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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六十章 ...

  •   一个夜晚,日军突然组织起了成规模的反扑,将各线中国军队又向后撞退。死啦死啦又一次被催着回去,袁昂派了黎跃来,用强硬的语气传话。我对死啦死啦刚起身的背影喊:“别再回来了!你是师长。”
      这是第一次,从我口中说出这话,我直截了当地提醒他一切都不一样了,再没人罩着他,只有他罩着我们。
      他看着我的眼睛里带着茫然,后来他说:“那你陪着我。”
      我跟上了他。
      我俩一身征尘为城内巷战做了最好的注解,但在如今起不到多少作用,逐步摧毁敌人单个坚固据点的缓慢而单调的进攻被迫停止,航空队开始轰炸日军阵地,我因离开城内近距战地而得以观望到更广阔的战场,亲眼看到地面上成千上万的尸体,市街战的惨状远非野战可比,到处都在冒烟,□□射中的地方在燃烧,更有炸弹爆炸的声音此起彼伏。
      但对于我们这一师而言有了好的转机,两个主力团回来了,海正冲见到死啦死啦的时候尴尬了片刻,他们选择敬礼,死啦死啦自然还礼,尽管无法确定是以什么身份。没有话说。军里对我们的指令直接下到了每一团:两主力团与198师联合进击,我们依旧与米奇一道循序渐进,采取步步为营构筑工事、逐步扩大地盘的保守战法。海正冲见到叶佩高师长的时候眼里有别样色彩,他早在高黎贡山便与198师协调作战,算是熟人。我提醒死啦死啦应该去打个招呼,作为代理师长,就该有师长的姿态。他很平静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有做。反倒是叶佩高主动走了过来,开口便称龙师长。
      我惊讶,紧接着感到无力,他不是在叫死啦死啦,倒像仍然对着虞啸卿,他敬待的也未必是死啦死啦,而是一个几近遗嘱的最后委任。但在这样高层军官议战齐聚的情况下,仍然没有人出来公布一条重大消息,没有几句话带过的哀悼。后来,我被单独带走,才知道迟迟未来的追悼会还有另一原因。见到杜荫山的第一眼,我以为又见到了虞啸卿,但他领口的少将军衔提醒了我不是那样的,虞啸卿早就是中将了,他们长得很像,尤其在昏暗灯光以下。调查一位中将离奇殉国是个大工程,他看起来疲惫而阴沉,“你该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才离开远征军不久,上峰就调我回来,我听到了件天大的事,你是最后在场的人,他们早该对你单独照顾,我不是说看押,至少也不该让你去前线冒险,但很显然,战事繁冗,都费尽了气力,也慌了神,即使是你们那位代理师长,也没有心思操办什么后事。”我没有时间细想他这番开场白,便被投入接踵而至的细入骨髓的审问。我知道这必定也是个精明绝顶的人,表示哀悼只怕显得虚情假意,便不敢作伪,我害怕,便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害怕。杜荫山看起来对我没有别的怀疑,他只是要问清每一秒发生的事,我掏空了脑子和盘托出,可直到他问起我怎么离开叠水河、怎么回到腾冲城战场,我却一点也想不起来。记忆最后就停留在我看到了师旗的刹那,然后全部一片空白,任凭我抓掉了头发、瞪红了眼睛,什么也想不起来。杜荫山久久地看着我,最后放我离开。
      而在我陪同死啦死啦参加高层会议的时候,所有人都对此只字不提,只利落地开会、明确地分工,叶佩高为主导,几位高参协助,各团各自领命,只川军团团级军官无一到场,阿译还在前线,原该由副团长张立宪与会,可我没再见到他,后来才知道他原本冲锋一样赶来,却半路就被姜煜拦了回去,我感到庆幸,他忍受不了所有人守着一个公开秘密的压抑与不公,可像炸弹一样宣泄出来也不会有任何益处,在杜荫山给出精确推敲的结果之前,没有什么比集中精力光复腾冲更重要。
      这是攻城最猛的一天。在前后整个持续四十多天的战役中,每一幢建筑、每一个生物都遭到空前彻底的毁灭,腐物在腾冲城这个巨大的尸体上蠕动蔓延,一间房屋一间房屋、一个坑道一个坑道,中国兵搜寻、摧毁、杀敌,死亡的波涛冲刷洗礼着这座古城,拍打着墙垣与街道。
      川军团与日军在武侯祠外彻夜激战,至拂晓仍未停息的战报传来,死啦死啦让余治调去了炮兵。说这话的时候,我担心会让人以为他在偏心自己的团,可他表现得天下为公全无挂碍,让我立刻打消了自己阴暗的念想。所有人扑身战场,无心他顾。可我们仍然没能收到捷报,我开始意识到这不是派兵增援的事,川军团的战力已到极限,死啦死啦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可他像耗尽全命一样坚持,至此仍不打算让川军团撤下来,只找来张立宪商议。
      这样以少将对中校的商量显得很是奇异,他在铁血征战中的顽强里始终残留着一份几近自卑的清醒,他知道自己仍然没有足够底气去号令这支军队。海正冲、余大志、黎跃、陆铭都是跟着虞啸卿打天下的家伙,也是这支军队战力的核心骨架,他在他们心里没有绝对的权威,便在很多琐细上都难以做到理直气壮,他甚至还没有张立宪了解他们,在这种时候,所能找到的帮手也就只有张立宪。
      “川军团需要支援,武侯祠拿不下来。特务营行么?还是找另两团?我只要一个连,一个正正经经的精兵连,不是靠长官冲锋才能带动起来的散沙油子,也不是东拼西凑刚训练两个月就要上阵的新兵,只支援,归川军团暂时指挥。”
      张立宪道:“如果是师座,会撤下川军团。”
      我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那称谓属于谁。这是第一次,有人提起虞啸卿。
      死啦死啦毫无反应,“不用问师座,我问你呢,副团长,你比我了解他们,这是实话。”
      张立宪定定地看着他,眼神从审度逐渐变成冷漠,“精兵,自然是警备连和特务营。”
      警备连连长刘婷原属川军团麾下,算是虞啸卿留给死啦死啦的可靠近卫,可他资历还浅,又是新近上任,死啦死啦无法放心。特务营营长陆铭又很难指挥得动。死啦死啦决定只论公事,亲自去找陆铭。陆铭还是那样年轻有为而前途无量的模样,死啦死啦没有时间虚与委蛇,开门见山:“有事相求,陆营长。”他这样的开场白让我很想踹他,所有活着的死去的人都不是为了自己,为家为国就没有什么求不求的,可他顶着少将军衔说出这话,带着满脸认真与严正。
      没等这话继续说下去,余治便道:“天气不好,空军无法活动,炮兵也难以在远距有效支援作战,但还可以近距指战,我去。”
      死啦死啦立刻接受了他的主动请缨,像抓住唯一还能生死相托的稻草,“你连今晚进入东岳庙,归川军团指挥。”又对我道:“你也去。”
      我知道已经到了最后的日子,最后的日子里我还是要进城,所有人都在那里。
      日军尚存不足五百人、仍做困兽之斗,他们防线缩短、兵力集中,在城东北、西北两角有坚可凭,在城东北的一片苗圃处处堡垒,在城西北县政府、角落庙的工事尤其稳固。
      我对余治说:“不要太冲了,就剩这一点本钱了。”
      我说得功利,他回得平淡:“就剩俩人了。”
      向川军团作战连所在方位探进的路上,一处破烂房屋透出浓重尸臭,尸体狼藉,有的干枯,有的已经腐烂。没有人能忍受这个嗅觉冲击,余治久经战阵,也忍不住呕吐起来,我却没事,与他继续前进。武侯祠内断壁残垣,殿前一棵大树光秃秃立在那里,几间屋舍,就是久攻不下得而复失六次的战场。
      余治不说话,只盯着那里,等一个指示。他已不再是地位特殊的亲随,在这时候要归川军团指挥。我看了看阿译,才想起迷龙和不辣早就离开了这里,丧门星也受了伤,吊着一臂仍然作战。我想不起还有什么我认识的人,回头看到狗肉。死啦死啦不能来,便派他兄弟过来。
      我说:“余连长,我领我营主攻,贵连佯攻,您必须到达大树附近,我营从那里进攻大殿。”
      这是个不尽公平的安排,已经不算佯攻,而是让他去打先锋,他若能到得了树下,大概也用不着我来主攻了。但他立刻应了声“是”,领上半个连,带着一门炮。
      从他年轻的背影我却看到一种知天命的悲凉,他顺从,甚至主动,带着可怕的决意,从他决定从坦克里走出来那一刻起。我没有时间关注他,望远镜立刻转向大殿,很快看出暗堡与殿内掩体掎角之势,只有炮击才能压制。几乎不用我再做什么,旁观,等待。
      我没有看到余治倒下去的一幕,只看到炮击一直在持续,终于将那暗堡里的日军活活震死,形势逆转,有敌人持枪顺巷道向北逃走,我立刻跳了出来,那只有两种可能,弹尽粮绝真的逃跑,或诱我前进继而反扑。我选择后者,命前排哨兵改为搜兵,顺武侯祠东厢搜索前进,我嘱咐阿译发现地堡暗道一定先丢手榴弹消灭潜在敌人以防里应外合,第三排就地散开防范北方巷道,我率第二排前进,见眼前只有尸体,没有反扑,确信武侯祠就此攻下。
      我难捺兴奋,回头要叫余治报捷,才听见那边带着哭腔的喊声。我立刻明白,感到心力交瘁,懒怠过去查看,那结果再好理解不过,他和之前的我一样,在弹雨中躲得烦了便有不再躲避的冲动,可我有弟兄把我拽回来,他已经没有。
      我靠坐在墙墩上,看着眼前地上日本人的尸体,慢慢闭上眼睛。我又听到迷龙他们打架的声音,我们在溃兵收容站里厮混苟活,不敢面对内心深处存有的梦,和日本人再打一仗,打赢日本人。有车声骤停,一支钢枪带着四把小刀闯了进来,把我们从浑浑噩噩中震醒。
      我以为再睁开眼我会看到张立宪,却又看到死啦死啦。
      他把我整个人揪了起来,凶狠异常,低沉嘶吼:“你他妈怎么跟着的,怎么跟着的。”
      战场死人天经地义,我们没有必要恨天怨地,我也无话可说。紧接着我被扔在地上,我抬头看着他。有一瞬间我绝望地以为他是在做官面文章,可余治和李冰、郭忠、何书光等任何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不会有任何不同,死啦死啦没有必要故作姿态。如果他这话是像后来杜荫山那样在对我质问虞啸卿的事情,我倒可以回答他,我是怎么跟着虞啸卿的。
      大盈江在我的梦里一直奔腾。
      我希望我可以在梦中汲取一点虚假的安宁,但这也纯属奢望,睡去是因为疲惫已到临界,醒来也是因为从未睡得安稳。
      终于得到停歇,是死啦死啦通知我们全线修整。9月1日,离日军叫嚣的10月援军必至的宣言剩余一月,而日军已经无力回天,在远征军不再前进的时候,他们也不再攻击,只集中所有残存兵力,固守城东门经正北文星楼及至城西北角的约莫半数的三角地带。透过望远镜看得到与看不到的地方,我可以想象那些战壕里腐烂尸体的味道,血水与死人流出的油水搅在一起。阵地上一片宁静。整个远征军用四天时间做着最后准备。
      9月5日拂晓,最后的总攻开始,远征军在炮兵集中火力、陆空遥相呼应的攻势下,向文星楼发起铺天盖地的冲击。空战也从未停歇,和地面战斗一起,将整个城西北燃成一片火海,死于枪炮和烈火的尸骸遍布战壕街巷。
      后来,死啦死啦再次说:“好了,歇着吧,没事了。”
      我们以为那是暂时歇战、原地驻守的意思。直到我看见有人从对面过来,那模样居然是小猴,我脑海一片麻木,难以置信,死啦死啦那话,是说作战已经结束的意思。可这不是球赛,可以随着口令戛然而止,一场大战的结束绝不在于某个时间点,我们已经杀光日本人,也仍需清理战场,我们将腾冲城夷为平地,也仍要做战后处理。我知道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完,可在意识到已经安全的同时便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屁股坐倒在断壁残垣间,呆呆地询望死啦死啦,这一眼,我望到了攻城巷战的最后掠影,他满身血污,衣服胡乱缠挂在身上,钢盔也走了形状,像从炼狱里挣扎出来的鬼魂,以枪拄地,满面刚强与苍老。
      师部办公室的电话打了过来,无非是传达副师长袁昂和参谋长姜煜的请示。我听到死啦死啦回答时的只言片语,便想起该来的事情终于到来,那与其说是请示,不如说是召唤,远征军要为一个早该追悼的人做盛大送行,连同刚刚克复的腾冲。
      可死啦死啦挂了电话,仍旧赖着不动,找尽各种似是而非的借口,不肯离开我们。我感到气愤,感到他在找死,到了任何时候虞啸卿也不可漠视,稍有怠慢,唾沫星子能把我们全都淹死。我忍耐着,冷冷地问:“什么事?”
      “葬礼。”
      他回答得短促而笃定,毫不犹豫,毫无感情。我怒极反笑,又从心底泛起冷意,渐渐明白过来,他早就知道了,不用任何人通知,不要任何蛛丝马迹,在虞啸卿死去的同时他便已经知道,那讯息融入空气,随叠水河瀑布的水花溅到了攻城的硝烟里,让他比任何通讯方式都更早地知晓了一切。
      我躺靠在地上,幽幽地说:“甭管是什么事叫您去,都别在这儿戳着,回去当你的代理师长。”我竭力吊着精神,苦口婆心,我知道我必须拽着他往上爬,即使他仍然只做团长,也不能再继续原来作风。我又补上一句:“没人罩着您了。”
      他只是笑了笑,“我是真不愿意干那些事,不懂。”
      “我都帮了您一路了还有什么不懂的?不懂的学去。你是名正言顺的代理师长,要废要用,全看上峰,您不能自己罢免自己,您之前不是干得挺好的。”
      可他顿了顿,只道:“累了。”
      我闭着眼睛,听到这话,脑海里便浮现出他带着哀伤的表情。事实上,他从不叹息,也从不说累,更不稀罕将个人苦痛写在脸上带在嘴边。可我闭着眼睛,反而突然看到了更多。我想起他对陆铭说着请求的时候,那时他脸上的认真其实无非是一种坚强已到强弩之末的表现,他没有可以和我分享的喜悦,只有独自承担的苦难,现在的脆弱刚好证明,既往坚强也只能换来虚妄。除了一片凋敝破败、尸骸遍野的战场,什么都没有。
      其实我们都已经太累了。日军败了,海棠花[ 当时中国被侵略的版图一直像片海棠叶。]开了,我们老了。
      我睁开眼睛,一丝天光透过乌云逆着视线射了过来,和弥漫的腐尸气味一样刺人,我却分明感到一丝久违的光明。我说:“你们破城那天,我在叠水河,我看见……金黄的光,笼罩在你们所有人的头上,容我迷信一回,那可能是天命圆满的意思。”
      “放屁,那是花儿。”
      “什么?”
      死啦死啦抬眼,用视线指了指废墟里唯一还立着的一根柱子,示意我爬上去。
      那里碎砖瓦砾间还躺着几具女人尸体,我不想过去,再看看那根焦黑的柱体,更觉它经不起两脚就会坍塌。“疯了?我爬它干什么。”
      死啦死啦渐渐动起嘴角,不再年轻的脸上拉扯出一个柔和笑意,“戴着眼镜看东西,就看不见眼镜了,你还记得你以命保卫的土地有多美么。”
      “美个屁。”我被他逗笑了,腾冲尽成焦土,与任何赞美字眼再无关联。
      可死啦死啦坚定地看着我,我突然发觉他笑得破碎,并不见一丝喜悦。也许他想起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只是鬼使神差地应他的要求爬了起来,朝那根柱子走去,一步难过一步,我迈过雕塑般嵌在废墟里的死人,迈过慰安妇朝天狰狞的脚趾,我一脚踏进了破碎的门板,拔出来继续前进,我被断木下的军旗绊倒,一个踉跄扑到那斜柱上,我挣扎着往上爬,视线随身体一点点提高,跃过近在眼前的废墟,我看到那个时候笼罩在所有人头上的真相。
      那是一片油菜花地,从和顺小河向东一直蔓延到老龟坡下。秋天到了,这片土地会开起遍野油菜花,金黄的,明明暗暗,点缀着天蓝草绿、和顺镇粉墙黛瓦,眯眼看去就是大狼毫大片烘染的写意色彩,如火如荼的生机,不带一丝年岁将尽的悲哀。
      我回头看向死啦死啦,想把油菜花田的模样描述给他,却见他也在望着什么,视线无依无靠地投向天空,那天上一丝幽蓝撕开了笼罩腾冲四十二天的硝烟浓雾,接着细雨寂静,飘落如棉。
      终于又下雨了。
      腾冲,光复了。

      热火朝天的庆祝绝非一日之功。
      对于送葬仪式,死啦死啦到底还是非去不可,哪怕是为他自己,也为我们。
      而我被召回了曾经的师部,我还记得战前在这座小楼走过的每一步路,不用人引,一步步迈了上去。但身周每一道投来的视线都带着疏离与探查,在他们眼里,我是最后的见证人,除了杜荫山的理应核查,在人之常情的凡胎肉眼里,我像带着神秘和可怖的气息,他们摆了一脸的话想问,可也轮不到他们问。我视若无睹,拖着瘸腿,向着早在等候的姜煜走了过去。
      我做好了再被严审的准备,甚至算准要迎接昔日死忠们的敌意,却发现召我来别无他事,就仅仅为了琐细,完全符合外面那些人的好奇与需求。像为一个寻常死人办理后事,遗物整理也算之一,更多地做给活人观看,尽管做这事的人多带真诚。
      闫助在叠一件灰色大衣。那很眼熟。我不知我能做什么,就先看着他叠,然后看见一个不明物体从衣兜里飘落在地。我捡起来看,是个几根早就干巴掉的毛毛草,编成了貌似小兔子的形状。
      闫助突然对我说:“师座很孤独,一直都是,我们谁也走不进他的内心,也没人去问。”
      这话与我们的工作无关,甚至与任何都无关,像谈心倾诉,不为实际作用而讲。我没打算理他。他叠好了转回头来看我,眼神平淡得发冷。
      我清楚接收到了一个信号,他在恨我。不是因为在那最后两天我陪着虞啸卿的时候也同样没能走进什么内心,而是我曾在最后的最后出言不逊。那时候,混乱的人迹中我成了唯一的询问对象,而我只是抓着闫助的手臂,张口结舌交代出一句:“虞啸卿死了。”
      寥寥五个字,没有一个是人话。可我想不出别的表达,不管在当时还是现在,不管在心里还是嘴上,我从没给过这件事情任何高尚字眼。没有什么头衔,没有殉国,虞啸卿就是虞啸卿,死就是死,人死了不意味着大义凛然和壮怀激烈,死了就只是,有一个你不怎么喜欢也不怎么讨厌的人,你再也见不着他了。
      我把那个草编兔子放进了自己口袋。想起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起来。
      离开的时候我对姜煜说:“我这儿能交代的,都记录在案了。收尾工作什么的我就不懂了,先回了。”
      我不该任性,在这种特殊时期尤其该和从前一样夹起尾巴,但我现在只想用最直截了当的方式推开这些破事,没有理智运筹可供调用,也不在乎谁怎么对我。
      躲开这个樊笼,便见一个瘦小女孩子的身影等在路边。我奇怪地看着她,好久才想起她是小醉。她听说了一些事,担心我,专门来找我。我从麻木的脑海里提炼出这一信息,再从心里揪出一丝久违的动容。在一个本该相拥的距离,我本能地退避半步,让她呆在当场。我悲哀地发现我根本不想碰触到她一星半点,而她也以敏锐的女性直觉立刻意识到这点。我试着勾起嘴角,想柔化漫长杀戮沉淀下的戾气,想说话,又想起嗓子已被焰火熏哑。她宽容地替我笑了出来,看上去干净得刺眼。
      油菜花田对面的盛大仪式在进行,我不想谈,更不想去。即使杜荫山的车从路边赶过,为我停了下来,我也要明摆着一个女人在身边还厚着脸推脱公务繁忙,就和我胆敢对姜煜甩手便走一样。我意识到我在苦劝死啦死啦收敛性情之后,自己却也掉入爱咋咋地的怪圈,我累了,要休息,懒得伺候任何人。尽管我知道这是错的。我应该去,这场面不该躲闪,错过也实在可惜。我只是在后来,在死啦死啦的眼睛里看到了那一切。
      他提醒我:“你找死了吧,那位杜处长,跟咱们压根也不是一路,咱们杀人靠打仗,人家看政治,你知道的,你惹他干吗?”
      我笑得讽刺。我们不像长官与下属,也不像以命相依的弟兄,倒更像孤独中的同伙,结束了漫长的一战重回现实,发现世间恍若已过百年、世事我们已无力参透,以破罐破摔的方式继续着不惧战死的狂热,着魔般难以自制,却在提醒对方小心谨慎的废话中获得安慰。
      他似乎明白我为什么笑,良久没再说话。
      “你有重要的东西么?”过一会儿他又问。
      我没有回答,等他说想说的话。
      他也没有什么想说的,只是对我描述了那个他不得不去的场合。透过他的语言,或者眼睛,我看到人们将不吝于当年海鸥将军的祭礼重演,将自己身上最贵重的东西扔进火里一并焚化。孝衣白幡随山风飘飞,像霜漆覆地,伴着微雨,洗去了遍地的血。我又看向腾冲城的方向,它确实已经像虞啸卿所愿那样化作焦土,埋葬这场战争和所有为它死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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