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献》露可小溪

1、奉献

　　第一次见到伊温妮，是在她出生的那个夜晚，那么瘦小的身躯，竟然也让她母亲难过了大半夜。
　　背靠着房屋外墙，我坐在紧闭的窗户下面。屋内昏暗闷热，不断传出母亲痛苦地呻吟声，还飘出混杂着汗水的淡淡血味。
　　我深深吸进略带泥土腥味和清新绿草味道的凉爽空气，迷离的眼神开始再次变得清晰。
　　一望无际的原野，黄绿色的野草朝向一边，扑倒在泥土上面，微弱蓝光薄纱般笼罩其上，银亮色的小小昆虫懒懒飞舞。夏季晴朗的夜空，是一块巨大的蓝宝石，镶嵌其上的繁星，在我周围投下闪烁的光芒。
　　夜色越看越美，曾经以为永远永远都不会厌倦。只是，当一切都变得没有意义之后，哪里又来的什么永远。
　　空气开始潮湿黏稠，悬浮在天地之间的黑暗，瞬间凝结为沉重的水汽，慢慢坠落，湿透了我身上单薄的衣服，摇晃着细细的草尖儿，如同一颗颗晶莹的泪珠。
　　伊温妮终于极不情愿地钻出了妈妈的身体，浑身裹着皱巴巴的胎皮，小脸上的五官挤在一起。她的妈妈早已累得筋疲力尽，还没来得及看她一眼，就沉沉睡去，两人头碰着头，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头上面。
　　这间衰落破败的小屋，在村庄尽头摇摇欲坠，然而此时却显得如此稳固，带着爱怜庇护着里面新出生的小生命。
　　不能再继续逗留了，我悄无声息地飞奔，一路伴随着清脆的啼哭声，在天光撕破夜幕的那一瞬间回到家中。

　　再一次见到伊温妮，同样是一个夏天的夜晚，同样的房间里面，还是她出生时的那张大床，小小的身体伏在妈妈身上。
　　洗得发黄的小白裙套在那瘦小的身体上，齐耳的短发遮住苍白脸庞，轻轻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光着的小脚丫上布满了细小的血管，从白的透明的皮肤下透出淡淡蓝色光芒。
　　伊温妮单薄的身体微微起伏，床上的妈妈平稳安详，毫无生气。她伸出小手，轻轻抚摸着妈妈的脸庞，细白的胳膊就像鸟儿一样，仿佛一碰就会碎掉。
　　这一次，屋外又闷又热，好像快要下雨了。
　　卧室木门“嘭”的一声被推开，一个喝得醉醺醺的男人把伊温妮从床上拎起来，扔到外面，男人双眼通红，肮脏的双手伸到床上女人的胸前。
　　我头顶的窗户玻璃破碎了。
　　荒野之上一阵凉风，男人恍然不知自己到了什么地方，他看着我的脸，惊讶万分，醉意醒了七分。
　　我对他露出微笑，他的眼中只剩恐惧，他一定注意到了我洁白的牙齿。“永远不准回去见她！”
　　不等他回答，我已转身离开。他嘴里轻唤的那声“伊温妮”，只有我能听见。
　　等我回到小屋，伊温妮再次恢复了先前的姿势。她好像朝窗外瞥了一眼，但很快就又伏在妈妈身上。
　　我迅速蹲下去，我的速度很快，她不可能看到我，但为何我始终觉得她刚刚那一瞥，清晰地将我印在了脑海里面。
　　我觉察一滴冰凉的液体滑落脸庞，下雨了。
　　那一年，伊温妮七岁。

　　伊温妮就像棵春天里的小树，快速地生长。
　　而我的时间，就像被砸坏的钟表，永恒地定格在了十八岁。
　　镜子里面，出现的是我美丽的容貌，一成不变的美丽。一成不变的还有我的头发，我的指甲，我的生命。所有的一切都是一成不变。
　　我曾在睡觉之前，拿出剪刀，地上掉落一片金子般的卷发，可是等我一觉醒来，一切都会变成原来的模样。
　　我也曾拿出利刃，隔开纤细手腕上内侧，力量之大，森森白骨可见，血液汩汩流出，翻起的皮肉就像是带着嘲弄笑容鲜红嘴唇。
　　我躺在地上等待着，然而我却是被饥渴叫醒，手腕上光洁如初，一点点痕迹都找不到了。
　　假如这样的永恒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我相信任何人都会趋之若鹜，当然，这里面一定包括我自己。
　　然而，当我毫无选择地拥有了这一切之后，才发现我所需要付出的代价远远超出了我能够承受的范围。

　　好心的村民替伊温妮埋葬了她的双亲，他们的好心也就到此为止。
　　这个家庭有着太多令人不安的传言。谣传伊温妮的母亲怀上她之前，母亲从小到大相依为命的姐姐，抢走了妹妹的爱人，从此后消失不见。伊温妮的父亲死状恐怖，脖颈上有两个显眼的蓝色伤痕。
　　葬礼过后，最最好心村民也不敢接近这幢房子。
　　伊温妮孤独地成长着，每隔几天家门口就会出现钱币、食物、书籍或是适合她的新衣服。她似乎一点也不害怕，一点也不去怀疑。
　　像她家门口的小野花一样，伊温妮拼命生长，然而，她好像只会长个子，始终跟出生时那个小婴儿一样瘦。
　　她比大多数同龄的孩子沉默苍白，漂亮精致的小脸，尖尖的下巴，只是那双眼睛太大了，总带着不符合她年龄的忧郁。
　　村长的妻子，一个善良的胖夫人，某晚带着一位神父，大着胆子敲响了大门。
　　“伊温妮，亲爱的，去我家住吧，你会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会有人陪你玩。你不该再吃这些不洁的食物，穿这些来路不明的衣物，花这些受了诅咒的钱币。”
　　伊温妮恬静地露出微笑，没有任何话语，只是微微摇头，然后转头望向窗外。
　　胖夫人摇着头，带着神父离去了，一路胆战心惊。
　　我坐在窗户底下，泪流满面，内心翻起的希望，一点也不输那次最严重的饥渴，此刻的我是多么想走进屋内，去拥抱住这个和我一样孤独的女孩。只是我那早已失去温度的身体，还有什么资格去拥抱。
　　伊温妮时年十一岁。

　　伊温妮的生日，在家门口发现了一只漂亮的小母鹿，还有好大一圈新建起来的篱笆。往后的日子，篱笆内的小动物越来越多，小白兔、牧羊犬等等。
　　她待在室外的时间越来越多。依旧白皙的皮肤透出了更多健康的颜色，头发不在枯黄，而是变成富有光泽的金色，她的身体依然纤细，却初具成年女性的风韵。美丽的大眼睛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我始终想，如果没有伊温妮，我的心早已腐烂，是她的出生让我再一次重生。
　　有一天夜晚，我像往常一样，坐在小屋的窗下。夜晚静悄悄的，我聆听着伊温妮熟睡时的声音，偶尔会呼唤她的小鹿，或是在喝止牧羊犬。
　　她已经完全将小动物们当成了她的家人，经历过太长时间的孤单生活，她是如此珍惜这些朋友，即便是在梦中，她依然与它们共享欢乐。
　　守护着伊温妮已经成为了我生命中最为重要，也是唯一可做的事情了。
　　只是小女孩成成长太快，我不敢去想还过上几年，她就会完全成为一个成熟的少女，她会有自己的心上人，会离开这个偏僻的山村，收获她最美丽的爱情。
　　等到那个时候，我该去干什么？回到死寂的家里，毫无希望地渡过永恒的生命。一个身影的出现打断了我的思绪。
　　仅仅是一闪而过，平常人听不到任何声响，看不到任何动静，但我不是平常人，我能感知到，这个出现足以让我彻底的恐惧。
　　我已经忘记自己有多久没有去想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情了。

　　他叫朱利安。
　　年轻俊美，特别是他那双眼睛，迷离的眼神，当他盯着你的时候，能令所有的女性心乱如麻。但是，毒花至美，美丽的不可方物的眼睛底下，深藏着一颗邪恶的心。
　　那个夜晚，他将我带到一座废弃的别墅中，他的威胁令我不得不接受那黑色的礼物。他温柔地教会我必须知道的知识，然后将我锁进一具沉重的石棺。
　　我独自在黑暗之中，忍受着身体死亡的痛苦，我惊慌失措，然而，唯一能够做的却只有忍耐。
　　第二天晚上，我被无法忍受的饥饿唤醒，嘴唇干裂欲裂，眼前泛着薄薄的血雾，耳畔是此起彼伏的隆隆鼓声，身体冰冷，不断传入鼻中的香甜的味道让我渐渐失控。
　　我敲打着石棺，可是身体虚弱无力，时间越久，饥饿折磨得我几近疯狂。
　　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站一间简陋的小房子里，脚边躺着一具温热的尸体，他的脸上挂着甜美的微笑。
　　我能理解这种感觉，不久之前我也曾如此甜美的微笑。
　　我腹中翻搅，我弯下身体呕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我发现的眼睛无法从他嘴角边一道的红色上挪开，我的身体越弯越下，快接近那具尸体时，我伸出舌头，舔舐着鲜血。
　　这是什么样的行为啊？我没法忍受自己，跌坐在地上，一直呆坐，直到夜色最浓的时候，我想起朱利安的嘱咐，无论什么情况，这个时间一定要踏上归途。
　　离开前，我点燃了这间可怜的小屋，用我自己难以想象的速度奔跑。
　　等我回去，发现石棺碎裂，我瑟缩在地下室的墙角，静静地待着，直到我昏睡，直到再一次被饥饿唤醒。
　　那一次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朱利安。

　　很快，我就学会了控制，学会在被饥渴完全吞噬之前，先去填饱肚子。我发现动物的血液也有缓解的功效。尽管味道不佳，但至少我自己认为这样不算继续背德。
　　用别人的生命来延续自己的青春与美貌，来增强自己的力量，这是多么无耻的事情啊。我不知道自己死后，地狱有没有相应的惩罚。
　　但是，地狱会收留我吗？我不知道，如果下一次能见到朱利安，我得问问他。
　　我从此失去了光明，永生永世只能行走在黑暗当中，尽管头一次看见夜色让我惊叹不已，但是这样只能毁灭的生活又有着什么意义呢？
　　没有任何意义！
　　同饥渴用无止尽地斗争下去。唯一的伴侣，是挥之不去的孤寂。
　　一切看似踏上了正规，生活规律地令我作呕，日复一日沉寂如死亡，却离死亡越来越远。
　　当然我也知道，结束这一切并不难，只需要等待着将我驱逐的太阳，她那温暖的光芒照耀在我的身上，一切的痛苦都会化为灰烬。
　　如果那一夜，我没有听到那个名叫伊温妮的婴儿出生的消息，翌日的清晨，我将会去看最后一次日出。

　　时间就在我不经意之间，飞速跑过。伊温妮越来越像她那美丽的，与她同名的母亲。
　　流言传了这么多年，却无法阻挡住那些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男青年们，他们常常来拜访那座小屋，尽管回去是被父母狠狠管教一番。但是第二天，他们依然会准时出现。
　　伊温妮越来越开朗活泼，尽情享受着年轻的好时光，只是在夜里，她偶尔会坐在床上，默默地凝视着窗外。
　　我去小屋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朱利安的出现，让我很不安心，我开始追踪他，但是我和他之间的实力实在太过悬殊。
　　于是，我离开小别墅，开始慢慢朝周边旅行。
　　等我越过四五个村庄之后，我有了惊喜，发现了同类。他比我成为吸血鬼的时间短多了。
　　我继续追踪着记忆中的一个地名，是在一座险峻大山上面的武器店，里面住着一位名气响当当的老铁匠。
　　我的运气很好，当我去的时候只有他和年幼的小学徒在家。
　　当我将那具年迈的尸体丢到地上时，小学徒躲在桌子下面瑟瑟发抖，我张开了血红的嘴，露出尖利的牙齿。“你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吧？”
　　抬头望天，明晚将是年中的月圆之夜，一切都相当顺利。
　　我返回的当晚又去了小屋，满足地聆听着她熟睡的声音，这一次我打着胆子走到了床边，轻抚她柔软的小脸，她被我冰冷的手指惊了一下，我赶紧抽回手。
　　这时的伊温妮十七岁。

　　不久后，村里起了流言。
　　在据此地不太远的村庄，一个吸血鬼被一个名叫做杜兰特的男子猎杀，村民们正计划着把杜兰特请到村子里。
　　不久后就是伊温妮的十八岁生日，我无比的激动，仿佛是自己的生日一般，我紧张的思考着，想要送给她一件很有意义的礼物。
　　日子越来越近，我足不出户，说不清是期盼那一夜快些到来，还是害怕它到来。
　　不过要来的终究还是来了，伊温妮生日前一晚，我来到小屋前，放下我的礼物，离开时一个身影悄悄跟上了我。
　　我没像往日那么奔跑，而是始终和他保持的距离，我故意将他引到了别墅。
　　我从暗道离开，而他留下来，开始检查我的每件东西。
　　伊温妮生日的夜晚，杜兰特在月亮爬上树梢的时候来到村子另一头的小树林。
　　我突然从他面前闪过，训练有素的杜兰特从背后取下一把强弩，急速的弩箭射穿了我的胸膛，我飞身离开。
　　他本想追赶，但是看到月光下，一个美丽的身影款款朝他走来，正如他十八年前看到那个身影。他呆立当场。
　　“伊温妮，是你吗？”
　　伊温妮双目低垂，害羞地点点头。

　　我来到伊温妮的小屋，坐在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大床上，胸口的鲜血不但溢出。小树林里后面的故事我不用看也能猜到。
　　此刻我想起的是十八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一场约会当中，我将妹妹的名字告诉了一个十五岁男孩，那个从外乡来的吸血鬼猎人的小学徒。由于师傅受了重伤，师徒二人连夜离开。
　　此时我格外想念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