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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阗之帝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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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奇怪的是,第二天来到别苑的,却只有弱一个人。
“弱哥哥!”我喜出望外,却不忘问:“离呢,他没有……没有跟你一起来么?”
“恩,他随父亲去濉城了,今早来的战报,说舄族又发动了新一轮的攻击,他们是凌晨乘猊匆匆赶去的,我想,大概一个月内是不会回来了。”
我抑住冲到口边的“真的吗?”三个字,兴奋却仍在瞳孔中熠熠生光。弱不禁一笑,手指滑过我乌顺的黑发,“傻丫头。”
嫫嫫刚刚打开前院的门,弱便知觉了,他轻轻把我抱下秋千,“貘儿,嫫嫫来了,我先走,明日再来看你。”
我眷恋地拉住弱的手指,绝不肯放,弱也并不挣脱,他低下头,轻轻在我手心中呵一口气,嘻嘻,痒,我便反射般地松开手,依依不舍地看弱消失在墙的另一端,良久,目光仍在复原成实体的墙面流连不去。
“黛小姐。”静寂的园中,最微小的声音也清晰可辨。
我回过头去时,脸上已换上漠然的疲倦,对着嫫嫫那张尊敬中隐隐不屑的脸,我实在没法承认笑是一种本能。
“新的食谱送上来了,是夫人亲自为小姐拟定的。”
“我不要。”设法不让她看见我眼中天生的厌憎,我侧过脸去,顺手在碧藤上锊一朵绿菊,差一点不自觉地送到唇边,心头一凛,复将它揉成一团,扔在草丛深处了。
“夫人说,小姐若不接受,她会来与小姐亲自商定细节。”
我暗暗做个鬼脸,次次都是如此,哪来的商定可言,无非是迫使我屈服的手段……不过,管他呢,我也自有我的坚持。
“随便吧。”漫不经心地吐出这几个字,便意味着嫫嫫这一次的例行公事又“圆满”结束了。
她却出我意料地并没有立即离去,我瞟她一眼,她正怔怔地看玉兰树粗枝上系着的秋千,眼神中充满疑虑。
“黛小姐,这个……”
“是哥哥为我做的。”
“喔,是离少爷。”
“恩。”
她似乎松了一口气,却还是说:“老爷一向认为在小姐成人前,还是不要对外界关注过多的好。”
“你安心吧。我并没有常人一般的视界的,你不是……不知道。”我承认我非常不快,非常不快,我看得见的,只不过是这小小别苑中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如此而已。
“是。”嫫嫫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误,谦恭地跪下去,我无视地走开,玉兰树上彩绳系就的秋千在一团火焰中燃尽。
“黛……黛小姐!”
我没有理会罗嗦的嫫嫫,径直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其实我马上就后悔了,为什么要把火发在弱给我造的秋千上呢?而更让我后悔的事还在后头,当母亲的车驾来得如此的迅速,当我看见母亲背后漠然的弱。
我垂下头去,听见自己的心跳,“母亲大人。”
“黛。”母亲纤纤的指头搭上我的手腕,并没有用什么力气,我却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
“还没有见过吧,你的哥哥,皇綮弱。”
我心乱如麻地抬头,目光只在弱冷若冰霜的脸上一睃,重又低下头去,仿佛母亲白得泛青的指尖是我最值得研究的东西。
“啊,看来是见过了。”母亲懒懒地笑,波澜不兴的眸中一丝淡淡的嘲讽,却不是看着我们,好象停留在空气中的某处。
“听嫫嫫说你对这个月的菜谱不甚满意,说吧,想换什么?早点不要新鲜的血么?换到睡前如何?明目的‘百晶睛’你不喜欢,可是你不是想打开视界么?都不肯吃‘玲珑心’和‘巧言舌’,难怪现在连本族的语言也说得结结巴巴,贻笑大方。黛儿,你可是皇家的人,怎么可以落后于人。”母亲平淡的话说了太多次,次次都只加重最末的“人”字,谁都知道那个人是谁。父亲知道,哥哥们知道,我也……知道。
“阗……阗的贵族也吃这种东西么?”弱的存在此刻象针一样刺痛我的神经,不假思索地任由这悖逆的话从口中溜出。
“不……不,当然不。”母亲出人意料地没有动怒,“不过也没有什么区别,我们不吃豕人,吃别的动物,鱼,鸟,兽,除了人我们什么都吃,什么都不放过,只是都没有这么苦,好苦,比年荪果,比……还要苦,不过习惯了也就好了,只要习惯,而你是终将习惯的。”
心上锐痛一下,母亲,永远冷冷淡淡高高在上的母亲,原来你也是品尝出了这比人生还苦的滋味的人,那么,你的笑容中没有光彩,我也不再是不能理解。
“好了,就这样吧。”母亲的脸上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倦意,“听说,你会使用火了,你父亲知道的话,是会很高兴的,好孩子。”
我垂下眼睑,母亲身上的香味在空气中渐渐淡去,我却还没有抬起头来,直到一只手按在我的肩上。
“弱哥哥。”
“母亲要我给你讲……”弱看见我惊惶的眼神,不由自主地顿住了话头。
“少爷。”嫫嫫的声音隐隐催促,“夫人要您给小姐讲讲您第一次猎食时的场景。”
“不要。”我退一步,又退一步,从弱的眼里我可以看见自己脸色煞白,为什么,为什么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要提醒我,一再提醒我,这个唯一一个和我一样厌憎豕人制度的人,他本身也曾尝过那血肉的滋味……
弱的手紧紧握执着我的手腕,阻住我再退,“事实上……”他的眼神和平时不一样,太不一样,他让我害怕了,真的,我害怕了。
然而他说下去,毫不容情地说:“我忘记了。”
撒谎!
我在那双眸子里看见了四散狂奔的豕人,看见了犹如电光划过的剑术,飞散的鲜血,以及静寂后的零落白骨。
“痛!”我抽动我的手,弱却反握得更紧,弱一下子将我扯过去,含住我的唇。
最初的眩晕过去后,一股腥咸从喉间直冲脑门,肺腑间却暖得异样,一种从未有过的奇特感觉让我的身体莫名舒展,耳后突突突似有神经疾跳。
“少,少爷!”嫫嫫的声音从未如此刻惊慌,但那声音嘎然而止,我跌跌撞撞,因为弱的突然松手一下子失去平衡退后好几步,瞳孔不敢置信地张大。
弱的手指插进嫫嫫的颅骨,嫫嫫突出的眼睛和松松垂下的手表明了她生命的完结。
弱憎恶地甩开嫫嫫,冷冷地说:“说过了不要逼我。”
我早已不能动,只是呆呆地看他手上的血淅淅沥沥地滴。看他舔过唇上的伤口。
“看见了吧,看见了吧,我也早就弄脏了,早就……”他挥一挥手,血迹瞬间消失,嫫嫫的尸体轰然粉碎,不一时,连粉末也不留痕迹。
“我明天不会来了,除非……你乖乖吃饭。”
我望着他的背影,把一个花瓶砸在门上作为回应,弱,不,不是,这和我所知道的弱根本不是一个人,根本就不是,一定有哪里出了错……
我顺着玉兰树爬上去,月光下花色惨白,我看见了园外的园,墙外的墙。园子外是皇府,皇府外是京里的内城,内城外是外城,再远处,再远处是不是离上原,是不是北冥海,是不是濉城,或是阗的广大国土?
我跳下院墙,第一次站在别苑以外的土地上,看见新视界里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