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炙冰记（天涯明月刀OL）》萧八

3、三．五万两银子

　　黄昏。
　　夕阳还未落下，绛红楼的灯笼却已点上。
　　唐十三在喝酒。
　　十两银子一小壶的女儿红，他已喝光了五壶。
　　其实这里的酒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比起街边小酒铺卖的，未必能好多少。
　　但每天还是有很多人来绛红楼，还是有很多人来喝酒。
　　这些人不是酒鬼，是色鬼。
　　绛红楼的酒，本就不是为酒鬼们准备的。
　　要喝酒，应该去太白楼。
　　要找女人，才应该来绛红楼。
　　杭州城里女人最多的地方，就是绛红楼。
　　唐十三所在的屋子里，也有个女人。
　　女人很漂亮，也很年轻，圆圆的脸只要一笑起来，就会现出两个酒窝。
　　现在她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她把自己的脸埋在衣裙里，整个人缩在床角，连一声呜咽也不敢出。
　　唐十三还在喝酒。
　　他从进门到现在，始终没看过那女人一眼。
　　他根本不想来绛红楼，根本不想来喝酒，也根本不想来找女人。
　　但他必须来。
　　他必须来等人。
　　等一个他要杀的人。
　　天已渐渐黑下去，屋外的嬉笑声已渐渐多了起来。
　　他等的人还没有来。
　　那女人确是被他吓得呆了，竟一直缩在床角，一直没有动。
　　唐十三感到很满意。
　　他喜欢听话的人。
　　尤其是听话的女人。
　　他已经很久没遇上过这样听话的女人了。
　　他突然想起了翩翩。
　　翩翩是他在加入青龙会后遇上的第一个女人。
　　一个同样年轻，同样漂亮的女人。
　　那天也是黄昏。
　　翩翩走到屋门口的时候，唐十三正在铺床。
　　翩翩的脚步声很轻。
　　轻得不像是在走路，而像是在跳舞。
　　蛇舞。
　　她简直就是一条蛇，悄无声息的滑进了唐十三的屋子。
　　唐十三似乎一点也没有留意她的脚步声。
　　他依旧很专心的在铺床。
　　“你就是唐公子？”
　　唐十三没有说话。
　　他将散开的被子堆到床尾，又伸手按了按垫被的折角。
　　床很大，被子很软，杭绸被面摸上去滑滑的，凉凉的，舒服极了。
　　唐十三仍未停止动作。
　　检查床铺，已成了他入睡前一个必不可少的习惯。
　　即使他还在唐家堡，即使他十几年来身下躺的是同一张旧床。
　　即使现在还未入夜，即使他已很困。
　　他习惯谨慎，他也喜欢谨慎。
　　谨慎的人，总能活得长些。
　　翩翩却不是一个谨慎的人。
　　她并没有多想一想唐十三的举动，就已忍不住道：“唐公子。”
　　她的声音透着一股甜腻，一股娇媚，就像是从蜜糖罐里捞出来的拔丝苹果。
　　这种声音能让男人困意全消，睡不着觉。
　　唐十三的确是个男人。
　　他的确睡不着觉。
　　但他却不是神魂颠倒得睡不着觉，而是恶心得睡不着觉。
　　他甚至已有点反胃，有点想呕吐。
　　为了不让自己吐在床上，他只能勉强转过头。
　　翩翩在笑，笑得很甜，很开心。
　　唐十三扫了她一眼，淡淡道：“你是谁？”
　　翩翩笑道：“我叫翩翩，翩翩起舞的翩翩。”
　　她状若无意地挺了挺胸，眼睛里发出了光。
　　春寒料峭，夜晚将近，她的衣衫却单薄得不像话。
　　唐十三冷冷地看着她。
　　他很熟悉这种女人。她们每一个都很自信，目空一切的自信。
　　不是她，是她们。
　　这种女人他已见过太多，无论是在唐家堡里，还是在江湖上。
　　她们都十分坚信，只要是男人，就一定会对自己感兴趣。
　　“是卓夫人让我来伺候你的。”
　　单薄的纱衣就像是蜕掉的蛇皮，从翩翩身上飞快的剥落下来。
　　不过一句话的功夫，她的身躯已完全赤裸。
　　雪白的皮肤，丰满的胸膛，纤细的腰肢，修长的双腿，这具美妙而极富诱惑力的胴体，此刻就站在唐十三面前。
　　唐十三似乎已看得痴了，喉结上下滚动，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翩翩咬了咬嘴唇，颤声道：“我还是处女，我还没有伺候过男人。”
　　她的双颊已起了红晕，说出的话却一点也没有羞涩的意思。
　　她虽然还是处女，但已经很懂得怎样勾引男人。
　　她的眼波仿佛是一池春水，一池起了涟漪的春水。
　　她已决心要将唐十三浸溺在这池春水里。
　　唐十三突然道：“你过来。”
　　他说得很慢，很艰涩，不过三个字，却像是费尽了全身的力气。
　　这三个字，无疑就是对翩翩的邀请，是对她能力的肯定。
　　翩翩嫣然一笑，立即走了过去。
　　她相信唐十三已对她动心。
　　世上怎么可能有男人会对她不动心？
　　唐十三只一眨眼，一个又香又软的身子已倒在怀中。
　　翩翩与唐十三的距离本就不算远。
　　她也会武功。
　　会武功的女人，通常都不会很被动。
　　她们在学武的时候，早已懂得“先发制人”的道理。
　　翩翩那一双指若青葱的玉手，已主动往唐十三衣襟里伸去。
　　唐十三瞳孔猛然收缩。
　　惨叫声同时响起。
　　翩翩在惨叫。
　　她的脸上一片红色。
　　红色的血。
　　她瘫倒在地上，就像是被人从高处抛落的一滩烂泥。
　　唐十三凝视着自己的左手。
　　他的手上也有血。
　　翩翩的血。
　　唐十三终于笑了，笑容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讥诮之意。
　　翩翩却已笑不出。
　　她感到面孔热辣辣的，又涨又痛。
　　她的耳朵里全是嗡嗡声。
　　她实在分辨不了，在方才一刹那间，唐十三究竟打了她几个耳光。
　　她也根本分辨不了，自己的脸到底成了什么样。
　　幸好唐十三的屋里没有镜子。
　　不过，就算是能给翩翩一面镜子，她也已绝对认不出镜子里的那个人是谁。
　　无论多漂亮的女人，如果被人打得满脸流血，也绝不会漂亮到哪里去。
　　况且她的脸已不太像一个正常人的脸。
　　准确的说，是一个淌血的猪头。
　　“告诉卓夫人，下次再有几个女人过来，我就送还几条尸体回去。”
　　唐十三的声音冷得像冰，仿佛就在耳边，仿佛又离得很远。
　　翩翩想辩解，想求饶，可一张嘴，从耳朵到下巴都开始剧烈疼痛，痛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纵然唐十三没打算要她的命，她也已难受得要命。
　　她勉强点了点头，一骨碌爬起身，不顾一切地往外跑。
　　她实在太害怕，太恐惧，竟连地上的纱衣都忘了捡。
　　唐十三看着她狂奔而去的背影，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很奇怪。
　　像是在笑，又像是在生气。
　　他手上沾的血已开始凝结，他并不想把翩翩身上的血抹到自己衣服上。
　　他心里的恶心感又开始加重。
　　他想拿起翩翩掉在地上的纱衣擦手。
　　可还没走出几步，他已感到胃在收缩。
　　他开始呕吐。
　　他吐出的污物，全落到了翩翩的纱衣上。
　　幸好全落到了翩翩的纱衣上。
　　幸好没吐在床上。
　　唐十三默默的想，这算是今天遇上的恶心事里最不恶心的一件。
　　这一晚的确再没有女人过来。
　　非但没有女人过来，任何人都没有过来。
　　他的屋子很安静，安静得几乎能听到房梁上灰尘掉落的声音。
　　唐十三睡得很香。
　　他知道自己已可以完全放松。
　　所以他足足睡了六个时辰，直到第二天中午，才从床上爬起来。
　　他一起来，就去了卓夫人的起居室。
　　没人要求他去，也没人想到他会去。
　　卓夫人看到他，却一点也不觉得意外，淡淡道：“坐。”
　　唐十三就坐了下去。
　　他坐得很随意，很懒散，就像是一个普通人家的侄子，在和自己的小姑姑谈闲话。
　　卓夫人伸手扶了扶鬓边的发簪，道：“你来找我做什么？”
　　唐十三道：“小姑姑如果真想送我礼物，不如送点别的。”
　　他没有提翩翩，一个字都没有提。
　　昨晚的事，仿佛从来没发生过，仿佛青龙会里根本没有翩翩这个人。
　　她只不过是一件礼物，卓夫人送给唐十三的礼物。
　　一件不被接受的礼物，会有什么下场，唐十三并不关心，也不想知道。
　　他只想知道，卓夫人现在还会不会继续送他礼物。
　　卓夫人凝视着他，淡淡道：“你想要什么？”
　　唐十三道：“我想要钱。”
　　卓夫人道：“要多少？”
　　唐十三道：“不多，只要五万两。五万两银子。”
　　卓夫人竟不问他要钱去干什么，仍淡淡道：“好。”
　　唐十三不是一个很容易惊讶的人，但这一次他的确有点惊讶。
　　不过他脸上一点惊讶的神色也没有，依旧静静地坐着，听卓夫人说话。
　　卓夫人又道：“一个时辰后，我会派人把银子送到你屋里。”
　　唐十三果然很快就收到了五万两。
　　五万两崭新的银票，厚厚一叠，整齐放在桌上。
　　可他一点也不开心。
　　因为除了桌上的五万两，地上还有九个箱子，以及扛箱子来的九个人。
　　唐十三冷冷地看着他们。
　　他知道他们必定有话要说。
　　领头的人果然冲他抱拳笑道：“九个箱子里除了金银，还有珠宝，总价一共四十五万两，都是卓夫人送给公子的。”
　　唐十三只向卓夫人要了五万两银子。
　　卓夫人却一次送了他五十万两。
　　这其中的意思，唐十三再明白不过。
　　卓夫人会这样做，无形中也表明，她还没有完全信任唐十三。
　　五十万两金银珠宝，并不是给他的日常花费，而是买他的命。
　　唐十三从一开始，就根本不想要这五万两银子。
　　他只不过想找个借口，向卓夫人表一表忠心。
　　卓夫人想必也看出来了。
　　只要是人，就会有嗜好。
　　一个人最大的嗜好，往往也会成为他最大的弱点。
　　想要完全的控制一个人，不让他产生背叛的念头，最直接有效的办法，就是利用他的嗜好，供给他最需要的东西，让他上瘾。
　　对付男人最有用的东西，往往就是女人。
　　可唐十三非但不想要女人，而且还会对女人犯恶心，恶心得会呕吐。
　　除了杀人，在他身上似乎已很难再找到其他特别的嗜好。
　　好在他主动告诉卓夫人，他想要钱。
　　五十万两的支出，对于卓夫人来说，可能并不算太多，可能这些钱加起来，也只买得起她手上的两只软玉镯子。
　　但对于唐十三来说，他这辈子还是头一回拥有这么多钱。
　　在接下来的两年时间里，他几乎每天都在发愁，该如何把这五十万两花完。
　　他实在找不到花钱的去处。
　　自从卓夫人给了他五十万两家私之后，不管去到哪里，只要当地有青龙会的分坛，总会有“朋友”做东，轮流请他吃饭喝酒。
　　他衣袋里的银票，只有增多，没有减少的时候。
　　因为这些新结识的“朋友”，除了喜欢请他吃饭喝酒，还喜欢往他衣袋里塞银票。
　　他们都认为，唐十三平生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杀人，吃饭，喝酒，以及花钱。
　　他们都不知道，其实除了这四件事之外，还有一件事，是唐十三特别喜欢做的。
　　这件事就是发呆。
　　唐十三现在就在发呆。
　　坐在绛红楼里，拿着酒杯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