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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 ...

  •   第二十章尚余倾心吐胆力,可唤意马收缰人

      小猴来给我送晚饭,我简直感激涕零。我不属于师部编内人员,也不属于来宾,虞啸卿又不在,这帐篷没人擅入,若是没人想着我,恐怕要饿个半死。小猴在整理文件,我一边吃一边和他说起话来,我问他这么小就从军,家里人怎么就放心。
      小猴道,“嗯?我家里啊……只有太爷爷了。”
      我“哦”一声不再说话,也没觉得同情,我没有闲心去同情。
      小猴又道,“他很放心,他说年轻人在这个年头该做些什么,心里想着会有个年轻的祖国,为这个去从军,他很乐意。”
      “哦,欲言国之老少,先言人之老少。”
      “是啊,梁君的文,您真有学问。”
      我看他整理归档的文件,瞥眼纸下好想看见了什么眼熟的东西,抽出最下面露了一角貌似废纸的纸张,才看了一眼,顿时心里一惊跌坐在椅子上。那是我假传军令的罪证,以及死啦死啦冒领走的所有物资清单备录。
      我至此才明白虞啸卿昨晚意味不明的一句“你的字倒很像”是个什么意思。一直以来我们自以为的成功瞒天过海都只能是自以为了,虞师精明强干的高层没有是一个省油的灯,总理军需的梁虔一面顺承死啦死啦的不断索取,一面将物资分毫变动都报到了虞啸卿面前。
      我心里惊悚过后也就平静了下来,虞啸卿不动声色只有两个解释,要么是积攒罪证等待一并发作,不动则以,动则置之死地,要么就是打算彻底包容了死啦死啦胡闹行径,这对他本也没有多大损失,只要不打仗死啦死啦的枪支弹药就挥霍不掉,反倒是个储蓄罐,什么时候提取索回,仍不过他一句话的事。
      仗着南天门之战的有恃无恐,我判断为是后者。我不理小猴的阻拦,闷头瘸回了川军团营地。
      大老远就见死啦死啦正指挥人埋锅造饭,“把那个拿……”他一个大喷嚏喷出下边的话,“这儿来。”一个浑身新兵气息的家伙奉命搬着箱子,喷嚏打得涕泪齐流。空气如此之呛是因为在炒菜的是不辣,湖南佬放起辣椒来绝不吝惜,山林潮气沼气太重,吃辣总能驱挡一些。
      然而我发现这造饭声势绝不是仅供几个人吃喝,倒像是要供养一个加强连,放眼望去,周边空地上坐着的百十号人果然是在阿译领导下等待开饭,显然都是死啦死啦刚挖来的新兵墙角。当年滇缅之战后,虞啸卿升任师长,一个团随之膨胀成一个师,麾下三团就开始了兵员混乱无严格归属、明争暗夺任自行收拢的散兵争夺战,届时死啦死啦用好吃好喝的香飘十里将禅达城内散兵游勇尽数招揽到手,算是明目张胆挖了另两团的墙角,如今故技重施,仍是找了个上风口开始香飘十里的勾当。当然他已不可能真的挖来海正冲俞大志的编内人员,虞师军纪严明,正规军人没人敢私自跳槽,但海俞二位一路打来,乡勇壮丁着实收拢了不少,还没来得及正式收编教育军纪,就被死啦死啦一夕之间挖走了。那两位团长将一切做得井井有条,却唯独忘记防范一直在旁窥伺的死啦死啦的贼眼,想想就觉得好笑,可也因此我才愈发觉得不安,挂上个死样活气的表情向死啦死啦瘸了过去。
      这家伙对着箱子微小动作着不知在鼓捣什么,凑近了一看,这家伙正操起补袜子的功底对团旗缝缝补补,在几支白蜡烛下仔细穿针引线。我心里随他悉心细致的动作泛起一丝柔软,我想起铜钹之战,想起树堡,想起祭旗坡。“团座……”
      他动作一滞,回头瞅我,顿时大喊,“叫你干什么去了!”
      我一个白眼翻上天,挨着他坐了下去,“说了您都不信,抄东西。”
      他瞟我一眼,继续手里活计,“你咋知道我不信啊。”
      “不信他现在比较待见小太爷,乐意瞅见我呗。”
      “你有什么可招人待见的?”他大手捏着针线作出拈花姿态,朝我矫揉造作地一通比划,捏着女嗓道,“你不就是那揣着一肚子学问拿来损人不利己的小白骨精么~~~”
      我半边身子都麻了,仰身躲开他这副模样,“说正事呢!您老那些小聪明以后少耍,就您假传军令贪污冒领那事儿……”
      死啦死啦笑道,“你终于承认这是正事了吧。”
      “我承认个屁!正事个屁!我真是把您想得太聪明了,您就是一西门庆,人家武大郎已经给您下砒霜去了,您给人家戴绿帽子人家能不恨么?虞啸卿好些天没搭理您就美上天了是吧,人家忙着跟上峰掐架懒得跟你算账。是,您过瘾了,把东西都骗来了,有什么用啊?到打仗的时候您不还得听他的么?有枪有炮漫说有坦克又能怎么着,死的不还是我们么?他让您把东西都交出来重新分配,您还敢说不交是怎么着?到了儿您是替他攒家本呢,自己还得挨骂,他都知道,就他妈装不知道呢,您就赶紧适可而止吧,这还挖墙脚,咱别挖了成么?海正冲刚对您有点儿敬意,您别自己毁自己了,那都是好惹的主儿么,再不搞好同僚关系,我看您早晚得死这上头!”我气得语速越来越快,狗肉不满意地哼了两声,我躲开它在铁链束缚下能扑到的距离。
      死啦死啦最初是摆个无辜委屈样听我指斥他道德败坏,说起枪炮坦克又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最后听说要和同僚搞好关系愈发不耐烦起来,手摸裤腰掏出虞啸卿给他的袖珍南部朝我砸了过来,“我的兵,就是我的兵!都捞回来,本来就该这样,老子是他们团长!”
      我瞅着地上袖珍南部,阴阳怪气道,“呦喂,这要是让人家瞧见,不得给您几个五百?‘老子给你的枪你这么不爱护’!”我学着虞啸卿抡横藤的架势。
      死啦死啦开始解狗肉的链子要放狗咬人。
      我摆手,“别别,他舍不得打你。”
      “你暧昧,你俗气!”死啦死啦骂完,又过了半会儿若有所思问道,“你说什么跟上峰掐架?”
      我有些惊讶他其实是关心虞啸卿动向的,转念一想这理所应当,毕竟虞啸卿的动向关乎我们所有人的命运。我说,“您想不想知道他这会儿忙什么呢?”
      死啦死啦百无聊赖地伸开腿换了个舒服姿势,那明显是想知道了。
      “不单他忙,您说这陈大员也够窝心的,以前吧,虞啸卿还有个唐基帮衬着,争了两年多,谁也没真把谁怎么着,这会儿唐基不知道让虞啸卿给支哪儿去了,老陈又败于下风,甭说他威风惯了的,搁谁谁也不甘心啊,就是挑的时候不对,我们吃糠喝稀打仗卖命,他们吃饱喝足争权夺势……”
      死啦死啦幽幽地道,“你老这么愤愤不平。”
      “小太爷没不平。虞啸卿这会儿开会去了,这可是机密啊,可看那咪唏咪唏团长的反应,不像是单纯开会,估计还要跟陈老爷子掐一架。”
      “又动心思了吧?只要你还满世界用心思,这世界就还正常。”
      “也对,勾心斗角才正常,有人的地方就有这些。”
      死啦死啦想着什么,又说,“可军人不该有。”
      我知道无论怎样嬉笑怒骂瞎打胡闹,我对他都有着极大影响力,他大概已经被我影响了心情。我试图打散那种愁绪,“哎,您是不是巴不得这会儿虞啸卿死了呢,您好再带着姆们打仗去啊,您就喜欢这个,没人管着,自由自在,天老大,您老二。”
      “再敢胡言乱语,几与日寇同谋!”死啦死啦这次真的把狗链子解开了。我赶紧跑开两步,正要再说什么就隐隐看见远处特务营方向灯火跑动,我一拍腿,“哎呀麻烦了,回来了,我得赶紧走,回见了您哪!”没跑两步就被狗肉炮弹扑倒在地啃了一嘴的泥,我回头怒瞪大笑的死啦死啦。
      然后我看着他又一次突然收敛了笑容,正经起来,立正站好。我心道,“不会这么巧吧。”一回头果然虞啸卿就在眼前。这家伙怎么总是喜欢突然出现在我身后?我爬起来敬礼,也不打算解释什么,但愿他没听见我和死啦死啦最后两句对话,他倒也没有见怪我擅离职守,那多半源于见惯不怪。我很识相地自行退开。
      他只是来找死啦死啦的。
      虞啸卿目光扫过,第一眼看见扔在地上的袖珍南部,第二眼看见不远处被招揽来的壮丁新兵,第三眼就见死啦死啦手里绞着团旗一副低眉顺眼小媳妇样。一时间想要破口大骂的怒点太多以至于都不知该从何骂起。
      幸而狗肉围着他转悠起来,给了死啦死啦打破僵局的契机,他把团旗放一边过去拴狗,“狗肉!闹什么闹?春天还没来呢,你最近越来越淘气!”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狗肉真的难得淘气起来,颠跑着和他嬉耍,死啦死啦怕它跑去欺负那些新兵,抓着狗链扑抱追截,非给它拴好不可。三下五除二安置好了狗肉,回头再找虞啸卿,就见那人坐在方才他坐的位置,就着几支白蜡烛看着他缝补一半的团旗,安静得不可思议。
      死啦死啦凑过去诞笑,“师座如今脾气好了不少。”
      “哼……”虞啸卿似笑非笑,“人的度量都是被一桩桩、一件件无法言说的事撑大的。”
      “哦,那最近有什么事啦?”
      “你并不想知道。”
      死啦死啦笑笑,默认了心思被看穿的事实。
      虞啸卿道,“不到十天你就弄来了一个加强营的物资,现在又凑出一个加强连,过瘾了么?”
      死啦死啦沉默,细看缝补的针脚。
      “我把整个虞师给你,你就满足了?”
      依然沉默。
      “说话。”
      “其实这挺好,似无还有,似有还无。”
      虞啸卿实在不耐烦这种论禅般的拐弯抹角,“说人话吧,别让我猜了。”
      奇异的是,这样明明不耐却仍有真切期待之意的虞啸卿有种魔力,总能让人不自觉地对他说出心里话,死啦死啦似乎中了招,当即坦白起来,“师座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您有身份有地位,也敢去硬抢硬夺,得到没得到先放一边儿,倒是不知不觉失去了好多,您如今脾气见好,其实真的好了么?只是能忍住了、会装了而已。有的傻子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一直走一步算一步,守着最初的东西,没有放手过。我敢说就算把整个虞师都给我,我还是只认得最初的东西。”
      虞啸卿道,“我失去什么了?你守住什么了?”
      “心里真正在乎的……我自夸了,其实我没守住,都死了。您大概想说人死了还会再有的,不是,还会有的只是数字。我不怕死,真的,我还能再打一次南天门,可我没种看他们死了。明天?还是后天?定了么?我会打,可我不知道他们死了会怎么样,阿译死了,狗肉死了,你也死了……可以重来的就不是人命了,你死了你能再活过来给我瞧一眼吗……”
      他口无遮拦胡言乱语就此打住了是因为虞啸卿忍无可忍扬手将团旗甩到了他脸上。虞啸卿道,“你说的我都能听懂,但我只能表示无话可说。你……算了,天生才士定多癖,你不像这个时代该有的人,人们总是先保住命,再去填饱肚子,得到了基本生存保障才会有更多追求,实现自我、丰富生活,都满足得差不多了,闲得发慌,才会胡思乱想些没用的东西,而你是越过了中间一切,哪怕命都难保也不耽误你去想这些。”
      死啦死啦笑,“师座够狠,好像把我给点透了。”
      “大概你也把我点透了,你说得对,苦乐对错我已分不清,但只要我在,就总能为你撑起一个安宁空间,你才有时间思考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像石子击落水面溅起涟漪又一层层荡尽,死啦死啦收敛了笑意,寂静认真地看着他。
      “你还说,你命在我,那好,我会再给你一个团,如果我愿意,甚至可以给你一个师,前提是你要打起精神来。龙川江流域山谷纵横交错,正是给你短兵相接的战场,我给你一天时间收拾好自己,很快,龙川江大会战就要展开,这次会战将永远载入中国战史,我希望七十年之后,第二次远征的一路大战会提到你龙文章的名字,当然你也许不在乎这个,那么换个说法,我希望你能对得起所有你在意的人。”
      死啦死啦缓缓深吸了一口气,心里闪过一丝久违的振奋。不得不承认,虞啸卿有意无意地避免他和我相互影响双双腐烂是有道理的,和我们过于关注人心琐细相反,虞啸卿总是能几句话就扯到大事上去,扯着扯着,那些好像难以忘怀的事情其实也就那么忘了。
      虞啸卿走的时候带上了我,大概是防微杜渐怕我几句话又毁了他才重塑出轮廓来的川军团团长。死啦死啦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可他总还是舍不得我这块烂肉,追上来对虞啸卿说,“我出十块茉莉香皂,换孟烦了回来给我刷鞋,成交?”
      虞啸卿笑道,“我出一个团,供你打到光复腾冲那一天,换孟烦了陪着我,成交?”
      “成交!”死啦死啦立即拍板,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我气得要死,但也只好就此认命。
      路过彻夜不息的特务营,张立宪迎上来汇报道,“师座。那边工兵营负责伐木,特务营在按照横渡怒江的标准制作木筏,想必怒江那么急的水流都能过,龙川江也绝对没问题。”
      我随着虞啸卿往工地方向走走,就见不远处参谋长袁昂正在亲自参与这一工程。他毕竟不算年轻了,在山林里亲自督工忙前忙后实在不算轻松。作为如今虞师唯一的副师级高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参谋长,虞啸卿却是亏待着他的,此时看着他毫无实权却照样兢业的身影,静静想着什么,到底还是说,“请参谋长过来。”
      袁昂立刻赶了过来。虞啸卿对他交代起下一步战略,拿横藤在地上简单画起几笔,“这是龙川江,第一支流在这里有个转弯,你回去看地图就知道了。我计划让特务营趁夜潜伏到这里,掩护独立团渡江,这里水势较缓,而出了这凹处,就是稍急些的水流,渡江部队斜穿江面抵达西岸渡口,米奇过去之后,立即扑向空树河,扫清方圆三十里,回来跟我复命。这期间各部之间所有协调如有偏差,由你权摄裁度。”
      袁昂有些激动,这大概是虞啸卿首次将指挥权下放给他,似乎是等待已经的认可与信任,但他很快意识到另一个问题,“这期间由我总揽……您是不在这里么?”
      我也心下奇怪,虞啸卿当然是在这里的,不是就要在大塘打过龙川江么?但虞啸卿只是说,“也许吧。”然后他又看了一眼抓紧工程的特务营士兵就带着我离开了。
      回到军帐里,任我继续抄录那些资料,虞啸卿对闫助说,“叫姜煜过来。”
      我不知道姜煜是谁,这是个从不熟识的名字。
      很快就又一声报告响起在帐外,进来的是个少校,周身有种文官特有的斯文之气,但绝非纯挚书生之感,他长着双精气但冷漠的眼睛,视线从我身上飞掠而过落在虞啸卿身上,他敬礼道,“师座,您找我。”
      姜煜,虞啸卿的御用文员,师部办公室主任,地位仅次于袁昂,执掌所有上传下达档案文件。这个时候我还丝毫没有发觉,这是个总有一天要影响我们命运的人。
      虞啸卿道,“拟令给独立团。”姜煜立刻打开本子飞速记录。虞啸卿将方才对袁昂交代过的战术又对他说了一遍,作为给独立团的命令。又道,“给两个主力团的,南天门战时合并到他们两团的川军团兵力,退还给川军团,令到即行,而后两主力团随时准备与198师合攻北斋公房。给川军团,留下一个加强营所需十天用度,依旧例而循,其余全部上缴。给通讯连,设立一个临时通讯排负责传递战报,电讯通信不及时立即启用。”
      姜煜记录奇快,铅笔在纸上飞一般走画,虞啸卿以正常语速说着,话音刚落的同时他也就记完了,扫过一眼自觉没有疑问,立刻回去拟令。
      虞啸卿似乎很累了,没再和我说话,倾身躺好闭上眼睛。我对着纸页笔走龙蛇。然而没过一会儿,又有人急急忙忙钻了进来。我几乎想笑,又是米奇。他似乎是争分夺秒赶路来的,还在喘着粗气,听他乱七八糟跟虞啸卿说了一通,关乎陈主任与检举信的大概,我虽听不懂,但也能够明白了。
      难怪虞啸卿交代好了如有万一袁昂可以权摄指挥,也许他早已有了预感,与陈大员的事情总该做个了结,在真正开始大战之前,在这一两日之间见个分晓。这种感觉似有若无,纠缠得人心里不得宁静,只能一个人去消化承担。而无论是这次还是将来,无论是我还是死啦死啦,都注定了永远无法为他分担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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