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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   第十章信手围棋赌墅,怎奈草芥苍生

      我们赶到战壕最前线向西瞭望的时候,短兵相接的打枪声已近消泯。虞啸卿顺着战壕往最前走,恰巧碰到张立宪,原本我们以为是他在前线以营长身份临阵决机而他是以为虞啸卿下了令,结果竟然都不是,都在等待回报。这是莫名其妙的现象,虞师军纪严明,绝不可能有人擅自出战。
      一道飞奔的身影穿过战壕朝这边跑来,左袖子空空荡荡地飘在身后,那是郭忠,他跑到虞啸卿面前说我们的侦查兵都回来了,日军开火对象不是我们的人。
      虞啸卿嗯了一声没有说话,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我也猜到了。他跟我说,“这里有游击队吧?”我说“有”,声音沙哑得吓到了我自己。
      透过灌木伪装,不用望远镜也已经能够看到。高地以西有暗弱灯光被刻意投射到高地上,就为了能让我们看到。那里几个日军明火执仗地暴露出来,推上去四辆推车,车上支着十字架,十字架上绑着还活着的人——那就是短兵相接的战俘了,他们还活着,旁边的日本兵操着锃亮的刺刀。
      打过两年仗的都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了,我已经想起了老麦。最重要的是,那四人中的两个是我和迷龙的老熟人了。迷龙紧咬着嘴唇,他也认出了他们。游击队的小头目和那戴眼镜的世航大师。一时间灭顶的无能为力涌上心肺。日军没让我们等太久,仅接着就听到惨叫声此起彼伏地喊起来,日本兵的刺刀像招待了老麦那样捅进他们的身体,还要转上几圈,以聆听自己制造出的地狱景象为乐,这是他们唯一能做的报复和宣泄。
      虞啸卿只是平静地看着,平静得让我快要真正恨他。他是这里的最高长官,他不说话,就没有人能做些什么。我不知道我们在南天门上被日军猛攻多少百次的时候,他在东岸是不是也这样无动于衷地看着。
      虞啸卿终于说,“开炮。”语调平淡。像当初死啦死啦下令朝老麦开炮一样,我的师长和我的团长重叠在一起的侧影被一声尖叫撕碎:
      “开炮——!!!”
      重复了那一命令的尖叫就迸发在耳边,堪比濒死之人的最后一声哀嚎,我再扭回头时发现张立宪正哀戚地看着我,那是我喊的。
      早已瞄好的炮兵听到号令便立即开炮,几乎就在发炮声响的同时,我听见世航朝着夜空呼喊一句他曾喊过的话。
      远征军万岁。祖国昌盛,民族万岁。
      他用尽全命在喊的是我永远没力气去喊的东西。然后他就在炮火中和举着日本膏药的蝗虫们一起尸骨无存。而我们还活着。那个时候就是这样,我们朝自己的同胞开炮,在炮弹爆炸的巨响和烟尘中狠狠抹掉眼泪,然后该干吗还干吗去。
      十几发炮弹足以教高地这边坡上凌我国人的日本兵死个干净,可那只是几十个人,高地西边的死角马上又扬起了一面膏药旗。他们已无力发炮还击,但一旦我军意图袭取高地,他们就不再是躲在死角的缩头乌龟,而成了往下扔石头也要砸死我们的杀人蟑螂。
      可虞啸卿眯起了眼睛,我猜他终于打算出手了。他突然问我,“川军团团旗呢?”
      我说,“没有。”说完又忍不住抬手捏了一把衣服。
      “别装。我把树堡都找遍了,只可能是你。”
      我只好松了捏着衣服的手,伸到衣服里,扯出被我裹在腰上的裹尸布。
      飘荡着死亡气息的树堡里,不辣打算用最后一颗手榴弹结束一切的时候,我抽疯似的拼尽最后力气把团旗拽了过来。那本就该是,我们的裹尸布。
      也许死啦死啦和虞啸卿真的看透了我,我从来就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也从来就不承认有的事我其实也会在乎。
      虞啸卿接到手上看了一眼。两年前他把它交给死啦死啦的时候还白得像是投降布,现在已经是血汗土黑黑红红地凝了一块又一块,最要命的是它千疮百孔,看起来随手抖搂两下就会碎掉。可它没碎。
      虞啸卿叫了一声郭忠。早就等得不耐烦的年轻人立刻应了一声,上前领命。“领着你的连,袭取高地,带上黎跃制作的掩体工具,这里提供炮火支援。是近五十度的陡坡,我知道这并不容易。”虞啸卿把团旗递到他手上,用力握了一下他的胳膊,“去吧,你能胜任。”
      郭忠愣了一下立刻明白过来,他看到了我,似乎就什么豪言壮语都不想喊了。他用仅有的右手捧着团旗,挺直了身一碰鞋跟,形同敬了个礼,带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绝。他又转身几步走到我面前,将团旗对折两下掖进了怀里,摘了自己的上尉领衔,并在一起递给我。
      战时不戴领衔也是常事,以免顶着军官身份成了活靶子。可这次不一样的。我不觉得我可以当什么见证人,也没有监督他是否配得上上尉军衔的心思,但这不是废话的时候,我只好接过来揣进自己口袋。他没再给我敬礼,他跑去做他该做的事。
      张立宪对于自己没被任命多少心有不甘,眼巴巴地看着虞啸卿。虞啸卿看了出来就随手拿横藤敲了他的钢盔,“营长自有营长的用处。传令打半个基数,五分钟后开始。”当着全营这样对待营长实在不很妥当,但张立宪总是很受用,立刻应“是”跑去传令。
      我视线追着他跑去的身影,就看到了整个特务营的景象。这战壕里的一切都像极了祭旗坡,可唯独这里的人不像,那是蓬勃得足以漫溢在空气中的生机和希望。潮湿的雾气和着沙子飞进嘴里是即将尸横遍野的味道,而他们从来都是满脸跃跃欲试仅待上命的狂热。我收回视线选择去看前线。
      那边,郭忠已然领了自己的先锋连趁着雾色下了盆地,他们的效率谓之神兵也不算过分。余治的坦克在这种情况下除了做炮台什么用都没有,高地的陡坡超过了战斗机器的最大仰角,于是任凭枪坚炮利最后也只能拿人命去扛,人是没有最大仰角的。而在这样的地带,雾再大人再不怕死也不可能悄无声息地摸过去,只好攻坚。
      就在突然的一瞬间,下面传出进攻的声音,五百兵士出动的场面自然比不得整个虞师攻取南天门壮观,但那喊杀声回荡在山谷里的效果真能让人以为那是至少一个加强营的兵力在分进合击。他们冲到高地脚下的时候,一直躲在西面死角的日军将早已绑好的藤条砍断,大块山石沿坡翻滚直下。虞啸卿果然非常了解自己的特务营,加上十几年作战经验和几乎可谓天才的直觉,五分钟预计得非常准确,与郭忠开始攻击的同时这边已是步炮齐发。
      有的炮弹直接将滚到半路的巨石击得粉碎,沿着六十度陡坡往上冲的排头兵到底还是躲不过碎石,被砸落倒下,离得最近的立刻就有人不怕死地挺身填上。郭忠操着枪奋勇当先,就冲在排头兵的后面,他并非将才,但无疑是小规模攻坚指挥官的最佳人选。
      身后整个特务营按捺着暗暗鼎沸。迷龙无法控制自己,不知跟哪个机枪手手里弄来了一把枪,他在朝对面月光下每闪过的一个日军人影开枪。蹦飞的弹壳后面是他写满仇恨的脸。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到虞啸卿满意地略微舒展了眉头。这就是他想要的哀兵必胜的效果,如果他让所有人陪着他平静地看那四人受刑足有一分钟之久就是为了这个,我真不知是该敬还是该恨。
      郭忠已然冲到了坡顶,只差一步就能摆脱地理上的劣势,一跃翻上平地和日军正面交战,可立刻就被子弹逼退了回来。再冲一次,结果还是一样。一来二去之间又葬送了几个排头兵。我们这边负责支援的炮口实际上无法直接支援他们,硬要支援的话你又能朝哪儿轰呢?轰高地顶上的日军么?弹片、碎石和日军尸体往下一砸,反会给他们造成更大的伤亡。炮口只能瞄着高地以西不停地打,让佐藤正川无法派援兵增援高地也就是了。可也许此时的日军比虞啸卿亲自督阵的突击队还不怕死,恰恰因为他们知道自己这次是死定了。
      不断有中国兵的躯体从那高地陡坡上滚落下来,被刺刀捅下来的和干脆被一弹命中往下滚的,要么裹挟上自己的战友,要么重重摔在某块砾石上变成尸体。就在我以为要我们把尸体堆得像那高地一样高才能拿下它时,事情突然有了转机。郭忠真的是豁出去了,不要命地冒险翻上了坡顶。立刻就有子弹射向他,他身手很快,滚倒躲过了大部分子弹,还是有一颗打中了他的腿。郭忠一个趔趄,干脆朝前大迈一步,枪口上装的刺刀便把最先扑向他的一个日本兵捅了个透心凉。然后他也就跪倒在地了,突然矮下去一半又刚巧躲过了袭向他的第排颗子弹。他打开的片刻缺口立刻被之后的排头兵翻了上来。他们终于上了高地便一股脑朝日军扑了过去,攻坚战一下子逆转为肉搏战。
      虞啸卿见郭忠翻上高地就转身离去,胜局已定,他没有再督战下去的必要了。
      而我还一直看着。
      看郭忠他们终于折回,几个人从日军尸体里找出世航他们四个的尸体入土为安,虔诚地拜上一拜。对于他们的身份,原本反应慢的没猜到的,近距离看过也就都心照不宣了。照理说他们该避红色如避瘟疫,可并非高官的兵们不怎么懂得这个,他们只想安葬自己国人。
      又见郭忠立起长杆,扬起的却不是神秘至今从未轻易亮出的虞师军旗,而是他正从怀里掏出来的那块破布,白色为底、墨色为图,脏破得已经看不出刑天的乳目脐口。郭忠将川军团团旗扎上了长杆。稳稳地插立在两块大石中间。他向团旗敬起一礼,他身后的所有人被他带得一齐立正,向火光中随风飘荡的刑天注目,这画面在夜色里久久凝固成了一幕黑色剪影,久到我也只好呆呆望着我的团旗,久到我以为我会和他们一齐变成屹立山头的雕像。
      迷龙夸张地一哆嗦,“整我一身鸡皮疙瘩。”他这个样子并不稀奇,我们很久以前就已经习惯了这样,不肯面对自己内心深处存有的梦,冲别人摆出一副爱咋咋地的模样,骗自己说我不在乎,说得那么坚定,以至于自己都信了。
      可我知道我们一直到死都是在意的。
      我代表他们接受了到死都会在意的东西,我不带一星半点的热情。死人没有热情。
      小猴来叫我,那意味着虞啸卿叫我。我过去加入到会场,战壕一角,幽幽一灯如豆。
      营连长们众星捧月地围在师长身边。虞啸卿早在郭忠还没将日本膏药换成无头刑天时就已经开始了新的战略部署。张立宪的右翼和郭忠的左翼预备阵地被他在地图上用铅笔圈出,余治的坦克连作为中坚梯队在两翼中间,相对滞后。三支梯队就这样部署成半月阵型,凹面朝向敌方,潜伏在围绕着营部的树林里,虞啸卿领着我亲自勘察了的地带。
      他敲了敲腿边立放着的一个炮弹箱,他已经觉得不必说上一句“孟烦了你坐下写”了,我接过小猴递来的纸笔,坐到那炮弹箱上垫着膝盖充当笔录员。虞啸卿站着就没人坐,只我例外。
      虞啸卿说,“我来之前,已把指挥部除警备连以外的守备兵力调来,一百五十人,一分为二,张立宪领半数,部署在你的右翼最右方,郭忠领半数,部署在左翼最左方。这场雾还会持续一段时间,雾浓时,这样部署在林子里就是在打预设追缴战;雾散,我们就打合围大战。我的近卫兵都是五年以上的老兵,将精锐用于两翼,正好提高单发步兵效率,一旦日军进入潜伏圈,他们就以最高效率负责收口。按现在的部署来看,半月阵型弯度不大,日军一旦采取中央突破战术直攻我军中军,余治的首要任务就是乘势后撤,增大半月形弯度,待敌军突入凹面阵中后,两翼各七十几名老兵迂回到日军后方,左右两翼一齐出击,余治的坦克掩护步兵向阵中压进,成四面包围之势,歼灭日军。”
      终于告一段落,虞啸卿暂停不语给人思考的时间。我也得空在纸的背面依样画了个部署草图。这样的战略大胆而缜密。可从一开始就有个重大疑问,郭忠还在高地上。
      五秒钟之后,黎跃说话了,“师座,郭连长驻守高地,分身乏术,您总得派人替守高地,或者另择左翼指挥官……”这提出疑问的同时已经等同于主动请缨了。
      可虞啸卿说,“那不是问题,仗几时开打,他就几时回来。我没必要死守高地,日军过不了多久就得打过来强行突围,他们拖不起,届时郭忠的任务就是回撤,把他们引过来。”
      “您占领了高地,又把它重新让给日军?”
      “不然呢?”虞啸卿反问。
      “郭连长不是贪生怕死之辈,”黎跃此时的态度说是直言不讳已经太客气了,简直已是忿忿,“他可以率部凭地利之势直冲下去,五百人,怎么也能咬死二百日军。”
      虞啸卿沉默,不再与他争执,转而问大家,“刚才我说的这些,还有问题么?”没人说有,于是散会,所有人立刻离开这里调集所有兵力。
      虞啸卿把地图铅笔扔给我,我把记下来的要略给他,他也不要,“你先拿着,一会儿给郭忠。”我应“是”,还想再说什么,又终究没说。我知道他告诉大家的只是特务营要做的事情,他是要回指挥部用以分散日军兵力的,只剩半个连的指挥部。
      约莫五分钟,这里就只剩下不逾百数的士兵,忙活了一下午的战壕形同已被弃守。突然觉得这里一片孤寂,只有我陪着一个说清楚一切唯独没说自己何去何从的家伙。
      虞啸卿正了正钢盔,半靠着炮弹箱,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总喜欢挺得像杆钢枪了。他说,“孟烦了,你知道么,总是站着其实很累。”
      我说,“那是肯定的。”
      “以前总觉得我站与不站很重要,可其实你说的对,那与你们无关,可惜我用了很久才发现。当初听你说那话的时候,我还觉得……”说到这儿他自嘲地笑了笑。“现在,我发现了比站与不站重要得多的东西。”
      我“嗯”了一声等他说下去。但他又不说了,他抬高语调,显得轻松自在起来,“好了,我又没烦心事了。我像你这个年岁的时候跟自己保证过,遇见什么事也只能烦一会儿,如果连自己都管不了,还能管得了谁。”
      我说,“是。”
      这种聊天方式绝对让虞啸卿感到是在自言自语,他拿横藤敲了我的脑袋,“去帮我办件事。”我不吭声,等他下文。这要是个疑问句可就太废话了,我除了服从就是绝对服从,这没选择。“威利斯背包里,有一大块蓝布,拿过来。”
      我敬礼,转身跑走了。
      黑夜里找辆车容易,顶多是被树杈子绊个嘴啃泥,车上摸索背包也容易,顶多是被扎进后座的弹片划了手指头,我嘬一嘬血珠,疼痛许久才泛上来。我看了眼背包里的东西,卷得很周正的一块布,湛蓝色的很干净。我直接背起包跑回去。
      日军过不了多久就得打过来,他们拖不起。果然,高地那边倏忽的打枪声透过雾气和潮气响了起来。日军鱼死网破的反攻,久违了。我穿梭在战壕里奔跑,突然就想起在我还是个满脑子精忠报国的学生的时候,曾背着一兜子变革时代的激昂文字,奔跑在上学路上突如其来的枪炮声里。我心惊胆战地躲避那些根本没朝我来的子弹,我战战兢兢地背书给父亲听,我书生意气地参与示威游行。零碎断续的过往在脑子里飞快闪过,随拔足带起的尘埃甩在身后离我远去。
      虞啸卿拿夜视镜看着那边,一连连长在旁边候令,张立宪和黎跃去营部周遭的树林子里设伏,余治也有任在身,二连连长帮忙,一连连长就成了理所当然留下的那个。小猴从战壕前的空地跑了过来,他不可能俯视着跟虞啸卿说话,只好跳下来,我正巧跑过来就差点撞上。
      这大概是这孩子头回跟虞啸卿面对面地说话,“师座,侦察兵回报,日军分队朝郭连长过来了。”在这种夜视又加雾气的环境下,侦察兵玩儿了命也只能提供这点讯息,日军具体调动一无所知。虞啸卿没有立刻按计划命郭忠弃守高地,他大概和我想得一样。万一那是佯攻呢?一分队佯攻高地,另外一部干脆绕到高地侧面潜伏下来,届时郭忠一旦回撤,就会被两面围攻包了饺子。这种损招,换了虞啸卿多半会那么干的。他看了看一连长,后者无惧无畏地与他对视,只待一个命令。
      虞啸卿终于是自信战胜了疑虑,对负责传令的小猴说,“命郭忠弃守高地,立即回撤。”小猴麻利地重新爬上战壕前的空地跟那回来报信的侦察兵传令。虞啸卿余光瞟到了我,“找着了?”
      “是。”我把那东西从包里掏出来递过去,他也不接,示意我展开。这块布太大了,我高举双手拎起展开,横着也展不到一半,竖着还拖在地上。那是与青天白日旗同样色调的军旗,湛蓝衬底,白色挥毫,一个魏碑体的“虞”字摆在正中。
      虞啸卿看向一连长,“你去高地接应郭忠,掩护撤退、负责断后,不准滞留迎战。”这倒不错,他不至于盲目相信自己的判断力,这是为那一点疑虑留了一手,万一日军那是佯攻,派去一连长可以打压敌军攻势、分散其注意,为郭忠回撤提供可能。
      一连长对此没有任何疑问,只敬个礼。我把旗子对折一下递交给他,他没说“职权卑微不敢虚仗师旗”之类的废话,痛痛快快去了。我看着他领走了战壕里仅剩的所有作战士兵。这很让人心里没底,而虞啸卿心无旁骛,只静静凝视眼前战争世界,有一瞬间我几乎要以为他身后站着整个集团军。
      见最高长官这么冷静,我心里也不自觉地安稳下来,然后我开始嘲笑自己。我曾挖苦他把自己立得坚强与我们与战事都毫无益处,那也许只是因为我离得不够近而已,当近在眼前,当身处险战,心里便有了和曾经截然不同的感觉。
      我不爱说亏欠,但有时候也就是这意思。我真的比我那团长有过之而无不及。任何人也不该以那种腔调讽刺一个尽职的长官。可惜我也是用了很久才明白。
      整个盆地黑压压朦胧胧的,只能通过那些移动着的黑影获悉战况。一连长肯定觉得扛着师旗是莫大光荣,在他领着区区一百人往高地那边进军的时候。打枪声、喊杀声和械斗声越来越近,如潮倾泻在盆地中势不可挡地涌动。高地上的兵也开始往回撤。我可以想见以其人之耿直刚烈,听说虞啸卿要他怎么上去的再怎么下来,一定气得跳脚骂娘。可当就着反射过来的微弱光亮看到虞师军旗已经扬了起来,他还是乖乖往回撤了。即便经历过第一次南天门的集体抗命,虞师各层军官仍然心存一种自觉的信任。
      我看不清接下来郭忠如何与一连长汇合,如何阻击冲出来的日军,如何回撤,如何胶着。只看到无头刑天和魏碑虞字终于飘在一起。
      雾里射来的几发近弹铲下了虞啸卿所立不远处的战壕沙土,我完全出于本能,“哎哎”叫着朝他瘸过去,然后也不知道是我拽了他还是他拎了我,一阵黑暗中的天旋地转之后,第二次的亲密接触和扑倒,直接摔进战壕里。我爬起来去搀虞啸卿胳膊,还没直起腰就听到指向明确的破风声,我又“哎哎”,这次虞啸卿烦了,直接把我踹到一边,不重,可也不轻。我又做了本能的蠢事,我们已在相对安全的战壕里,没必要扑倒了。那又是猛打盲射而来的几发近弹,比刚才低得多。我第一念头是上天庇佑,第二念头是小心保命,然后所有一晃而过的念头都融汇成一个想法:日军杀过来了。
      在那之前,是两面军旗领着的部队终于撤了回来。郭忠不顾伤势,直挺挺站到虞啸卿面前,越过我的时候背上的团旗扫了我的脸,新鲜的火药和泥土气息,他欲言又止,表情很憋屈,在强忍。虞啸卿下令强攻高地,一半是因为军情激愤无法抑制,一半是把日军逼出来,此时弃守,多半是因为攻克它本就不在计划之内。虞啸卿的指战思维理智而冰冷。郭忠有怨,可终究没有一个连长能去指责师长的,他待命。
      虞啸卿终于发了话就是一句,“把师旗立在那儿。”一连长照做。然后虞啸卿拿横藤指了指我,“你们这两部现在由他带领,他会按照既定战略来协调。我回指挥部,引日军分兵。”
      我没听懂。
      然后虞啸卿转身就走了。哎哎哎哎……我跟上去。我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已经习惯这样做了。他转回身,想了想,拔出柯尔特递给我,“我的兵不好管,欺生,你拿着我的枪,不从军令者你有权处置。”
      突如其来的委以重任叫我完全懵了,这家伙果然是让人没法与之角力的,我拒绝了他要交给我一个连的提议,他就直接扔给我两个连。他见我不接,就直接贴着我衣服松了手,任由柯尔特滑落下来,我只好抬手接住。那枪不沉——我是说那枪。
      然后灰色大衣的背影渐渐走远离开了这里,我回头我发现每个人都木然地盯着我,我盯回去的眼神只怕比他们更木然。他们并非每个人都信奉虞啸卿,但是毕竟有个必须去服从的人站在这里,就有了个主心骨,陡然失去就会只剩茫然,还有一种被抛弃了的错觉。
      然而日军已经压近,悉悉索索的探路伴随着零碎试探的枪声,不出半分钟他们就会从浓雾里蓦地钻出来。郭忠迟疑了片刻便开始给我捧场,“长官,下令吧。坚守?”
      我立刻喊,“守什么守?不是都定好了么,转移!”
      郭忠相当给面子,他受了伤却完全不顾,用仅有的右手攥着川军团的团旗,领着自己的连二话不说就按路线撤走,在郭忠带动下,一连长也立刻听从了我的指令。我在他们每个人跑过我身边的时候推上一把,说上一些鼓动军心的话。
      “此战必胜,这些强弩之末的日本蝗虫还能横到什么时候?谁知道他们能打不是被唬出来的?告儿你们,碰上虞啸……虞师算他们倒霉!快点,别掉链子!”
      留待最后的是我和迷龙、小猴。小猴拽我的袖子,我忙着鼓舞最后跑走的几十个兵,没听清他要跟我说什么。可他不停地拽,我顺他手指指向看过去。我说不清那像从天而降的天旨还是像尘世间的东西升上九霄,从这个角度看去,虞师的师旗高高在上,在风里飘动翻飞,给雾气模糊了边际。
      那只是块布,可军旗从来都是一支部队最要紧的荣誉标志,要是它葬送在我手里……我迅速攀上梯子,不敢过多探出身体,我双手并用向两边刨开稳固住旗杆的沙石土堆,只要我能把土刨得松动,旗子自然会倒下来。尘土呛得迷龙往后躲了躲,他和小猴都没走,那是在等我。子弹破空飞近的声音刺进我的耳膜,我向后跳开,梯子随我一起倒下。迷龙接住了我,子弹就打在我刚才的位置。又是几发子弹,师旗被打穿撕破。
      “走啊,命要紧还是一块破布要紧啊?”我拽回正扶起梯子打算去抢旗的小猴。
      “不是!那不是破布!”他犹自嚷嚷着,被我和迷龙一左一右不由分说地拽走,循着郭忠他们撤走的路跟上。小猴朝被扔在背后的师旗伸手,够到一把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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