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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酒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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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那个惹人讨厌的帝国税务官一脸高傲地推开这家以粗犷的砖石构造为主的铜锤酒吧的那扇木质大门时,里面嘈杂的声响顿时一滞,随即众人又若无其事地继续聊天,完全无视了这个一只脚跨进酒吧的中年男人。然而还是有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从屋里投射过来,上下打量着这个堵在门口的大胖子——于是擅长观颜察色的税务官面上忍不住露出了厌恶的神色。
“这帮该死的贱民!世代沐浴在皇帝与帝国的恩泽下,现在居然敢用这种眼神看着本大人!”当然,这样的心里话他可不敢当面说出来,哪怕是身后跟着四个人高马大的士兵充当护卫,税务官还是不想跟这帮终日挖矿的糙汉子起什么不必要的冲突。他们个个都是四肢发达,靠力气吃饭的愚昧人民,一旦发生冲突,那自己的任务也会很难完成了。
他抬手握拳,抵住唇边,轻轻地咳嗽两声,在那些人诡异的目光下穿过大厅,中途还差点踩到一个醉倒在地的酒鬼(这令他心中大骂了一句),这才非常有官老爷架子的来到吧台前。
头发花白的酒保有着一张岁月雕刻后的衰老容颜,然而他的头发往后梳得整整齐齐,一双翠绿色的眼睛还是如同二十来岁般的小伙子那样充满了活力与灵动。只见他看到一脸不爽的来者后,眼眸转了转,缓缓问好:“晚上好,安迪大人,需要来点什么吗?”
“哼,老伯尼,我今天来可不是为了和一帮平民一起喝酒的……”税务官突然说不下去了,而是皱着眉头抬起袖子,刚才他把胳膊搁在吧台上,谁知几秒之后,竟然湿透了。
鬼知道是哪个混蛋把酒洒了,又没有擦掉!我专门请王都裁缝订制的高档服饰啊!!
“老伯尼!“他厉声大喝,火气在心中油然而生,声音之大甚至吸引了周围一圈的人都抬头看他,”为什么不把吧台擦干净!你这酒保怎么当的?!”
老酒保非常无辜的抬手,手里攥着一条灰色的毛巾,可怜兮兮地解释道:“哎呀啊呀,安迪大人,真是抱歉!其实就在您进来的前一分钟,原先坐在这位置的那家伙才摇摇晃晃的出去。我还没来得及擦干净它来迎接像您这样尊贵的客人,您就靠了过来,现在搞得……”他睁大眼睛,仔细地看了看贵族老爷的袖子上面那团褐色的酒渍,心中暗笑,但面上却还是愈发可怜,假装伸手试图去碰,“……哎呀,现在这可如何是好?要不,您脱下来,我帮您清洗?我认识几个擅长清洗衣物的妇人,她们一定会为了您而把这尊贵的衣物洗干…….”
“滚一边去!别用你的手来碰我!!”税务官恼火的大吼,同时飞快地把那只手背在身后去,“我告诉你,从下个月起,所有矿工镇的税率提高十个百分点!不够的就用矿石来填补差额!!”
说着,就从怀里摸出一卷印有精致金色印章的提税公告,重重地拍在一旁干净的桌上。
这次,整座酒吧都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一脸自得的税务官,无论是正在吹嘘的人,还是正在拼酒的汉子,他们转过头来,望向那个身形臃肿的胖子。矿工们的眼神沉默而隐忍,像是蕴藏在大地里的力量,随时都有爆发的可能。
老伯尼最先察觉到酒吧里诡谲的气氛,赶紧笑着打圆场,“那个,安迪大人啊。您看,我们与其说是镇子,也就是一个偏远的山村,难为王都的大人物们还记得我们这些小人物。说实话,我们大家也不求什么,只求能够在帝国的庇护下平平安安的过好每一天。所以我们镇每个月的税款和矿石也会按时按量的交纳,从不敢推迟一天或者缺斤少两的。十里八乡的九个采矿的镇,就我们镇的记录最好,不信您可以去问问…….可是突然说提高那么多税收,对于大家来说,都是不小的负担,所以您看能不能…….”
“那又如何?过去的事情有什么好说的!”胖子税务官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絮絮叨叨,觉得空气有点热,便掏出一方洁白的手帕擦了擦脑门的肥油,这才抬声道,“我不管你们怎么想,但这可是王都下达的命令!不老实遵守的,军队就会来剿灭那些不遵王令的叛党!!”
他在“叛党”这个词咬的尤为重,同时一双鼠目贼溜溜地打量着四周之人的表情神色。
按照他的经验,这些人首先会愤怒,随即沉默,再冷静下来想想利害关系,最后忍辱负重的接受任务——切,平民果然就是平民。
“谁还有意见吗!”他转过身来,举着手里的公文告示,得意洋洋地问,“别说我没提醒各位,不仅是你们镇,其他的镇也会相应的提税!所以,别打什么坏主意,看在陛下的份上,大家都算是为国效力了!!”
“哪有这种狗屎的为国效力。”底下不知谁这样说了一句。
虽然很想跳出去大吼让对方站出来,可税务官还是机智的选择了无视这帮理智已经站在悬崖边上的矿工。这帮人素来民风彪悍,个个力气大,揍人又狠——前一任镇长不过是强娶一个小他两轮的姑娘,后来玩腻了又把人抛弃了,就被这帮怒不可遏的贱民给活活打死了……此事当时甚至还惊动了远在帝都的某位高官。
尽管事后那几位罪魁祸首都受到了严惩,但既然现在有前任镇长的事情做活生生的例子,他不可不想为了一个小小的任务就把命搭上呢。
“既然大家都没意见,那我就让老伯尼张贴在酒吧里的公告栏上,大家互相通知,不识字的就问问别人!别跟我说整个镇子没有人识字!总之,不要有人在我下个月来时,还告诉我他不知道此事!!”
趾高气昂地说完这一系列话后,税务官快速地把公告塞给老酒保伯尼,自己迈着八字步,快速地走了出去,似乎一秒钟都不想在这污浊的空气里憋着了。
直到此人彻底离去,铜锤酒吧才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和喧嚣,只是这气氛怎么看,都多少透着一种压抑与不快。
老伯尼摇摇头,注视着公告上熟悉的金色印章,一边把它贴在公告栏里,一边不由得想起来自己年轻时,曾经在那位贤明的先帝手下的军队里当过铁匠,那时候,先帝聪慧又体察民情,跟现在坐在皇位上那个盲目自大的年轻人一点也不一样,极少颁发这种劳民伤财的政令,而是选择了让百姓们休养生息。后来他的服役到期,才回到故乡,继续挥动铁锤重操旧业,直到老的再也拿不稳沉重的铁锤后,才开了一家方便乡里乡亲的小酒吧。
而今天这件事之后,他忽然觉得自己老了。
当他转过身,重新走进吧台后面,重新面对那几位坐在吧台前面的客人时,脸上已经浮现起他人所熟悉的温和无害笑容。不同于刚刚面对税务官时的客套与不动声色的冷漠,现在的老酒保倒更像一个和善的邻家爷爷,一副为小辈的调皮要求而略感苦恼的模样——尤其是当他的视线与那双冰蓝色的眼眸相触碰时,他脸上的笑容愈发真挚了。
“呀,让你久等了,方。”
“没事,老伯尼。”
这个穿着灰蓝色普通的工装吊带裤的黑发女孩子顿时眯起那双漂亮的眼睛,笑意十足的表示理解,她那张白白净净的脸蛋在一群成天和煤矿混在一起的大叔堆里显得格外抢眼。因此头发发白的老酒保挑了挑眉,风情十足的像个想搭讪的小年轻,轻描淡写的开口问道:
“小姑娘想喝什么?这次算老头请你。”
“那就,”她抿着嘴考虑了一下,很快做出决定,一点也没有所谓选择困难症,“就给我来杯Jim Beam吧。”
“出自波本的老牌威士忌?行。”
直到酒保开始调制她的酒,女孩子才抬眸瞟了一眼老人背后墙上悬挂的、作为装饰品的麋鹿头颅,那双乌黑明亮的眼睛让它看起来有点萌:“事实上,我刚才并不无聊,因为我一直在盯着那头鹿看。”
“噢,你说她啊,很多年前,有个风度翩翩的猎人喝酒欠了一大笔账,没钱还,所以就把她送给我了。”老人用一种快活戏谑的嗓音说道,“可她真是一个漂亮的小家伙,不是吗?”
“是啊,那她脖子后面的身体是不是在墙的另一面?”
“真的吗!”老人很配合的摆出震惊的神色,“为什么我从来没看到过?!一定是被人偷走去烤着吃了!!”话音未落,他自己已经忍不住咧开嘴笑起来。
被唤作“方”的女孩子嬉笑着挠了挠脸颊,又指了指鹿头旁边的那个张大嘴巴无声咆哮的老虎头颅和漂亮锋利的白骨羊角,“这些也是别人‘送’的?”
“是啊是啊,没错的,大家都爱老伯尼,所以都会送我一点东西。”老爷子笑的颇有几分狡猾玩味,自嘲道,“尤其是当他们没钱又想喝酒时,嘿嘿。”
“哈哈哈那我回头把我的风箱送给你好了。”
“诶!别别,到时候布兰登旅行回来,发现了他的宝贝风箱被你拿去送人了,那还不得回头跟我打架?”
女孩子歪了歪头,眼眸里流露出几分狡黠与灵动,“反正我是属于‘没钱又想喝酒’的那种人嘛,送你就送你呗,反正我没钱,怕什么?”
“这样可不好,怎么说都是布兰登的宝贝啦,小心到时候他跟你打架。”
“可他打不过我啊。”黑发女孩子撇了撇嘴,这个动作在看惯了周围男子汉阳刚气息的老人看来,倒是有种别样的可爱,“反正那个风箱也是他作为雇佣我的工钱呀,现在已经算是我的东西了……真是奇怪,我当初要一个风箱做什么啊!”
老酒保耸了耸肩,因为他知道眼前的女孩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顺手将一杯呈现暗沉琥珀色的酒放在她面前。
“来,尝尝吧。”
“好哒!”
然后那杯度数绝对不低的烈酒就被身形娇小的女孩子给一口闷了。
老伯尼抱着手臂,站在吧台后面,慈爱地望着这孩子。只见她紧紧地闭着嘴,白皙的脸上浮现起一层淡淡的红晕,而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在橙黄色的吧台灯光下折射出熠熠的闪光,看起来状态好极了。
“哈……”最终,她长长的呼出了一口酒气,高兴地称赞道,“我喜欢它的饴糖芳香,还有橡木和肉桂的香味!”
“小女孩都喜欢甜食,”得到认可的老酒保微微一笑,“这点我懂,因为我孙女也跟你一样。”
“噢,那她现在在哪里呢?”
“我大儿子在东南行省那边做生意,瑞娅自然也跟过去了。”
“啧啧,真可惜。”黑发蓝眸的小姑娘遗憾地啧啧嘴,“不然我就可以教育她不要吃那么多糖了,否则会蛀牙的。”说着,她还露出了一副疼的龇牙咧嘴的表情,病人的形象被她演绎的活灵活现。
“哈哈哈别说的好像你就不是爱吃糖的小女孩啊!”老爷子这样捧腹大笑,不远处几个相熟的矿工听到这边的笑声,不由得举杯向正坐在高脚椅上的小姑娘致敬。
“嘿!方你这个小女孩!”
“听说你爱吃糖?”
“哈哈哈!下次我去抢一点我侄子从外面带回来的糖果,请你怎样?”
……
方长自然知道他们都没什么恶意,而且她也不介意被人开一两个不太过分的玩笑——特别是在这种大家普遍心情郁闷的时候,能够活跃活跃气氛也是无妨的。
是的,作为一个一年前才穿越过来的可怜虫,她有一个与这些人不太相同的名字——方长。
看到这两个字,一般大家会立刻想到一个叫做“来日方长”的成语……它的本意是未来的日还很长,表示事有可为,或劝人不必急于做某事。可惜被现代人的脑洞硬是给扭曲到另一个可怕的意思,以至于思想稍稍不纯净一点,就会联想到某些强行要做的羞羞的事情……因此这种里里外外都透着棱角的名字,怎么看都与她这种外表柔软可口的小女孩不太搭边。
然而她真的就叫做方长,身份证上工工整整地写着这两个方块字,实在不知道当初给她取名的人抱着怎样的恶意。
“行啊格雷兹!”黑发的小姑娘用一种与她体型完全不符的高声喊回去,“去抢糖果吧!我相信你的小侄子会尿你一身的!!”
被称做格雷兹的络腮胡大叔愣了愣,想到去年被对方碰见的某些糗事,不由得也哈哈笑起来,眉宇间登时少了几分抑郁。
不过面前的老酒保敲了敲桌子,重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方,你果然是一个很好玩的小丫头啊。”
“老伯尼,你果然也是一个很好玩的老头子啊。”
“嘿!我还年轻呢!”老伯尼佯装生气的摸了摸自己雪白的短须,但用力过猛,不小心扯下两根来,疼的他的皱纹一阵抖动。
方长“噗”的一下子笑出来,左右看看没人再注意他们,这才凑过去,压低声音问:“刚刚那个胖子居然这样对你……要我帮忙整整他吗?”
这次老酒保吓了一跳,“哦!小家伙,拜托你安静地再喝两杯吧!那家伙要是就这样死在我们镇上,那我们麻烦可是会有点大啊。”他顿了顿,警惕地扫了一圈周围,才继续道,“你也许不知道,三年前的前任镇长做了一件天缘人怒的事情,那时候个别年轻人血气方刚,不顾老人的劝,硬是把人弄死了!结果呢,我们现在还是呆在王都里某些人的黑名单。”
他的目光再一次转向墙角的公告栏上,眼里的忧郁之色一闪而逝。
“惩罚的意味很浓啊……”老人心里想着,嘴上再没有说话。
女孩子沉默了一下,突兀道:“其实我可以在他返回的路上……”
“刚刚那温度突然上升,是你弄的吧?”曾经是军用铁匠的老伯尼,对于周遭的温度变化,自然是感知极强,更何况他亲眼看到税务官安迪擦汗的时候,那时小姑娘撑着下巴的手指忽然抖了一下。
与他所想的一模一样,这个黑发的小姑娘毫不犹豫地点头,停顿了几秒,道歉起来:“抱歉,我刚才有点生气,没控制住……”
“没关系的,孩子。我知道你只是想帮大家出气,但不应该用这种方法。”老伯尼露出缺了一颗虎牙的笑容,伸手拍拍方长的肩膀,“不就是十个百分点嘛,我们还是承担的起的。”
“所以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方长抬头去看,发现老人的笑容爽朗又豁达,就像是九月的阳光,灿烂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