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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巴黎的秘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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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巴黎的秘密
让·布朗夫人正站在镜子面前卸妆,女仆帮她取下装饰用的羽毛帽子,发卡像雨点一样落掉在地上,这样她那头亚麻色的头发便散落下来,随意蓬松在肩头。
换上衬裙和睡帽,打发走女仆,站在穿衣镜前,她突然转了个维也纳华尔兹的圈儿,就像她在方才的舞会上做过的那样,好让她从不同侧面都能欣赏到自己的美丽。
镜子里面,她微微喘着气,丰满的胸口起伏着。
现在她的脸颊像玫瑰花般红润,嘴唇则像腌了蜂蜜的樱桃,好比是鲁本斯笔下等待沐浴的狄安娜从墙上的画框走下来了。
谁能够想像她实际上已经超过四十五岁,时光荏苒,究竟是哪一种稀世的保养品才能得以挽回青春的脚步、重新焕发出少女般的光泽?
“……那么,您满意了吗?”
镜子里一道人影陡然掠过,布朗夫人听到一声低喃。
她惊慌地往后看去,但是她后面没有人,整个梳妆室都是空荡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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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情况来说,三月是个讨人喜欢的节日,塞纳河里的冰开始解冻,山毛榉伸展开碧绿的嫩芽,画眉鸟重新在枝头歌唱,但是复活节的假期一到——倘若你这个时间不幸逗留在巴黎,早上起来一推开窗户,几乎是一夜之间,你就会发现巴黎被那些来自海峡对岸的英国佬们给攻陷了,这堆脸色红润、富有悠闲的游客们就好像从天而降的一场浩浩荡荡的雪。于是乎,餐厅和咖啡店里变得拥挤不堪,歌剧院里订不到位子,马车站里也租不到马车了。
而眼下,巴黎郊区地方供出租的度假别墅里,看来也迎来了这样的客人。
一位戴着巴拿马式宽边檐帽的女士带着两个孩子,大点的孩子大概有十五六岁,容貌非常漂亮,而另一个孩子显然就没有这么被上帝眷顾了,他很矮小,长相也乏善可陈,一双微凸的蓝眼睛总是转个不停。这个孩子看上去可能有十四岁,也可能只有十二岁。
除了女人和孩子,随行的还有另外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戴着一副金边眼镜儿,那股冷冰冰的劲头活像是刚从格陵兰岛流放回来的。他们当然不是夫妻,女士证件上的姓氏和陪同的男士并不相同。但是他们看起来也并不像主仆,尽管男人对待女人的态度始终彬彬有礼。如果说他们俩是出来幽会的一对儿,他们又没有丝毫亲密劲头。
这真是奇怪的组合。
但奇怪的还不止这个哩,当大人们还在向租赁经纪人询问时,小点的那个孩子已经从别墅三楼的窗户探出身来。
“嘿,我看就这里吧,风景很不坏。”
他说话时笃定的口气,好像他就是这个家庭的主人一样。接着他开始呵斥下面大点的那个孩子。
“爱德华,听着,别到处乱跑!”
读者们看到这里,大概也能猜透这充满违和感的一家的真实面目了。没错儿,他们正是我们故事的主角们,自恃理智派理想是献身于科学和教育事业的道格拉斯先生,以及他那位总是不断陷入麻烦如今又碰上不可思议的大危机的德沃特公爵和家人。考虑到一般情况下来说,解铃还需系铃人,回到巴黎寻找始作俑者看来是走出困境的唯一方法了。
租下了一栋明显带着巴洛克风格的别墅,还带大花园。现在则坐在客厅里,壁炉里的火升起来了,半躺在沙发椅上,将换上波斯拖鞋的脚伸向壁炉,端起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长途跋涉的旅行终于可以告一段落,闭上眼睛,我们的小爱德华勋爵正在享受这种美妙的感觉。
但看来大人们并不懂得体会生活的诗意,宁可把时间耗费在无意义的争吵上。他们似乎在讨论未来的行程计划,校长道格拉斯先生认为一切都得考虑周密,父亲德沃特公爵强调调查得小心保密,而母亲伊莲娜则决不愿意错过任何一场高雅的艺术沙龙。
过了一会话题转移到眼前的房间分配上。
“请夫人带着小爱德华勋爵住到二楼,我留在一楼。”
“那么,我想……我能和你一块住吗,雅各?”
“我认为最好别这样。”
“为什么?”
“您应该到楼上去。”
这句话让公爵感到了不快,小爱德华听见他的父亲独自跑上楼的声音。自从变小了之后,德沃特公爵似乎变得比以前爱发脾气了。
道格拉斯先生上到二楼的卧室去看公爵,他正趴在窗台上望外看。顺着对方的视线看过去,
能看到花园里一座低着头似乎在寻找什么的山羊雕像,它脚下金雀花一大丛一大丛地盛开着。草丛的掩映中,有一口水井,轱辘上已经生了锈。再远处,沿着小径则是几株开满了白花的苹果树,夹杂着枞树。一排树篱则将整个花园圈了起来。
“我觉得女人真奇怪,雅各,”公爵拨弄了一下头发,突然说,“伊莲娜好像很兴奋的样子,你瞧,她给我买了一大堆东西,因为她说小爱德华衣服我穿起来有点太大了。她还告诉别人说我是她的第二个孩子。上帝,我真不明白她在想什么。她还对我说,要是我一时半会变不回去,她可以照顾我。”
“女人的母性本能,我想。”
“但我不喜欢这样,雅各,单独和伊莲娜呆在一起我感到尴尬。”
“为什么您会这么想?”
“因为我变小了,我就一点不像是伊莲娜的丈夫和小爱德华的父亲了。我也有自尊心,雅各。”
“我想我有一点明白您的感受了。”
“我不能和你住一个房间吗?”
“很抱歉,我认为不能。”
“那么,你至少现在抱我一下,雅各。”
“我得说,很抱歉,公爵先生,”道格拉斯先生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抱歉,我做不到。”
“我发现,从那天伊莲娜知道我的事情之后,你就一直对我很冷淡。我可以问一下原因吗,雅各?”
“噢,我认为,没什么特别的,至多可以说我只是对这么小的您没有丝毫兴趣而已。”
“我不知道你究竟在顾虑些什么,唉,我知道我既不漂亮又不聪明,”公爵从窗台边转过脸来,“那么好,我们别谈这个啦,雅各。你现在帮我去办点要紧事,如果你够快的话,晚餐之前还能赶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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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你以为巴黎只有卢浮宫、巴黎圣母院、法兰西学院或者王宫大厦,到处都漂浮着香榭丽舍大道上的洛可可香味儿,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按照地图,道格拉斯先生从旺多姆广场穿到杜勒伊里公园,再走上德舍桥,目的地就快到了。这个小岛与其说是码头,不如说是一片浮在塞纳河中间的菜叶子,四面八方的浮桥将它跟陆地联系起来。一艘艘运货的汽船密密麻麻地排列在港口,围成好几圈,搬运工人正忙着在船只和马车之间卸货装货。这里的建筑大多七零八落,看起来像几颗熏得发黑发黄的肮脏门牙。转两个弯,再走下石阶,杜松子酒店正坐落在眼前,门口坐着一位黑头发姑娘,她低头翻烤着香肠、土豆和别的一些东西,远远地散发出一股混合着焦油的香味儿。
道格拉斯先生在她面前站定,手插在大衣口袋里。
“半份鲽鱼,一份香肠,请涂满半盎司的奶油。”
这句奇怪的点餐单让这位姑娘抬起了她那一对黑眉毛,她长着一张典型的哥萨克人的面孔。
“那么您是不是还需要喝点什么,先生?”
“一些红色的潘趣酒,我认为。”
这位姑娘咧嘴笑了起来。
“很好,先生。老鲶鱼他还在老地方,抽着他该死的阿拉伯水烟呢!”
穿过那些醉汉和即将成为醉汉的人群,道格拉斯先生在柜台后面找到了这位叫“老鲶鱼”的男人。他总有五十岁以上,稀疏的黄头发,眉毛淡得几乎可以说是没有,他看起来像一条滑溜溜的鲶鱼,两侧的胡须则像鱼须般伸出来。
他边捻着这样的一条胡须,边说着话。
“嘿,看来是A·D先生的委托吗?”
“是的,很遗憾他本人不方便来。”
“他是有什么事情吗?”
“很简单,他想要找一个人。”
“有什么特别缘故吗?”
“没什么,他只是在牌桌上欠了A·D先生很多钱,”道格拉斯先生轻描淡写地说,他不打算透露出任何真实情况。
听完对方的要求,“老鲶鱼”换了一条胡须继续捻着。
“线索太少了,这听上去真不容易。”
“那么这是订金。”
道格拉斯先生将一个蛇皮袋子推到对方面前。这位先生伸手接过,轻轻摇了摇,里面传来钱币碰撞时特有的美妙声响,这使得他那张脸上绽开了笑容。
“那么,还是按照老方法给您消息。”
“很好,A·D先生很愿意为您支付剩下的钱。”
“但愿如此,上帝保佑,”老鲶鱼先生搓搓手,“另外请转告A·D先生,咱们的小贝妲可想念他想念得要命。”
傍晚时分,杜松子酒店里只有两种人,醉汉,和即将成为醉汉的人,前者早已经烂醉如泥,横倒在地上或是长凳上,不省人事,而后者则大笑大叫着,继续开怀畅饮,这里堪称是码头工人、赌棍和走私商人的王宫大厦。阿尔伯特·道恩到目前为止,还属于后一种。他曾经在伦敦旗舰街上的一家报社做过见习生,但是像所有放纵的年轻人一样,跑马场和卡西诺赌场吞光了他所有的绵薄财产,甚至连遥遥无期的遗产都提前典当了出去。为了逃避税官和债主,他只能投靠在法国的远房亲戚了,暂时靠给商船记帐勉强度日。
透过空了的啤酒杯,他的目光突然被柜台后的人影给吸引住了。事实上,这么一位系着硬领、打着领结、穿着考究大衣的绅士出现在杜松子酒店里,好比是伦敦教会街菜市场里卖起了古董,实在是太格格不入了。
看起来像是个英国人,但是复活节来巴黎的英国游客都是些悠闲阶级的阔佬,他们只爱呆在圣日尔曼区或者昂坦大道的高级旅馆里,是绝对不会出没于这些低级场合的。
道恩将酒杯从眼前挪开,这样他就能更仔细地观察这位奇特的来客了。蓦地,他觉得这张面孔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也许酒醒之后,他就能记得清楚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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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格拉斯先生从巴黎市区赶回郊区别墅时,夜已经很深了,公爵一个人裹着毯子留在客厅里等他。
“真抱歉,我不熟悉路,所以稍微花了点时间。”
“不,没什么,那么事情怎么样?”
“一切按您的吩咐,”道格拉斯先生取下帽子,弹了弹灰尘,“不是令人舒服的地方。”
“恐怕也不是些令人舒服的人,但是他们总比警察管用很多。你要知道,巴黎的警察们也经常向他们打探消息,”公爵耸了耸肩,“老鲶鱼可以说是只盘踞在巴黎的八爪章鱼,他的触角很广,我现在也想不出来什么别的门路了。”
“我看您总认识些不三不四的人。”
“……”这句话明显让公爵感到有点儿不快,“得了吧,我可不像你,雅各。”
“您本来就不像我。”
“那么你确定没有人注意到你吗,我的事情可是桩秘密。”
“这一点我确信,公爵先生,我认为巴黎不会有人认识我,我也仅仅只认识法兰西学院和巴黎大学的几位同僚而已。”
“那好极了。”
“那位先生说,‘一切按老方法给您消息’,另外,他托我转告您,‘我们的小贝妲可想念您想念得要命’。”
“啊哈,啊哈,”公爵站起身来,脸上露出道格拉斯先生所憎恨的那种轻佻的神情,“你真应该代替我回答,我也很想念她。”
“真遗憾,这几句的法语我不会说。”
道格拉斯先生冷冷地说,他伸手从桌子上拿起烛台。
“我认为您现在最好上楼去休息,我来检查门窗。”
“不,不,雅各,我跟你一块去。”
“您应该早点休息。”
“可是我应该保障伊莲娜和小爱德华的安全。”
这时已经是半夜,四周静悄悄的,偶然有几声狗吠远远传来。别墅里晚上没有留佣人,道格拉斯先生带着小公爵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察看。下弦的月光透过雕花窗棂隐隐照进,在地板上留下百合花的图案。烛光的光晕闪烁,墙壁上那些悬挂着的人物画都像要从一片黑暗中浮凸出来。
记忆当中,似乎有什么情景能与之重叠,那还是二十多年前,年轻的道格拉斯先生呆在小公爵在康沃尔郡的城堡里时,少年们的小小冒险。佣人们都睡了,只剩下他们两个偷偷溜出房间,手拉着手,擎着蜡烛往下走。从管家那里偷来的钥匙攥在手心里,小公爵兴致勃勃地要带他去看城堡的秘密,那是故事里的阿里巴巴也找不到的隐秘之所。他们在某一扇门口站定,一把接着一把的尝试着钥匙,钥匙在生了锈的锁孔中嚓嚓轻响,最后咯嗒一声,门开了。他们伸手推开门,古旧的门轴咯吱咯乱响,厚重的灰尘味儿扑面而来,呛得几乎睁不开眼睛。他们还来不及看清楚究竟,穿堂风吹过来,手上唯一的蜡烛熄灭了,顿时,无边无际的黑暗湮灭了他们。道格拉斯先生甚至还能清楚记得,那一瞬间,小公爵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这让道格拉斯先生忍不住回过眸子去看他身边的公爵,实际上,自从公爵变小之后,道格拉斯先生曾经多次恍惚自己回到了少年时代。但是事实是,即使身体变小了,德沃特公爵内里的灵魂还是先前他所熟识的那一个,那紧抿的薄嘴唇、轻佻嘲讽的眼神或者是冰冷的微笑,都是少年时代的小公爵所不具备的,那种朴素、欢乐如同斋戒日素菜的时光注定一去不复返。
巡查很快就结束了,道格拉斯先生将公爵送到楼上卧室门口。
“晚安,公爵先生,您应该早点休息。”
“好的,”小公爵仰起脸看着对方,“不打算给我一个晚安吻吗,雅各?”
“……”
公爵很快察觉到对方的拒绝,于是自己踮起脚来,轻轻吻了一下道格拉斯先生的脸颊。
“那么晚安,亲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