，多谢你。”
　　唐十三淡淡道：“不必，你那一句话的人情，我记住了。”
　　有种人很懂得说话的门道，懂得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锥子无疑就是这种人。
　　倘若锥子没有适时喊出那一句话，哪怕是二人联手，大打一场，也不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放倒青衫男子。
　　就是那一句话，让唐十三能在对方起剑之际，立刻滚到地上，抓住了死尸。
　　青衫男子怕毒，他不怕。
　　所以青衫男子倒下了，唐十三仍活着。
　　小楼里更静了，静得只能听到他们三个人的呼吸声。
　　没错，是三个人。
　　唐十三，锥子，还有青衫男子。
　　青衫男子只是倒下了，他还没有死。
　　他还有呼吸。
　　他的脉搏虽然十分微弱，但还在跳动。
　　唐十三自他身侧拾起一枚多角星状的暗器，暗器上闪烁着惨碧色的乌光。
　　这不是唐家堡研制的暗器。
　　这是唐十三自己设计的“碧鳞角”。
　　他方才打出这枚暗器时，用了四根手指的力。
　　他平时用暗器杀人，最多也只用三根手指，有时还能更少。
　　因为就在刚才，他突然改变了想法。
　　他不想让青衫男子就这样去死。
　　可是他随身携带的暗器，每一件都喂过毒。
　　哪怕是一根极细小的钢针，只要射入对方体内，也能立刻让人变成死尸，浑身发黑的死尸。
　　他只有运用技巧，让碧鳞角打旋飞出，而不是直射入体。
　　这件事听起来很简单，但实际上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轻易办到。
　　不过唐十三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他算得很准，每一个细节都在他的计算之中。
　　他使出的力道刚刚好，角度也刚刚好，碧鳞角斜斜飞过，只划破了青衫男子的一层皮肤。
　　暗器既没有提前从半空中掉下来，也没有划开对方大动脉，更没有让他立刻变成一个死人。
　　然而青衫男子终究还是中了毒，中了毒的人，迟早都会死。
　　为了不让青衫男子变成死人，唐十三又从怀中摸出一粒药丸，将半粒硬塞入他嘴里，顺手点了他胸腹间的九处大穴。
　　做完了这一切，他才开口说话。
　　“锥子。”
　　锥子还在发怔，唐十三已再次弯下腰去，将两枚毒蒺藜从女尸身上拔出，又撕下女尸的两片衣裳，把它们包成一个大团。
　　“给你。”
　　锥子被他吓得浑身一个激灵，喃喃道：“这……这……”
　　唐十三皱眉道：“你不要？”
　　锥子的脸吓得更白了，只好伸手去接。
　　他的一双手抖得几乎连布包都拿不稳。
　　唐十三道：“你如果不想要，就替我丢去西湖底。沾了女人血的脏东西，我不想再见到。”
　　锥子尖声道：“不，不，不。”
　　他一连咬了三次舌头，才将后半句话说完整：“多谢十三少的赏，多谢，多谢。”
　　他的脸虽然已变成惨白色，但眼睛里却发出了喜悦的光。
　　他本以为唐十三不过是在开玩笑，没想到他竟然是认真的。
　　捧在他手中的，可不是一般的暗器。
　　这是毒蒺藜。
　　蜀中唐家的毒蒺藜。
　　蜀中唐家的上品毒蒺藜。
　　哪怕是白日发梦，锥子也从未想过，自己这辈子居然能得到蜀中唐家的上品毒蒺藜。
　　纵然毒蒺藜上还包着厚厚的布，他也已看到两眼发直。
　　直到唐十三踢了他小腿一脚，他才怔怔地回过神来。
　　青衫男子被唐十三负在背上，一双眼睛仍亮得可怕。
　　倘若眼睛也是利剑，锥子想必已被他活剐得只剩一副白骨。
　　只可惜他已不能再杀人。
　　现在的他，甚至连一只蚂蚁都捏不死。
　　唐十三道：“你去通知梅花院的人，画舫见。”
　　他们这次行动的撤退点之一，就是画舫。
　　穿过梅花林，就到了西湖，画舫就停在西湖边。
　　西湖边的画舫很多，只有一艘是属于二月二分坛的。
　　那艘画舫的船头灯笼上，都贴有一个斗大的“翠”字。
　　那是拥翠园的画舫。
　　拥翠园的头牌花魁，就坐在这艘画舫上，等着他们完成任务，凯旋归来。
　　他们今夜要在绛红楼完成的任务，只有一个。
　　围剿孟吴越。
　　可现在孟吴越还没来，唐十三却突然要求提前撤退。
　　锥子的表情变得很奇怪，但他仍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
　　他只说了一个字。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