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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栖明凤 ...

  •   这个女人可能是朕这辈子唯一没法管的女人,不,不仅是朕,想必天下间没有一个人能管得住她。

      朕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的容貌让所有人惊艳得回不过神来。

      那时父皇还健在,他搀着她,缓缓而行,那风采,连母后也未必及得上。

      天下六美,三在东棹。那一年,一美来到了正虚,将父皇的三魂迷去了七魄。

      然而,这真是一个最不讲规矩的妃子了。不向母后请安,不参加国礼庆典,她提出的每一条无礼要求,父皇都答应了。东棹的明凤公主,如此身份,眼见母后都要被她给比下去了。然而,父皇对她,竟是敬重多过了迷恋。她深居简出,倒是从没与妃嫔们争宠。

      朕十岁的时候,曾偷偷跑去见她,想想当时确然年幼,被温婉的其莲姑姑撞见就什么话也说不出了。最终还是被母后的宫女给带了回来。据说那天她在小憩,不见任何人。

      之后母后专程为了这件事去找她。她们说了什么朕不得而知,不过母后将朕训斥了一顿,却备了许多礼去给她。她照单全收。

      很多年后,朕才知道,母后与她,早就有了某种联系。

      宫里面,互相倾轧的事情数不胜数,而母后的辞世,终于让朕知道,这世上,权力能助人,更能杀人。

      母后本来身子就不好,再加上檀妃之事,更是急火攻心,尽管太医们谨慎调理,身子却越来越差了。

      那一晚,母后将朕叫到身边:“珏儿,母后若是真的不行了……”

      “不会的,母后不会的……母后洪福齐天,长命百岁……”然而,母后拉住朕的手:“珏儿,你何时能长大些啊……”

      她叹了口气,又说道:“母后只是假定,听着,那一天若真来了,母后已与明妃说好,让她多照拂你,你要听她教诲,视之如母……”

      “珏儿不要别人照拂,珏儿只要母后安康……”

      然而,母后只是又叹了一口气,却再没说什么,谴人送了朕出来。

      如果朕知道,那是朕与母后的最后一面,朕定当不会如此,有时候朕真后悔,没有听完母后的话。

      第二次见到明妃,就是父皇将东宫太子的教养之职赐与她时。

      朕见到一众嫔妃各异的神色,只有她和父皇露出的是真正的悲切。

      不知为什么,朕当时冲口而出:“我不要,没有人能代替母后的!”

      见到父皇诧异的神色和朕那几个兄弟姊妹的母妃们微妙的神情,朕不顾一切冲出殿去。

      朕知道,父皇一定对朕失望透顶,然而,朕却没有听到他的喝令。

      身后有长裙曳地的声响,朕没有回头,却知道,是她来了。

      “没人想替代你母后,我想,她在你心中的位置,你也不会随便让人替代吧。”她缓缓说道。她居然连太子都不称呼了!

      “你母后顾念你,临去还要托人照看,你却不以为然,拂逆你父皇,别人会怎么看?果然是靠娘家权势才当上皇后的啊!看她都教出了什么样的孩子!”那声音透着戏谑,透着不耐。

      朕不看她,她仍旧喋喋不休,“好吧,如果你连名声,或是太子之位都不想要了,干脆直接随你母后去了吧。”

      “省得别人再来费心怎么将你拉下太子之位呢。”

      “你——”朕终于忍不住了,怎么会有人将那么大逆不道的话说得如此平常!

      回头却没见到戏谑的表情,和她说话的语气完全不同的,那神色,却是意料之外的认真。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朕虽年幼,却也知道,四妃中只有她没有子息,朕若是由她教养,他日若是登位,她自可大权在握。

      她依旧神色如常:“你知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呢!”轻笑一声,“不过你母后说得没错,你真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孩子。”

      她像是无可奈何,终于走上前来,一把拽住了朕的手:“走吧,别让你父皇久等。”

      朕常想,当时朕是能挣脱的吧。但不知为什么,看着她不顾礼法紧拽着自己的手,就想起了母后的那句“视之如母”。

      视之如母啊……

      记得她曾经问过朕:“你以后想不想当皇上?”

      朕从出生起,还从没有人问过这样的问题。东宫太子,不就是要在将来成为皇上的吗?

      “我问你想不想?”

      想又怎样?不想又怎样?

      “想的话,你就老老实实地学好太傅教的东西。太傅要你做十分,你给我做十二分;若是不想,虽然有些麻烦,但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保你一条命还是可以的。”

      她在说什么?这什么语气!

      真的要朕“视之如母”?要朕陪她一起疯么?!

      “先别急着回答,想清楚了再说。”

      什么大逆不道的问题!

      不过……朕倒是真的从没想过。

      一转身,她又小憩去了。

      她一日中清醒的没几个时辰,大半时候都躺着,四体不勤!不知父皇为什么会看上她!

      朕去向她问安的时候,她多半是斜躺在贵妃榻上,由其莲姑姑给她念书,每次去,所念的都不一样,从市井小品,到兵法大论,不一而足。朕也时常叫她逼着读些给她听,照她的说法:“珏儿来了可好,可以让莲儿休息一下了。”

      瞧!她有将朕放在眼里吗?

      “母妃不识字吗?”很长一段时间,朕总想这么问她。

      然而,她时常问朕些刁钻问题,每每都要朕苦思冥想,有时还不得不去向太傅讨教。自然是没时间质疑她了。

      朕的父皇是一代明君,在诸国中都有极高的声望。他勤于政事,许多事都是亲历亲为,早年他游历诸国,也结交了许多江湖朋友,他们都说,正虚的擎太子,若非皇族,必为豪杰。父皇胸怀天下,他总是抚着正虚的版图,若有所思。

      然而,这样的父皇,也有累倒的一天。

      随着父皇卧床的日子越来越久,宫里开始传出了不少流言。它们就像是瘟疫一般,开始于无人知晓的角落,而后逐渐走到明亮处,肆无忌惮。

      更可怕的是,流言的中心是明妃。

      她早年未入正虚前的那段时光,她在东棹的种种劣迹,堂而皇之地在口耳间相传。她与男子同游而不避忌,在宫中舞刀弄剑,宴请伶人作乐,回绝掉大将军的求婚,却我行我素地豢养面首,云云。

      说真的,朕开始听到这样的流言,还觉得好笑,真是太拙劣了,哪一点像那个整日眼睛都懒得睁开的明妃了?

      然而,传闻越来越有板有眼,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甚至是什么人,都清清楚楚,不由得人不信。

      更且最后,流言渐渐传到了朕的身上。什么秽乱后宫,什么不分长幼……简直……不堪入耳。
      父皇还卧病在床,岂能让他再为这种事费心劳神?端的是如坐针毡。

      朕只有硬着头皮去找她,哪知她却供认不讳,还好笑地看着朕:“还是第一次碰到会直接来问的人呐……”

      “那些都是真的?那你……”朕一时难以接受。

      “自然,你父皇都知道呀,没什么好说的,都陈年旧事了。”见她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朕心中莫名地气闷。

      “谣言止于智者。”她悠然道,转而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嘱咐道:“你父皇都不介意了,你也放宽心罢。”

      是啊,父皇都不介意了……然而,胸中之气还是郁结难解。

      照她的说法,还是看顾父皇的病情要紧,不必理会这些谣言。

      于是,那段时间,朕成日守在父皇身侧,又要与大臣们处理许多政务,当真是分身乏术。现在回想,也幸好朕没有被谣言所扰,若是一昧担心谣言,必定会让人有可乘之机,那时,则江山危矣!

      果然,真相终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原来是陈淑妃伙同陈国舅在正虚上下散出的谣言,妄图颠覆朝纲,让三皇子,也就是朕的三皇弟登上太子宝座。

      这多亏了京都府尹张九全大人,若非他明察秋毫,贪赃枉法的陈国舅也不会被正法。然而,那天朕去向她报讯的时候,她却显不出半分高兴的样子,反而是比平常更困乏了。

      谣言澄清了却并没有给朕带来更长久的喜悦,一方面是因为父皇的病情毫无起色,另一方面,是因为朕在她的殿中见到了三皇弟。

      原来,陈淑妃被打入冷宫后,父皇便让她将三皇弟接来,妥为教导。虽然他像朕当年一样还是个孩子,但朕感到没来由的一阵烦躁。

      那天,她又问朕想不想当皇帝了。

      父皇现在如此情状,这个问题,是更大逆不道了。

      “你若不想当,也不能勉强啊。”像是对朕讲的,又像是自言自语,没头没脑的,她又蹦出了这么一句话。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三皇弟,朕的心中,突然涌出一种莫名的恐惧,就像是……就像是母后当年离朕而去的时候一般。

      那几日朕确实想了这个问题,成为父皇一样的明君,对朕到底有什么意义?这真的是朕想要的吗?

      十几年来朕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若不是太子,又会是什么光景?

      那一夜,朕想了很多。

      “昨天的那个问题,我想过了……”

      她静静地看着我。

      “答案是肯定的。”

      “哦?为什么呢?为什么要当?”她仍是不疾不徐地追问。

      这个问题,却让朕难以回答。

      “恩,知道了,反正古来没几个帝王是能够怀着天下百姓的。”她悠悠地说道。

      朕……朕确实没有想到百姓疾苦……

      “不要紧,以后想还来得及。”她仿似知道朕心中所想。

      不知她是不是在嘲讽朕呢?连嘲讽都听不出来了啊……朕当时想,也许自己真的只是个傻孩子吧。

      那以后,朕向张大人,白大人学习为政之道,向大将军讨教兵法布阵,她却再也没有提过那个让朕难堪的话题。

      学得越多,朕发现自己知道的越少。原来,天下大势,并不是眼前所见如此简单,北离和东棹有了新君,据说,都在大刀阔斧地进行变革,两国风气焕然一新。而西仪更有精锐骑兵,让人防不胜防。

      父皇整天都要面对如此复杂的局势……真是让朕惭愧,长久以来都无法为父皇分忧。

      然而,太医精湛的医术终究无法挽回父皇的健康。

      在朕二十岁行冠礼后不久,父皇驾崩了。

      那一天,朕没见到明妃,最后的一刻,她没有陪伴在父皇身边,不知到哪儿去了。

      再见她,也不似其他嫔妃那般哀痛欲绝。她只对朕说:“你父皇他去见你母后了……”一声长叹,却不知是哀是羡。

      朕登基为帝后,还没来得及对明妃进行封赏,东棹的使团就来了。

      恭贺新帝登基,各国都派来了使团,东棹的犹为显眼,百二十人的规模,还有不计其数的贺礼。而且,竟然是宰相带领的。东棹果然有大国之风,来者具都仪表非凡,谈吐得体,尤其是那宰相,朕从没见过那般俊秀的人物。看来东棹恒帝喜用新人,所言非虚。

      接见了一行人之后,那使臣却提出了不情之请——请明妃一叙。

      朕当时就想说“既然是不情之请,就请别提出来了。”然而,如此又有器量狭小之嫌。

      于是,朕又设宴款待了几位贵宾,并让明妃出来一见。

      谁知明妃却不乐意了。

      “皇上该知道后妃不见外臣。”只一句话说完,便回转去了。

      “母妃让朕为难了……”虽然她的反应让朕窃喜,但面子上还是挂不住。

      “让莲儿代表我去吧,他们若是熟人,认识我的,自然认得莲儿;不识得莲儿的,我还去叙什么?”

      然而,其莲姑姑见了来人后,却神色激动。

      后来,朕终于知道,那是她以为已经丧生在战场上的心上人。明妃得知后,不知是悲是喜,却向朕请了一道旨,新帝登基,放归宫女回民间。

      她必定十分难受,其莲姑姑陪伴了她十几年,情如姐妹,没有了她,她岂不更加孤独?

      然而,朕没有想到的是,那使臣更主要的目的,居然是要将明妃带回东棹!

      朕知道,现在的东棹已是今非昔比,国势强盛,然而,若说恒帝思念亲姊,要求别国放归妃嫔,又置他国于何地?

      那一夜,朕又无眠。

      懒散的明妃,困倦的明妃,调侃的明妃,种种模样的她出现又湮灭。原来,当初“视之如母”的那个嘱咐,已经给朕下了一道枷锁,朕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将她放在了一个很高的位置。

      该怎么办呢?先皇已不在,妃嫔们不是清灯礼佛,就是与子女同住。只有她,朕本要给她一个无上尊荣的位置,然而,她若要走……她若要走……罢罢,也只有……放她走了。

      然而,第二天,当朕要将这个决定告诉她的时候,她却先一步提出约见东棹使臣。

      最后,出乎朕的意料,她自愿留在了正虚。

      送走他们的那天,她也去了,朕特意给了她多些时间话别,远远的不知她说了什么,只见其莲姑姑抹起了眼睛。

      “为什么……留下来?”朕曾经轻轻问过她。

      “没为什么啊,只不过舟车劳顿,经不起那折腾,况且这里好吃好住……”她依旧一副懒洋洋的样子。

      她虽然还是那个样子,但朕真的……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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