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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第五十九章 ...

  •   没有人知道虞啸卿死了。或者很多人已经知道,但都当做不知道。那其实也不重要,我们连朝思暮想的腾冲都已经看不到,这座城在被攻破的同时就不再是一个整体,只有被分割到每一双眼睛里的碎影,只能看到眼前炮弹炸开的砖土碎末,又一个倒下去的死人,还有身边在这一秒还活着的我们。
      我也懒得操那个心,我只是一直跟着死啦死啦,迷龙几个也是一样,这不是保持川军团核心老兵阵营的时候,但我们像在心里默默答应了一件事,我们死的时候要能看见彼此。好在不会有什么突如其来的重击将我们冲散,日军基本没有了过硬的重型装备,只有两年来储藏的无尽的粮弹,打造一个个精巧陷阱,布置在争夺城垣的每一步上,我们日战夜宿都停留在城墙咫尺,我就有了更多迫不得已的时间,看着这座即使攻破也无法杀入的坚城。
      日军在每一个路口、每一栋民房里作防,为突入市区死去的人不比破城的少,白天战火炽烈,入夜后更为壮观,敌我双方红蓝白绿各色信号弹、照明弹此起彼伏,像放烟花一样照亮着夜空,从地狱到天堂的景象旦夕可变,我将那看做厚礼,欢送已死的人,纪念腾冲城的最后屹立。
      死啦死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骁勇善战,仿佛他终于不再担负为国家献出全命的悲壮色彩,而带上了如痴如狂的洒脱自在,身在战场,他的心却仿佛轻盈地脱离躯体找到了寻觅太久的自由,这种自如恍若天命,赋予了他一定期限的永生。
      即使他的伤痛让他理应和我一样该歇则歇、理性作息以维系这耗时漫长的一战,他也仍然停不下来,亲自指导着各排的作战,将短兵相接、寸土必争的经验传达下去,到了不得不靠睡眠维持生命的时候,也是累到倒头就睡方肯作罢。
      我接到了又一份军级电告,残存于高黎贡山大白峰坡之敌已弹尽粮绝,派遣得力人员督饬捕歼,军里接令后,便派到了我们这一师。这很合适,没有了虞啸卿,死啦死啦这个名义上的代理师长实际上无力真的指挥全军,全师与其聚在一处缺少统一指挥、尚不如分作两部各显其能,是化整为散,最佳地利用作战资源。
      死啦死啦看了全无反应,只命令原样转给两主力团,形同以师级身份传达了指令。袁昂对他规规矩矩如对正经师座,连姜煜也温顺异常,所有人都严守着一个公开的秘密,假设最高权威还在、一切运转无误,我却愈发感到孤舟坠海无依无靠,死啦死啦在团级与军级之间无所适从,对上没有话语权,对下也无威指挥,把他推到这个位置的人没有来得及扶稳他便撒手不管,留下一个巨大战斗机器的中枢空壳和一群不知所措的人。
      然而这些也都是小事了,在腾冲城面前,死啦死啦什么也不想,伤势稍有和缓,立刻又投入到实际指挥中,与他同样留在攻城战场的还有独立团。米奇扼守在突入南墙的缺口,依托城墙构筑阵地,以确保该缺口,同时作为临阵团部。作为团长这已经足够身临前线,然而总有比他不怕死的,死啦死啦知道自己呆在那名义上的师部全无用处,便更加无所顾忌地投身于城垣之战,作为突击部队,与独立团嬴副团长麾下诸组交互前进、相互支援。
      我只好跟着他。在已经突破缺口的城角坚守已得阵地,寸土竞争地前进。
      这时候,嬴副团长接替了我们,向东南角的敌工事与侧防机关发起搜索试探,阿译那边负责为他们严防侧方与后方,我们暂得空闲,随死啦死啦躲到交通壕下,我感到筋疲力尽,腿在抽筋。我问死啦死啦:“什么时候了,团座儿。”我习惯于这个称呼,别的团的人多要叫他师长,甚至尊一声师座,他往往反应不过来。
      “天才要黑。”他说。
      “我是想问,咱们破城多少天了?”
      他嘟囔了一句,我没有听清。我也不敢大声喊叫招枪惹弹,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正是为了随时有人保持警惕。我凑近过去。死啦死啦重复道:“刚两分钟。”
      这纯属扯淡。过会儿他又道:“别想时间。”
      我看着他领口染血的将星,又一次选择闭嘴。这很明智,别去想的不只时间,最好什么都不要想,想了就不能活,要活就不能想。可我必须告诉他:“您……您还是得出城,几位师长都在城外,您不该在这儿。”
      他疑惑地看着我,像是不明白师长该在城外和他有什么关系。将那副将星授给他的人已经永远地留在了城外,能给他当头棒喝的好像只剩下我,可我已没有棒喝的力气,只无力地笑了笑,又道:“团长也该有团部,不是来当排头兵,反正您现在领着我们钻进钻出的,最多是营长该干的事。”
      “我出去能干什么,没什么能指挥的,我只会短兵相接。”
      我不知该怎么接这话。他是短兵天才,可这已不是给他随性发挥的战场,整个第二十集团军到了入城巷战都以具体战术和谨慎严密为基,再不依靠奇谋巧术。属于龙文章的时代已经过去,我想告诉他,又觉得他也早就知道,他只是习惯性呆在前线,像他说过的喜欢打仗。
      一张画满油彩的脸出现在面前,我早已注意到这几个一点点从后方挪过来的身影,近距离面对还是吃了一惊,那是米奇,最强一团之长,团长中正经的二百五。我难以理解他是有多喜欢抹得一脸油彩、变装成夜行侦察兵的模样。他凑到死啦死啦跟前,似乎在犹豫一个称谓,他本是第一个唤起“龙师座”的人。
      顿了顿,米奇只是笑了,略过任何前缀:“怎么样,我也来了。”
      死啦死啦定定地看着他。这一切又像回到从前,两个月前米奇也是这样出现在我们面前,像已过去两年那样漫长。“米团长,集团军有指示?”
      米奇点点头,“开会,你赶紧去吧,我接班。”
      死啦死啦想了想,笑道:“应该袁副师长去,我就不用了吧。”
      我猜米奇一定是早已得知,虞师真正的师长在破城那时就已经死去,他一贯欢快的脸被赭石色的油彩色块划分得破碎,他看起来仍然无欲无求,不计较谁是首席团长、谁又该继任师长的事情,所以他要来找死啦死啦,并且不介意表明心意,用一种半开玩笑的随性亲近,“您是老大呀,就该您去。”
      “不去了,米团长,你知道我的。有什么指示,我接着就是了。”
      而事实上米奇不知道他的,尤其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抗拒,只好看向我。我拽了拽死啦死啦,我知道他非去不可,作为毫无疑问的代理师长。
      死啦死啦问:“是什么事啊?”
      “军里幕僚会议,给部队提供作战指导。”
      死啦死啦这才认命,点点头,拔腿就走。
      米奇果然接替他,坐到我旁边,远望着嬴副团长奔走指挥的身影,对我说:“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我盯着他仍然在和口香糖做斗争的腮部肌肉,心道:“你说过的话多了。”
      他也没想真让我回答,这不过是个话引子,引出更多过往。他续道:“我早就说,我这位副团长很像一个人。”
      我真的不记得了。
      他又道:“你知道你们师长……哦,我说虞师长……本来是生长在大家子的,但他有出息嘛,才十七岁就离开家,独自闯荡,他本来叫孝卿的,孝顺的孝,也不知是不喜欢这个字,还是觉得愧对这个字,自己就给改了。我这位副团长更厉害,连自己的姓都敢改,改姓嬴政的嬴了,所以我说他和虞师长很像。你见过有姓嬴的吗?我怎么觉得这姓早就和秦朝一起被灭了?”
      我忍不住想笑,“您……敢情是这么个像啊,我以为是性情上像呢。”
      “那还得了,我这团长还能管住副团长么。”
      这种玩笑也只有他能毫无顾忌地讲出来。我却不想接,只道:“那……嬴副团长为什么给自己改姓啊?”
      “他不知是从哪里看的闲书,书里写着,秦始皇灭六国的时候,有胡人意图南下中原,说大臣们都劝秦始皇,不要把部队调到北疆抵御胡虏,灭六国的兵力大减,想要东进,可就更困难了。秦始皇说,就算秦国永远不能统一华夏,也绝不能让胡人侵犯进来,不然就算天下一统,他也是千古罪人。你看过不少正经书吧,历史上有这事吗?反正吧,嬴副团长很是敬服,觉得这种大义精神很适合如今的中国,居然就给自己改姓嬴了。”
      我笑着应了一声,想说几句官话,又在开口之前就已经打消了念头,我实在没力气说,米奇也绝不是好忽悠的人。
      天彻底黑了下来,日军又开始向我们猛力反扑,经独立团机枪、冲锋枪、手榴弹猛烈火力及刺刀肉搏,把敌人击退下去。嬴副团长那边终于站稳城墙缺口,接着这次拼刺,一面以火力压制城内敌人,一面挖交通壕向城内进攻。
      米奇在这里只替死啦死啦坐镇,他不会轻易对比他更近前线的嬴副团长指手画脚,也自然不会对我们指手画脚。可到了这个时候,每个人都看出我们需要有新的部署,扎在一起毫无意义。
      死啦死啦不在,众人目光只能转向阿译,然后更多地转向我。我试图回想那扯淡的升官大会,阿译仍是副团长,张立宪是副团级参谋长,我是第一加强营营长,但人们的习惯仍然停留在死啦死啦是团长,我是副团长。我说:“散了吧,别这儿偎窝子了。”
      我知道我们这一伙人到底还是要分开。
      迷龙照旧是机枪手,在十字路口码起一个机枪掩体,把机枪对准缺口,一个人守着那挺重机枪,阿译带着一个排钻进了日本人的防空洞。我不放心,想跟上阿译,又觉得死啦死啦更需要我,便想就近给迷龙做辐射手,迷龙说:“别添乱,你想着找人给我送水就行了。”我躲开他,瘸出两步又回头把我头上的德式钢盔扔给他:“你得好好看着啊,日本人会从城上那个缺口冲出来的,你小心!”他戴上钢盔试了试,很不习惯,又摘下扔了回来:“出来我就打,你躲开这儿吧。”我也没做勉强,机枪手极易成为目标,在日本人明确瞄准的时候钢盔已不够保命,便躲开了这里。
      观察了一会儿,米奇道:“往里趱?”
      我道:“您最好别,我们去是应该的。”
      “跟着龙师长混,可不就得学着当排头兵。”
      他也不是喜欢喊些豪言壮语的人,就在这种时候显得尤其可爱。
      死啦死啦回来的时候,带来了会议结果《街市战应注意事项》。我问他会上都说了什么,他说就只有这个。米奇的脸同样平静,丝毫不以为奇。
      我开始怀疑自己,我明明到了叠水河上,亲眼目睹了一场极速而庄重的死亡,每个人的反应也都像在默契守着那一公开秘密,可他们紧接着都变得无所其谓。我怀疑那段记忆是否只是梦境,怀疑我认识的那个人是否从未存在过,他活着的时候没人能想象他死了会有什么后果,而当他真的死了,所有人只字不提恍若全不在意,连一个理应盛大的追悼场合也没有出现。我第无数次想问死啦死啦:“他死了你到底知不知道,有没有人通知你,你知不知道。”
      他叫醒我:“想什么呢,傻了?”
      抬眼看见他神采奕奕的眼睛,我就放弃了一切杂念。我梦烦了,他也该把我这块拴在他腿上的烂肉踢走了。除了腾冲城,什么都是假的。
      城内街巷稠密、房屋相连,日军利用民房家家设防、巷巷筑堡,将整个内城变成了巨大基地。整整一天,远征军向城内前进了区区十米。米奇笑着说:“苦什么,好事啊,这个数字将会永远记载在中国战史,用来向后世彰显我们的悲惨……悲壮。”没过多会儿,一个手榴弹爆炸声后头顶民房坍塌下来,我和死啦死啦恰巧在外,滞后几步的米奇被整个人活埋,我们赶忙去救人,米奇很快自己挣了出来,脸红脖子粗,一副要窒息的痛苦表情。我心道:“不至于气成这样吧。”紧接着立刻反应过来,拍打他的后背。米奇略知医术,努力调整身体,一阵动弹之后缓了过来,啐出口香糖就骂:“这他娘的要是真噎死,悼词都没法写。团长米奇,于腾冲城中误入日军陷阱以致民房倒塌,砸得毫发未损,却不慎被口中口香糖噎死,经抢救无效,殉国。太丢人了,真他娘的米老鼠了。”
      我很想笑,米奇自己已经直不起腰,笑出眼泪。
      嬴副团长过来喊我们:“转坑道吧,步兵联合工兵,这样太危险。”
      原该这样,这么多军官凑在一起,万一被一发炮弹全歼,简直罪过。我和死啦死啦拖着还没笑完的米奇火速躲下坑道。
      阿译他们还是要继续的,如果能推进二十米,将是最辉煌的胜利。可只是眼前这路口已经很难突破,日本人躲在这条路近前的地堡里,完全在暗处,从墙洞里往外射击,老兵们凭着经验迅速防避,却有几个经验不足的倒了下去。我手托钢盔在旁做伪,脑袋从另一边探出,立刻便有一发子弹擦着钢盔打过,我赶忙缩了回来,这一眼的观察见丧门星也受了伤,阿译他们进退无路。原本拼耐力多过拼命的战场突然又陷入死神近在咫尺的局面。
      死啦死啦大怒:“叫迷龙!把机枪抬到楼上,从高处往下打,地堡又怎么样,跑不出来,总得露气。”
      我一手抓着钢盔,拼着瘸腿随他们上到一户人家的楼子。迷龙开始向下发威,死啦死啦亲自观摩指挥着射点,我拽回他频繁外探的脑袋,把钢盔给他扣上,为自己没完没了的操心而燥怒。
      这样的打击确实见效,但不多一会儿,机枪水干了。我向后观望,见楼下就是个吊井,我喊一个小兵去打水,等了半晌,他两手空空爬了回来,“长官,弄不通啊。”我想把踹他下去,又想起这也怪不得他,腾冲的吊井水真不是什么人都会用的,他是个外省人。这事该找刘婷,他是正经的腾冲人,或者杨井,可又想起那两人一个被委任了特务营营长,一个被升为师部办公室副主任,都已不可能出现在这里,所有原本于战有利的条件到了真正需要的时刻一个也抓摸不到。
      我嘟囔怒骂:“虞啸卿你他妈死都不干好事。”
      死啦死啦道:“干什么去?”
      “找水!”
      一个钢盔扔了过来。我顶上,爬下去。
      我飞快瘸到那口吊井边,想不起来为什么我会通晓这手艺,将水提出来,又往回赶。突然不知什么地方打来一枪,我抱着水桶扑倒在地,发现钢盔已飞出一丈多远,那是德式钢盔,再易分辨不过,在这个角度我定定地看着它,犹豫片刻,跑去捡回,发现中间部分已被打裂了一股,趴地观察好一会儿不见动静,我提起水桶返回房上。
      死啦死啦的战意已经不分内外都要宣泄,对我就喊:“枪管子都红了,你他妈死哪儿去了?”
      我交了差,躺倒在一旁喘气。“托您的福,子弹剃了头,贱命还在,七魄尚保,就是三魂飞了一个。”
      死啦死啦回头看了看我的头,“幸亏你头发半年没剪,把钢盔顶起来了。”
      德式钢盔比杂式好得多,军官才能配到,在重量上也稍有增加,不是几根头发能顶起来的。我却不想还嘴,闭上眼,耳边又响起炮火轰炸的声音,身下感到尖锐石子造成的刺痛。我想起我会用腾冲的这些破井是因为我曾经努力学过,在铜钹,而挨这一枪惊吓大概是因为我骂了不该骂的人。
      我不愿回想那都是为谁,睁开眼,恢复作战状态,见迷龙的机枪打得更狠,压住了日军暴露出来的火力点,地面步兵一个个将他们炸掉。
      攻城与城垣之战都已经过去,而消亡刚刚苏醒,真正碾碎一切的巷战由此展开,比此前一路的野外山地战更加困难,熬得人心力交瘁,仇恨也无法支撑,甚至厌倦了生命本身。我以为已经过去了很多很多天,后方出了问题,我们被投放进城,再也没有援军,我们回到了苦守树堡的日子。但这只是我的假想,我们在和整个集团军一起战斗,时间也并没有过去太久,只是以我经历了树堡之战的承受能力也开始对这样漫长的消耗感到绝望,敌人很少,少之又少,却在几万大军围城之后仍然步步顽抗,让我们无法再有奋力冲杀、热血豪迈的机会,只有一点点小心迈进、一个个杀死敌人。
      迷龙抱着机枪随我们迈进,他一直为我们火力压制,终于能跟上来齐头并进,应对近在咫尺的危险不如我们熟练,他往旁边一靠,就挨近了一堵未经搜尽的墙。我吓了一跳,立刻喊他躲开,每经过一家房院必经仔细搜查、注意隐蔽,稍有大意便会被隔墙的刺刀穿身,连日来的鏖战已经将缺少经验的麻痹大意的中国兵挨个淘汰,我不能允许下一个轮到迷龙。
      然而已经晚了,从我呼喊出声到他反应过来不过几个眨眼,五六个日军从暗堡里一拥而出,将迷龙的辐射手直接刺死,又两人随着倒了下去,迷龙到底刚猛,与丧门星几下里还击拼刺,日军留下一具尸体,其余迅速转移、不做顽抗。我们没有人追击,眼看着迷龙弯下了腰,一点点软了下去。
      我们一拥而上将他向后拖拽,拖回能够暂保安全的地方,才前进的那点距离就此丢给了日本人而我们已无人在意。
      我用刺刀剥开迷龙几层缠裹的外衣以便找寻伤口,发现自己手抖得太狠,因无力而过度用力,随时可能给他再攮上一刀,我将刀塞给旁边人,旁边人是阿译,比我好不到哪里去。死啦死啦吼道:“别他妈鼓捣了,送医院,送医院!”
      迷龙被很快抬走,死啦死啦趴在他耳边送了老远,“你还有老婆孩子呢,嗯?死东北佬?早在南天门我们就该死了,可我们都没死,因为还有事要办,你有老婆孩子,仗还没打完,你要回东北,我们都要死,但不是现在,你别死,最起码死我后边,嗯?”
      我们继续作战,我已经看到飞机轰炸后还屹立着残柱片瓦的电报局,那是集团军在这一阶段交给我们的终点。我说:“扫荡电报局以南地区之敌,我们已经快到了,今天拿下它吧。”我想再讲几句关于腾冲城内的布局与建筑,这知识来自于曾抄录过的一本地理信息概要,我不愿回想,便就此打住。
      “不要急吧,一米一米地走,这个时候越急越要出事情。”
      万没想到说这话的竟是阿译。他该算是最带书生气的小上海人,永远在渴望壮怀激烈,也容易被豪言壮语所打动,此时却是他比死啦死啦更先决策出稳扎稳打的战术思想。
      我想继续以往的唇枪舌剑,继续只要他一说话我总要还嘴的伟业。可就像试图对米奇说些官话时一样,我也早没了力气打趣阿译。我们都老了,他不再轻浮,我也不知什么时候减少了恶毒。
      然而这都不能改变什么。第二个离开我们的是不辣。
      “你干莫子……”他喊一个排头兵走得太急,一声骂来不及讲完,便被不知来自何方的子弹穿了身。
      和迷龙一样的是,他也没有死在当场,被我们救回来,一通手忙脚乱的救护,然后交给后面的人送去野战医院。
      死啦死啦照样跟上去送了老远,哄孩子一样,学着湖南话,“不辣哥,不辣哥,你还笑得挺美,回光返照么?乖,啊,我说过带你们回家,我一定让你回湖南,一条腿也能蹦回去,啊?”
      这种感觉遭到极点,亲眼看着他死在面前,也好过这样目送离开。我开始动起脑子,回想野战医院该是在城外西北拐角楼更后方的地方,退回南门再往北跑会绕很大个圈子,我脑子进了水,站上一处井台向北眺望,想要从面前街巷直接杀过去,穿过整个腾冲城抄近路把不辣送到那里。丧门星立刻把我拽了下来。这样未经四面查探就敢站上高处等于找死,我烦躁地想甩开他,他力气够大,我挣不开。在这样不知死亡何时降临的威压下我再也支撑不住,只想干脆也挨上一枪,死个痛快,我不用听死啦死啦的唠叨,眼前还有认识的人会陪着我,如果我没福气这样死,就把我也送到那医院,在没有麻醉的手术下鬼哭狼嚎,小醉会看着我。都要好过现在。
      死啦死啦看出众人都已崩溃,受我刺激,一触即发,只是一个个都还咬着牙没有表现出来而已。他不再下令前进,带我们回到交通壕里。
      我灌了几口水,觉得喝到嘴里的除了沙土就是血,还带着火药的味道,又一滴不少地吐了出来。
      所有人都安静了。
      我抬起头,突然觉得回到了祭旗坡。没有迷龙和不辣,我们五个人一条狗,围坐在一起。
      但我清楚知道这里是腾冲城,一会儿也不会再有人踢门进来,将我们从坟墓里揪出来。
      嬴副团长还在继续,我看着他,想到的就不会是他。
      我对死啦死啦道:“您知道么……”
      “什么?”
      “没什么。”
      “没什么是什么?”
      我话到嘴边,又更改,“那嬴副团长,给自己改了姓。我看他倒像是姓‘影’的,跟个影子似的……您说他老跟您凑一块儿干什么?”
      “你又想挖苦人?”
      “跟您说过,小太爷如今很积口德了。”
      “你什么时候说过?”
      我清楚记得我说过,只是想不起什么时候。
      他续道:“好啊,我的儿长大了。”
      他说这话时无疑是贱兮兮的声调,我却只感到几近叹息的悲伤。他看着太阳渐渐西垂将血红的光洒到满城,在抱着的枪柄上加了一道刻痕,统共已有十几道,我知道那意味着破城后的天数,还有更多的天数等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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