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山中棋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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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春好处，无非三月。
江南，春日的勾曲山裹在烟青色的雾气里，峰顶桃花开得正好。
晨露顺着黛色瓦当滴落在石阶上，惊醒了蜷在桃枝间的雀儿。
精致小巧的道观外，一株双人合抱的桃树，落花簌簌。
片刻功夫，树下石桌棋盘上，已覆了薄薄一层嫣红。
忽地，一滴露水从桃花瓣滚落，在石棋盘上碎成八瓣。
苏子云跪坐在石凳上，青色布袍被风掀起一角，露出磨得发白的衣襟，捏着白玉棋子的指节，已微微泛白。
对面，老道士须发染霜，灰袍广袖扫过石棋盘，震落几片绯色花瓣。
十六步，整整十六步困局，黑子如铁桶合围。
“先生，若我舍这角三子……”少年嗓音清越，却带着几分迟疑。
"谋国者，见木不见林，你盯着东南漕运，却看不见北府兵已过淮水！"老道目中有惋惜之意。
苏子云似有所悟，双手拈着一枚白子，却寻不到可落子之处。
“少年，你还不明白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步步为营未免顾此失彼。对弈用兵，皆同此理。你性子太过谨慎，不舍蔫能得之？”
苏子云恭声道：“先生教训得是。”
“你且回去罢！”老道叹道。
苏子云急道：“晚辈远道而来，就是想拜入门下研习兵法。先生不闻如今市井小儿皆传唱，‘阅武堂，种杨柳，至尊屠肉，潘妃酤酒。’如今君上昏庸，奸邪当道，全国各地，多有义师反戈……”
“我虽怜你孤儿寡母，但规矩不可废，你这局既已输，我是不会纳你为徒的。”老道一挥衣袖，就要转身。
山风穿林而过，带起一阵粉雪。头顶枝叶簌簌作响。一截水蓝裙裾从花影间垂落，少女银铃般的笑声惊飞了檐下白鹄。
"老道士欺负人！这分明是《烂柯谱》第七局'困龙潭'，想破局得用犀角照水路呢！"
苏子云仰头望去，见那蓝衣少女倒挂在枝桠间，发间银铃随着动作叮当作响。
她足尖勾着桃枝轻轻一荡，整个人便燕子般掠下树梢。
待看清她腰间缠着的银链在日光下泛着幽蓝光泽，老道瞳孔微缩："苗疆缠丝银？小丫头从罗浮山来？"
少女翻身跃下，乌黑眼珠盈盈一转："萤儿拜见师伯，师伯好眼力。"
她笑嘻嘻行了个道礼，腕间羊脂玉佩随着动作轻晃，"师傅说您这儿藏着金蝉蜕的药方，差我来讨要呢。"
老道手中棋子"啪"地落在天元位，竟将青石棋盘震出道裂痕："回去告诉你师傅小鲍姑，逆天改命的方子，我这没有。"说罢广袖一拂，满地落花忽如雨下。
苏子云忙用衣袖遮挡，却见花瓣触及高萤身前三寸，便纷纷弹开，仿佛撞上无形屏障。
山风裹着药香从观内飘来，高萤忽然蹙起秀鼻："硫磺、丹砂……师伯在炼五石散？"
她话音未落，老道已闪身扣住她脉门，三指搭在寸关尺处，脸色骤变："你体内怎会有……"
"师傅说这是保命符。"高萤晃了晃颈间玉佩，双鱼纹在日光下泛着奇异青光。
苏子云正俯身收拾地上适才被风从袖中吹落的《尉缭子》，闻言抬眼望去，恰见玉佩内侧刻着北魏宫制的凤尾纹——那是他在建康书肆的古籍上见过的样式。
“哼！”老道起身入观，不过一炷香功夫，又出观门，将一卷帛书掷在石桌上："你我虽无师傅之缘，但怜你孤儿寡母且报国心切，你拿着这封荐信去江陵，兰陵萧氏自会安置你。从今往后，但看你自己的本事。"
原来这老道，乃是当朝大大有名的人物陶弘景。
他年轻时博学杂收，医药炼丹，琴棋书画，领兵治国，无一不通。
数十年来，陶弘景曾任巴陵王、安成王、宜都王诸王侍读，却因不善官场逢迎，仕途坎坷。
九年前，陶弘景挂朝服于神武门，辞官归隐勾曲山，少与世交。
苏子云不知费了多少功夫，历时三月有余，才寻来此处，欲拜入门下。
原以为拜师无望，未料陶弘景肯将他举荐给兰陵萧氏，少年不由翻身拜倒：“多谢先生！”
高萤奇道：“这兰陵萧公是什么人物，这般厉害？”
“自然！萧公少有文才，与沈公休文、范公彦龙等诸公齐名，人称竟陵八友，且骑射弓马，莫不精妙，辅佐明帝成就大业，又领兵多次击退北魏大军，乃是世上少有的文成武就。”苏子云不假思索。
陶弘景道：“萧公如今正在江陵，辅佐南康王举兵，你持此信直去便可。”又叹道，“如此乱世，要有所作为，必经常人不能之磨练。”
“江陵，那是什么地方，好玩么？”高萤插嘴道。
陶弘景转头，对高萤厉声道，"小丫头即刻回罗浮山，这里的水太深。"
他哪知高萤在山中拘束得久了，是绝不肯乖乖回山的。
高萤本出身北地显贵之家，十岁那年家中突遭变故，又生了一场大病，病愈后谁也认不得记不清，且口出胡言，被六姑母托付给其至交罗浮山小鲍姑。
小鲍姑乃小仙翁葛洪之妻鲍姑后人，得葛鲍两家真传，除了一身超凡脱俗的针灸本领，武艺也颇为高强。
高萤天资聪颖，资质绝佳，上山两年，便已习得师傅身上泰半功夫，只是尚未修得精纯。
山居岁月清苦，学业繁杂，平日里不是学针灸，便是练武功，闲时还要学一些稀奇古怪的技艺，譬如厨艺女红，琴棋书画，甚或礼仪奏对。高萤性子跳脱，早已是按耐不住。
小鲍姑一生寂寞，未料因缘际会，晚年能收一爱徒，亦是颇为自得，这次放她下山，也着意想让她历练一番。
高萤心下盘算一番，正待要向师伯撒娇卖个乖，忽听得山道上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
十余匹健马踏碎春泥，马上人皆着靛蓝劲装，腰间佩刀缠着朱红丝绦——正是南齐禁军的制式。
为首汉子神色倨傲，扬鞭指向三人："奉旨擒拿逆党！"
苏子云猛地扯过高萤衣袖，往观后疾奔，身后箭矢破空声不绝于耳。
陶弘景的道袍在风中猎猎作响，手中拂尘横扫间，射来的羽箭竟齐齐转向，钉入道旁古柏三寸有余。
三人奔出数丈之远，眼前却已无退路。
前方，断崖下云雾翻涌，后方，追兵呼喝声渐近。
高萤腕间银链忽如灵蛇出洞，卷住崖边一株苍虬老松："抓紧了！"
银链长约丈许，二人凭银链之力，竟是悬在空中飘荡。
不过片刻，苏子云攥着银链的手掌已渗出血珠，忽见高萤玉佩青光暴涨，映出岩壁上，斑驳的朱砂符咒。
待看清后，他脑内轰然一响，那符文走势诡谲，竟与他在古棋谱上见过的星位图隐隐相合。
"这是……太乙遁甲？"苏子云话音未落，眼前一花，符咒突然流转生光。
高萤胸口一阵剧痛，失声惊呼，“我的玉佩！”
那枚伴随她数年的玉佩，竟从她颈间自行脱落，嵌进符阵中央。
轰隆巨响中，岩壁豁然洞开，露出条幽深隧道。
陶弘景的叹息随风飘来："二十年了……终究是逃不过此劫。"
兔起鹘落，老道灰袍身影消失在暮色里，余音在谷中久久回荡，"我要去见你师傅一面，记住，金蝉蜕要取心头血时，千万莫看那人的眼睛……"
洞中寒气扑面，高萤摸出火折子点燃。
火光跃动间，苏子云瞥见她耳后一点朱砂痣，恍如雪地红梅。
石壁上，湿漉漉的苔痕组成奇异图案，竟与棋盘上的棋局一模一样。
少年突然驻足，指尖抚过一道剑痕："这……是兰陵萧氏的家徽。"
话音未落，隧道深处传来金铁交鸣之声。
高萤腕间银链突然绷直，在黑暗中发出细微蜂鸣。
苏子云摸出袖中棋子，在掌心排成坎离卦象。
凝神片刻，他嘴角浮起苦笑："水火未济，看来咱们要趟这趟浑水了。"
洞顶，不时有水滴落在玉佩上，青光倏然大盛，映亮出前方三丈处，竟横陈着十余具白骨，铠甲上残存的纹样，分明是北魏禁卫军的制式。
高萤弯腰，从地上拾起半枚虎符，忽听得身后“喀喇喇”，传来一阵机括转动声——方才的入口，正在缓缓闭合！
"快走！"苏子云拽着她往前疾奔。
黑暗中，银链拖曳的火星照亮前方石门，门上星图缺了角宿一位，恰与高萤手中虎符形状相合。
当虎符嵌入凹槽的刹那，整座山体突然震颤，无数碎石簌簌落下。
石门轰然开启的瞬间，刺目光芒倾泻而入。
苏子云抬手遮挡，指缝间，窥见穹顶镶嵌的夜明珠发出幽光，组成二十八宿星图。
地面水银灌注的江河，正蜿蜒流向中央玉台。
台上水晶棺中躺着个宫装美人，眉心一点朱砂红得刺目——竟与高萤耳后的痣别无二致。
"永元三年……"苏子云念着棺椁铭文，声音陡然发颤，"这是潘贵妃的假冢！"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山中棋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