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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番外-蔷薇 ...

  •   题记: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离卫瑾十岁生日还差两个月的时候韩非和嬴政登门而来,两人没有绕弯子,直截了当就说了要给孩子办生日会。话说完,嬴政就拿了菜单和酒水放在茶几上让卫庄和盖聂过目。
      相对盖聂的认真,卫庄只是坐在一旁的单人沙发里右手支着下巴,颇有些百无聊赖的意思。嬴政早习惯了这两个人间如此这般不咸不淡的状态,所以依旧自顾自地说着话。
      这几年在多方努力下卫庄的身体已经恢复到了之前的八成,但性子相较于从前也阴沉了许多。加上卫瑾出生前他就已是退隐的状态,病后更是深居简出,一年中出门的次数便也越发屈指可数。其中大部分是去赴韩非和嬴政的约,剩下的就是偶尔抵挡不住的来自卫瑾的软磨硬泡。
      即使看在嬴政和韩非的眼里,病初愈那时的卫庄对于卫瑾也已经是到了相当溺爱的地步了。不过,卫瑾那孩子也是太过知道轻重的,因此根本就不可能发生什么出格的事情。加之随着年龄的增长,那孩子性子里沉稳的一面也开始逐渐显露出来。于是这一家子三个人之间时常就会发生虽然都在客厅里,却是各忙各的,一整天没有任何语言交流的情形。用嬴政的话说,这就是血脉亲情,自作自受。
      对此,盖聂除了无可奈何地苦笑,并没有其他办法。不过细想来,其实卫庄从来就算不得是多话的人。追溯到十几岁上亦是如此,过去在鬼谷时候两人之间的相处就是默契居多,真正的语言上的交流并不频繁。只不过先前盖聂从不以此为然,但到了近两年问题就变得非常棘手,衬得日子也越过越觉得举步维艰。问嬴政,得到的是一个促狭笑容;问白凤凰,得到了一声轻蔑冷哼;问高渐离,小高也是长吁短叹。再问去旁的人,盖聂却是不愿意了。毕竟是自己家门关起来的事情,谁也帮不上什么。况且,问题的根源的确是在他自己身上。
      待盖聂脑子转过一轮回到正题上嬴政早已把该说的都说完了,只是卫庄依旧不表态。剩下三个人一时无言,颇有些僵持的意思。
      过了半刻,卫庄慢慢从沙发里起身上楼,嘴里淡淡道了声,“你们看着办就好。”三人这才松了口气。

      生日会那天,嬴政亲自开车去接人。到楼下,在只看到了盖聂和卫瑾一大一小两个人的时候,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不算太过意料之外。翻了个白眼,除却再次腹诽剑圣先生的不中用之外,英明神武的秦氏总裁陛下也是无可奈何。
      油门踩出半路,嬴政抬手折了折后视镜。果不其然,卫瑾那孩子虽然面上不动声色,但在那双小小的水银色瞳孔中还是漾着淡淡的失落。
      嬴政闷声叹气,又瞄了眼盖聂。看着那个榆木疙瘩还是一副万年不变的面瘫样子,觉得好气又好笑。但是纵然他有一肚子可以敲打这块木头的话,也不能当着孩子的面。于是,两大一小三个人,一路无话,裹着一车低气压到达了目的地。
      看着下车后几次欲言又止的盖聂和嬴政,韩非毫不介意,只径自上前去牵卫瑾的手,卫庄早就在电话里跟他说过会到场。

      半生旧事在前,对于生日会这种东西,卫庄骨子里还是提不起什么兴致。好在是自己孩子的大日子,倒也不至于有负面情绪。
      独自抵达酒店,坐私人电梯直达八楼,卫庄非常准时地压着下午六点整踏进了宴会厅旁边的休息室。
      黑麒麟现身,替卫庄推开门。
      “爹爹!”正对门口站着的卫瑾在第一时间就看到了来人,不由分说就窜到卫庄跟前张开双臂抱住了他的腰,而后一头埋进卫庄的衣服里小动物似地一顿蹭,“爹爹好香。”
      “说得什么话。”卫庄有些好笑,却还是由着卫瑾胡闹。多少年了,这孩子也不知道换个撒娇的借口。双眼扫过室内,蛋糕上的蜡烛还微微冒着淡烟,除却白凤凰、赤练、韩非、嬴政,还有方才现身的黑麒麟。正如韩非之前保证的,没有任何不相干的人在场。但,还有一个人却是不应该不在的。
      看着卫庄面上细不可查的变化,韩非心下了然,却是轻描淡写道,“盖聂先生在前面应付宾客,让我们不用管他。”
      卫庄点头,而后抬手拍了拍依旧缠着自己的卫瑾。
      适可而止和见好就收的意思卫瑾当然懂,所以随即便从卫庄身边挪开,走到蛋糕前拿起刀具一下一下利落地切了起来。
      卫庄站在一旁,并没有再说话。这些年的深居简出并非自己刻意为之,生死关前徘徊那么些年对于繁华绚烂的事物,退避已经变成了他下意识的行为。但是他知道,像今天这样的场合,至少在场的这些人都是乐于看到他的。
      第一块蛋糕,自然是由卫瑾捧着拿到了卫庄面前。
      卫庄失神几秒,这些年总有不同的人对他说起卫瑾无论是在性格还是在相貌上逐渐显现出来的与盖聂的相似。可能是每天都生活在一起的关系,卫庄并没有太多的认同感,但就在方才,他相信了。纵然是与自己别无二致的水银色双瞳,四目相对那一刹那,卫瑾小脸上带着轻微局促的期待神情,却是让卫庄以为自己又见到了十四岁时候的盖聂。
      拿起盘子里精致的银叉,手腕略沉,卫庄分下一角蛋糕直接喂到卫瑾嘴边。
      “唔,好甜。”卫瑾说着,立刻张开嘴把蛋糕咬了进去。
      卫庄无奈一笑,心想着当年的盖聂可没有这个小鬼滑头。
      见此场景,嬴政几人各自相视一眼,面上均有笑意。虽说这些年卫庄对卫瑾可谓极尽纵容,但方才这样的举动却是绝对罕有的,尤其又在大庭广众之下。卫庄愿意如此,绝对是因为卫瑾生日的关系。这一大一小的两个人,一个比一个不容易,所以在这世间没有什么能胜过他们的岁月安好。
      等卫瑾慢慢咽下蛋糕,卫庄一扬下巴示意他不要忘记其他人。卫瑾这才有些不情不愿地把蛋糕一片一片装好,送到剩下的人手里去。
      从卫瑾手里接过蛋糕,嬴政难得地一转手把瓷盘递给了身后的韩非。
      看着嬴政从右侧西装口袋里取出一枚缀着深红色丝线流苏的纯金小印蹲下身佩到卫瑾腰间,卫庄淡淡道,“礼重了。”
      “无碍的,他有钱。”韩非一勾嘴角,“况且,这又能花得了他几个钱。”
      嬴政闻言不语,亦是笑。卫瑾这孩子,他就是喜欢。一则,是因为自小就养在身边的关系。再有,家里那两个跟卫瑾一比,简直天差地别。先不说扶苏那沉稳的性子也不知道是随的谁,若说是盖聂的种,怕也是会有人信的。至于胡亥那条小蛇,不提也罢。
      蛋糕很快就吃完了。韩非目光一动,嬴政立刻会意地按下内线电话,吩咐再上一轮水果和红茶。卫庄面上微微闪过一丝波澜,却没有说话。
      待到果盘半空,茶水过半,卫庄随即抬脚向门口走去。
      卫瑾站在韩非身边安静地望着卫庄的背影,他知道若此刻自己说话,卫庄必不会离开,但他没有出声。
      韩非低头看了眼孩子,对卫庄道,“晚些时候我们送小瑾回去,你放心。”
      卫庄脚下一顿,点过头便走了。
      自始至终,盖聂都没有出现。

      卫庄下到客厅的时候,门已经关上了。十二点不到,也不算太晚,嬴政把分寸拿捏得很恰当。比起沙发上早已醉到人事不省的盖聂,当下卫瑾满是倦容的小脸更吸引他的注意力。
      也是难为这孩子了,跟着一群大人前后来回整整折腾了一天。卫庄弯腰,替卫瑾脱掉了外套和衬衫。而后,卫瑾非常乖巧地脱掉了自己的长裤。不等卫瑾回房间,一条硕大的毛巾就对着他兜头罩了下来,微苦的木质调香气瞬间将卫瑾盖了个严严实实。
      用力吸了吸鼻子,是卫庄惯用并且喜欢的味道。卫瑾披着卫庄的浴巾,有些兴奋地小跑进了浴室。
      将淋浴的水温上调一度,卫庄又热了一杯牛奶端到卫瑾的房间里,而后拿起挂在床边的小睡衣放到浴室门口的矮凳上。
      卫庄非常耐心地等在卧室门口,看着卫瑾仔仔细细地换好睡衣,回到房间喝了牛奶又去刷过牙。待卫瑾爬上那张属于他自己的小床盖好被子后,卫庄才伸手按下了电灯的开关。
      “谢谢爹爹。”卫瑾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疲倦。
      卫庄迟疑一下,问道,“今天开心么?”
      “开心的。”卫瑾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就好。”卫庄点头。
      卧室里没有照明,门外的身影看在卫瑾眼中,似是晒在暖阳中一般。
      “爹爹晚安。”卫瑾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哈欠。
      卫庄亦说了句“晚安”,而后替卫瑾关上了卧室门。

      看着整整齐齐挂在衣架上的西装和领带,卫庄了然。会这么仔细的只有流沙里的那几个,若是换做墨家人,不拆了这里就该要谢天谢地了。
      盖聂依旧在沙发里睡得酣熟,连姿势都没有变过分毫。卫庄抬手按下了空调遥控器的暖风,在沙发前站了片刻后还是去客房里拿了毛毯轻手透开覆到盖聂身上。
      这是自己第几次见到盖聂喝醉,卫庄如是想着。过往中他们之间所有的不应该皆是起因于盖聂的醉,而盖聂的醉从来都与卫庄这个人毫不相干。所以醉酒的盖聂,卫庄从来都是不愿意见到的,或者说是厌恶的。
      因为身体的关系,在一段不短的时间里,卫庄知道自己有一部分为数不少的记忆变得很模糊。而后,又过了一段时间,那些卫庄以为会被遗忘掉的东西就又一次恢复到了清晰。
      理由,是卫庄在很久以后才明白的。不管现世有多少安稳,终究,所有的美好都是敌不过苦涩的,哪怕只是极为短暂的一闪而过的瞬间。生命中的那些过往太过残酷了,残酷到只需要一个轻易的念头就能够让这颗一直在胸腔里跳动的心脏再一次感受到如蛛丝般越缠越紧的痛楚。
      这几年,盖聂是在拼着命地对自己好,那种不计一切仿佛是要倾尽所有的好。尽管所有人都说这是自己应得的,但卫庄终究还是没有办法把这一切视作理所当然。因为他非常清楚,敢于奢望和敢于拥有是两码事。卫庄想,终究他还是过不去自己这一关。卫庄一直以来都知道,自己无法忘却的,正是那一日想要在盖聂怀中溘然而逝的想法。那样的心酸,经历一次就够了,足够了。
      随手自餐桌上拿过玻璃水杯,卫庄取出冷冻的冰格,而后又自冷藏里取出酒瓶。淡金色的FINO缓缓淋下,冰块瞬间爆裂出细碎的纹路。
      握着杯子转身走到阳台上,卫庄反手关上了身后的玻璃移门对着黑暗中的明灭灯火仰头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明亮的矿物调酒液顺着食道全部涌进身体后,卫庄又开始咀嚼剩下的冰块,自虐般地放任身体被冻气激发出更多的颤栗。只是为了享受这种久违的,近乎穷途末路的感觉。

      阳光直烈烈兜头而下,似乎是盛夏光景,逼得盖聂不由自主后退两步,于是脚跟就磕到了什么东西。低头看去,是一道满是青苔的石制门槛。盖聂回身,然后就看到两扇半开着的钉有狮首铜环的漆色斑驳的木门。
      这里……是何处?带着疑惑盖聂抬起头来,这才发现身侧是两道高高的院墙,皆是青石砖砌,亦满是青苔模样。
      忽而间有隐约的人声不知从何处传来,竟是响在他耳边一般,清晰异常。
      “……
      “偏院里面住的是什么人啊?
      “不知道呢,早两年九公子带回来的,听伺候的人说是个疯子。
      “不是疯子。伺候的人说,那个人从住进这里的第一天开始,就没有说过一句话。那么大个人,要是正常的哪有不会说话的,怕是个傻子呢。
      “你别说,那傻子也算是个美人。只可惜明明年纪不大,头发都白了。
      “说不准得过什么病。
      “不可能。要是个病病歪歪的,九公子怎么会看得上眼呢。
      “病秧子怎么了,还是个男人呢。现在韩家是九公子当家,只要他喜欢,谁敢说个不字。
      “你知不知道,这院子里以前也住过一个疯子。
      “知道知道,就是二十来年前从戏楼上跳下来的那个疯姨娘嘛。
      “是啊,据说生得好看的不得了。还给老爷生了个小少爷呢。
      “可惜红颜薄命呐……
      “哪里是什么红颜薄命,听说是被逼疯的。也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一夜之间老爷就把母子两人扔到了这个地方。
      “那后来呢?姨娘没了,小少爷呢?我来韩家做事这么多年,到现在也从来没见过他啊。总不见得下落不明吧。
      “就是下落不明。当年就有人说是老爷把他轰走的,也有人说看见他自己走了。像韩家这样的大户人家,背地里怎么会没有些个龌龊事情。
      “嘘,别瞎说,你不想吃这碗饭了。
      “……”
      絮絮叨叨的对话,其中提及的人盖聂怎会不知。所以,这累累的高墙黛瓦应该就是韩家老宅了。只是重建前的韩家老宅盖聂从未踏足过,所以他非常笃定,尽管眼前这一切无比真实,可到底不过是一场梦罢了,无甚意义,只需要醒来便可。
      站在原地闭了闭眼,待到睁开时看见的居然还是那两扇半开的门扉。怎会如此!盖聂心中一惊。此时恰有风来,狮首门环微震,木门缓缓敞开。本能地,盖聂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院中地面亦是石砖铺就,缝隙间早已是青草丛生,一派萧琐模样。
      一步一顿,盖聂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心若擂鼓。明明只是在梦中,明明知道里面的人是谁。吸了口气,盖聂止步抬头。
      不大的的院落一眼望穿,客堂门前地上摆着一张木质摇椅,上面倚着一个人。玄色重衫的绣金衣摆垂在地上,银发似水迤逦满身。
      为何会如此……盖聂皱眉,因为自己在第一眼看见卫庄时那种久别重逢的欣喜,和其后紧随而来的穷途末路的戚然。
      “小庄。”盖聂道。
      艳丽的面容没有任何变化,视线直直地穿过他,落在后头的某一处。
      盖聂回身,身后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棵高大参天的花树来。似乎刚落过雨,花枝间还凝着水珠。
      “小庄……”风骤起,乱花缤纷蝶舞,迷了盖聂那双不解的眼——
      穿着粗布衫的幼童站在树下,仰视着那一树灿烂的绯红花朵。
      穿着粗布衫的少年站在冬季光秃秃的枝丫下,低头不语。
      穿着粗布衫的少年站在树下,对着枝头未开的花蕾叹息。
      黑衣白发的青年背靠树干坐了整整一夜,焰色锋芒过后,芳华倾颓。
      黑衣白发的青年立在雨中,面上尽是苍凉。
      黑衣白发的青年默然垂首,唇角殷红点点。
      盖聂知道,自己所见不过都是梦中的虚妄幻境罢了。但,心还是狠狠地抽痛着。因为自己看到的那些,都是真实存在着的,都是他错过的、忽略的、伤害的。都是,他的小庄。
      那时候,卫庄病着,盖聂守着。小庄一直睡着,自己一直看着。然后盖聂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心中竟是有那么多的柔软。
      那时候,周围的人对盖聂皆是无言。墨家是无可奈何,流沙是视而不见。
      到后来有一日韩非问盖聂,除了守,除了留,除却所有这些从来都不是卫庄想要的东西之外,他还能给卫庄什么。
      那时候,盖聂并没有回答。因为他知道,自己在害怕。害怕这半生里错过的许多,再没有偿还的机会。
      盖聂知道,自己早就失去了对卫庄说那个字的资格。所以,他不说。在更早的时候他就想好了的,从此以往他只要他的小庄好好地。至于将来和剩下的事情,全部交给自己就好了。只要小庄不拒绝,就够了。这样,他才能获得一个把自己的全部都捧到他面前的机会,获得一个能够一点一点去赎清自己的机会。然后他才能有资格坦坦荡荡、势均力敌地,对他的小庄去说那个字。
      再后来,小庄醒了,小庄的病好了。但是小庄不怎么笑了,不怎么说话了,不再怨怼痴缠,不再爱恨分明。而自己的心,是真的缺了。
      无人可怨,无人可恨。可恨可怨的,只有自己。盖聂只觉得心头浸苦,不堪一言。
      “师哥——”一声喟叹。
      风息,繁花散去,半截树桩边干燥的落花铺了满地。盖聂蓦然回首,摇椅上空留一袭针脚微脱的旧衣。
      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如此了了而终,就好像在这世间卫庄其人从未存在过一般。
      这是梦啊,不过是一场梦啊。为何要如此残忍。
      “小庄……”盖聂口中喃喃,弯下腰伸手去拿那件衣服。未想指尖所触,俱化做了尘埃。
      “!”急喘间,客厅的天花板忽然就映入了盖聂眼中。深呼吸片刻,盖聂运起内力,这才终于平复了体内混乱的脉息。
      盖聂知道,方才那一场并不是梦……那是他和卫庄之间,最为荒凉的结局。

      就着相同的姿势平躺在沙发上,过得片刻盖聂才移开视线。二楼没有灯光。料想卫瑾应该已经被安顿好了,盖聂的心放下一半。方才那场梦勾起了他的怅然,思绪流转间他才感觉到头顶有微微暖风吹来。
      扶着沙发靠背坐起身,膝盖微抬,有东西滑落到了地上。下意识地伸手去拖住,盖聂这才发现自己是盖着毛毯的。小庄……目光微沉,盖聂动容。再多的否定,再多的沉默,但终究小庄还是把自己放在心里的罢。
      小庄今天必定是到场了的,只是他们两个正好错开并没有见到面。亦或者,这是小庄的刻意为之,他到底还是不想在那样热闹的场合与自己同进同出……
      盖聂叹息着去厨房倒水。因为醉酒,身体的控制不比平时,杯中的凉水溢出些许。拿着干布擦拭桌面的时候,盖聂看到了被随意扔在餐桌上凝着水气空空如也的冰格。条件反射地拉开冰箱的右侧门,果不其然,绿色玻璃瓶里的液体低了一指的高度。
      这酒还是白凤凰拿过来的,说是韩非觉得不错。开瓶时候卫庄很随意地拿了只水杯倒了一杯底,才呡过一口便难掩兴味。盖聂见他这般,便陪着喝了点,也是只喝过一口就变了表情。明快而热烈,如阳光下吹来的海风一般。与之相比,盖聂觉得自己还是更偏好入口绵软悠长的酒。不过只要卫庄喜欢,怎么样都好。
      卫庄的身体自然是不宜饮酒的,但这些年里他碰酒的次数一只手都不满,故而盖聂也不去阻止。甚至有时候,他会盼着卫庄去喝一点酒。毕竟,这也是一种放松的方式。
      忽然间,盖聂莞尔。虽然嘴上一直“这些年、这些年”地说,但说到底也不过是从卫瑾六岁后到十岁的这四年时光罢了。他与卫庄,他们之间,半生都未及,以后的路会很长很长……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卫庄看了眼屏幕,是嬴政的号码。想着秦氏总裁忙碌一天怎么还不休息,待看了眼时间显才发现竟然是连一点半都不到。也是,今天其实结束得很早。
      按下接听,随着听筒里的声音响起,卫庄挑眉。
      “小庄。”是韩非。
      “嗯。”卫庄应了一声,心想着难不成嬴政也醉透了。
      “我就知道这个时候你是不会睡的。”阳台上寒冷的空气因为韩非轻快的语气瞬间就变得鲜活起来,“今天还好?”
      “不错。”卫庄道。
      韩非发现传来的声音有些空旷,还有些许杂音,“你在哪里?”
      卫庄这才意识到自己还站在室外,于是便放下空杯子反手拉开移门侧身进到屋内。
      待听得移门合上的一声响,韩非才又开口问道,“盖聂呢?”
      “醉着。”卫庄对门而立,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照以往经验,盖聂只要一醉,剩下的所有就都是第二天的事情了,山崩地裂都吵不醒。
      一声了然轻嗤,韩非道,“今天你是故意避开盖聂的吧。”
      卫庄不语。
      韩非道,“你们,还好?”
      “何为好,何为不好?”卫庄勾着唇角反问,“好又如何,不好,又如何?”这世间最让人焦灼的无外乎“不温不火”四个字,这几年天天与自己在同一个屋檐下日日不甚明朗消磨着的剑圣先生终究还是忍不住了。不过除却韩非和嬴政,他也没有别的救兵可搬。流沙里的那几个,不给他难堪就不错了。
      电话那头一时无语。
      想来韩非此刻应该是有些抓狂的吧,卫庄喉间逸出几声低笑来。

      盖聂内力精纯,虽然隔着双层玻璃还是听到卫庄接电话。隔着两臂距离,盖聂并没有去打扰卫庄,只是全神贯注地看着站在那里的背影,听着他低沉嗓音里偶尔的笑意和绝大多数漫不经心的慵懒。
      忽然之间,盖聂明白了一件事情。原来那些过往中因为心脏微微抽痛,从来都只是因为卫庄。那种想要一下子拥抱住卫庄的冲动,不是其他,只是自己从来不愿意面对的欲望罢了。从前的卫庄一定是期盼了无数次的,哪怕是从背后,哪怕看不见自己的面容,那种对于被自己拥抱的期待。
      自从陪着卫庄以来,盖聂就曾无数次地想,如果他们还能够回到十四岁该有多好。那样他就可以仗着年少轻狂,肆无忌惮地紧紧地抱着他的小庄,问他是不是累了,对他说靠着我就好了。

      因为体内残留的习武之人的直觉,卫庄猛然回身。
      盖聂以为卫庄会有话说,没想到他也只是在看见自己后微微一愣,再没有过多反应。
      倒是电话那头的韩非察觉到了卫庄呼吸间的变化,语气瞬间紧张起来,“小庄,怎么了?”
      卫庄波澜不兴地道了句“没事”,随即往厨房走。
      盖聂怕自己会妨碍到卫庄,便没有跟过去。
      微波炉加热的声音传来,没多久卫庄就单手端着碗走了出来,另一只手里电话自然是没有挂断。
      盖聂当然明白卫庄的意思,并没有多话,只上前把卫庄手里的东西接过了来——是一碗冰糖炖梨。
      见盖聂犹自站着发木,卫庄迟疑片刻,终于还是抬手捂住话筒说了句“你的”,随后自顾自转到餐桌前随意地拉开一把椅子坐了下去。
      温暖透过瓷碗传来,浸透盖聂的掌心。这是没有他的那些岁月里成长起来的,他的小庄……看着卫庄漂亮的侧脸,盖聂想起早前宴会觥筹交错间张良对自己说过的话,“你们两个人,谁都没有走错路。只不过是,谁没有走对的路罢了。”
      对的人,错的路。那便要如何呢……盖聂寂然。
      “剑圣先生。”张亮笑语晏晏,“这样的事情,子房可教不来你。”
      是了,这世间所有深情寡义,皆是各人各自习得,哪有什么良师益友。盖聂将手中的甜汤一饮而尽,走到卫庄身后抬手按住仍在通话状态的手机屏幕,微施薄力。
      手机在玻璃台面上滑出一段漂亮直线,旋转两圈,在不轻不重地撞上花瓶后稳稳停住。
      “怎么了?”韩非的声音自扬声器清晰传来。
      盖聂伸手按下了屏幕上的红色图标,电话挂断。而后几乎是立刻地,手机就开始震动起来。
      对于盖聂罕有的显得有些偏激的行为,卫庄只是不动声色保持静坐的姿势,等待他其后的作为。
      于是盖聂那一瞬而起的冲动,在卫庄疏离的姿态之下,竟是顷刻间就烟消云散了。盖聂知道,哪怕再过二十年,自己对卫庄也依旧不会有任何办法。勉力抑住叹息,盖聂终是把目光落到了卫庄搁在桌面的左手上。
      忽然意识了到什么,卫庄快速拢起五指。不待他收回手,盖聂就握住了他的手腕。
      水银色的瞳孔瞬间收缩,卫庄在下一刻开始剧烈挣扎起来。
      “小庄……”不顾卫庄的反抗,盖聂自卫庄身后头缓缓张开双臂,坚实温暖的怀抱贴上了卫庄的后背,带着罕有的不容拒绝的强硬。“小庄……”盖聂一吻落在卫庄发顶,一如这些年里为数不多的每一次拥抱,他的小庄还是这样瘦削,仿佛可以硌痛自己的胸口。
      认命一般,卫庄放弃了所有无谓的动作。闪着冷冽微光的贵重金属,带着盖聂掌心的温度自卫庄的指尖被套入,顺着左手无名指缓缓移动,最后稳稳停在指根完成一个诺言。
      在这一刻卫庄不得不承认,这些年自己所有故作的淡然淡漠都不过是笑话一场。所有的所有,从来都没有被自己放下过。想要的终归念念不忘,记恨的终归无法原谅。
      “小庄,抱歉。四年前你来不及等到的事情,到今天我才有勇气再做一次。”盖聂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此刻的卫庄没有看见他的眼中微弱的水光,“小庄,我们生死大境都走过了一轮了,还有什么跨不过去呢?还是,你早就对我死心了……”
      卫庄摇头。不是不爱,只是再说不动了。过去是因为时光的重量,如今是因为共享的寿数的重量。自己是功力尽失,又不是瞎的。这几年盖聂时不时透出的疲惫就是自己延续生命的代价。从来就不想亏欠这个男人任何东西的,因为一旦欠下了就再不能简简单单地用那个字来概括自己的所作所为了。如今,自己与盖聂之间,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纠缠不清。
      看着卫庄睁大双眼怔怔地盯着那枚戒指,宛如长夜里永不瞑目的幽魂。盖聂才意识到,看着卫庄痛的时候,自己也是痛的。看着卫庄笑的时候,自己却依然还是痛的。嬴政说的是对的,这愁心百念、诸般烦恼,到头来全都不过是他自以为平生不会的相思罢了。

      ——《蔷薇》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番外-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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