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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第九十七章、决裂 ...

  •   贺川旁的一片滩涂上刚刚结束了一场小规模的惨烈战斗。

      战死者的尸体横倒在水边,血流了一地。

      因为中游以上的某处有一个地热泉,所以虽然地处北方,中游以下的贺川实际上却是一条不冻河,而且水流湍急,在冬季更是时常会有不定期的凌汛。大量被地热所融化破裂的巨大尖锐冰块顺流而下,带着种狰狞的态势奔腾而来,那些落入水中的尸体很快就被冲击得血肉模糊,被混浊的浪头吞没在波涛深处。

      战死的人衣色博杂,有的黑衣,有的玄衣,还有穿着勐塔族常见的那种彩衣。

      胜利者在一边打扫战场,一边补刀,几个手无寸铁的玄袍汉子正把尸体抬起来丢进贺川。

      有人偷偷的摸到了尸体下压着的武器,背过身来,想要把那把刀藏到裙甲下。

      “喂!你!”不远处的一个也速少年立刻端着□□走过来,弩箭指着那个玄袍汉子。

      “赤勒将军!”汉子身边的其他玄袍战士围拢过来挡在他身前,他们无一例外的全都没有武器。

      “战士有权自己夺取武器。”赤勒把死死挡在自己面前的两个右大营士兵拉开。

      “交出来!”也速少年不为所动地厉声喝斥。

      “我要见蒙阿术。”赤勒迎着弩箭闪着寒光的箭头冷静地要求。

      “少废话!再不交出来就无差别攻击了!”也速少年边说边指挥同伴把这几个玄袍汉子包围起来。

      “我们不是肉盾,我们是战士。”右大营的小个子将军稍微花了点时间才搞明白了无差别攻击的意思,但还是挺直了身体站在那里想要据理力争,“给我们武器,我们也可以战斗,而不是像这样毫无意义地去送死!每个右大营的兵卒都是塔里忽台巴特倾尽心血锻炼出来的勇士,如果拔都拓连这点用人的心胸都没有,那他根本就不配称为称雄草原的王者!”

      “阿拓是不是王者不需要你们来甄别。”也速少年的包围圈后传来一个不冷不热的声音。

      “阿术……”赶来控制情况的耶遂回头望去,被身后同伴阴沉的脸色吓了一跳。

      “下了他们的刀,仔细搜查,反抗的人就地处决。”蒙阿术甩下这句话就快步离去。

      不远处的林边,几个少年护卫着一个全身都罩在暗色硬甲里的人。

      蒙阿术紧赶几步跑了过去,伸手把全身戴甲的人扶下马来,一面低声问:“阿拓,你怎么样?”

      拔都拓双脚落地的时候几乎没有力气自己站稳,大半个身体都靠在蒙阿术的肩膀上,费力地抬头从面甲下朝四下看了看,然后指了指前方的一棵大树。蒙阿术会意,尽力架着他朝树边走去,让他转过身靠着树干慢慢坐下。充当护卫的也速少年也都跟着过来,用身体挡住了旁人的视线。拔都拓抬起手扶着下颚边的护圈,想要推开面甲,弄了两下,面甲还没有打开手却脱力地垂了下去。蒙阿术有些哽咽地伸出手,听到一个暗哑得几乎听不清音调的声音说:“帮我把头盔摘了吧。”

      摘掉的头盔下,露出拔都拓被高烧蒸得通红的脸,两颊浮肿,嘴唇干裂。

      即便是这样寒冷的冬季,团团蒸汽依然从他的发顶冉冉冒起,像是个刚开了盖的蒸笼。

      蒙阿术用里衣的袖子轻轻地擦拭着拔都拓滚烫的额头,那种温度烫得他几乎忍不住想要流泪。

      轻轻喘了几口气,拔都拓看着身边面色沉痛的人倒微笑起来:“我没事,能挺住。”

      蒙阿术从另一个少年手中接过水囊递过去:“喝点水,把身上的盔甲也卸下来休息一下吧。”

      拔都拓抿了口水,摇摇头:“没有这身甲,我恐怕连坐都坐不住,这种时候军心比什么都重要。”

      蒙阿术不由回头看了看远远近近那些激战后随地坐下休息的同伴,有些担忧地皱起了眉头:“现在个个都人困马乏,要不是出山时边夹裹边收拢的那些右大营散兵,我们的伤亡会更大。如果不能尽快渡河,再有一次刚才那样的攻击,未必还能像这样顺利取胜。”

      拔都拓病得没太多力气说话,只是背靠着树干闭上眼说:“这里不能渡河。”

      奔腾翻滚着的贺川就在眼前,不用说明就知道这个判断的理由。

      蒙阿术的目光朝上游的方向望去,有些迟疑:“整条贺川上都没有渡口,眼下的情况要做木筏挂索也不现实,只有冻结的上游地区才能找到适合渡河之处,可是此去上游的道路都不好走。”

      拔都拓吐出一口燥热的呼吸,低声说:“必须走,渡河之前夹裹的散兵全部就地格杀。”

      蒙阿术微微一震,低垂下目光,默默地注视着自己自幼熟识的伙伴。

      拔都拓强压下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慢慢睁开眼,眺望着贺川对岸起伏不平的山陵草原。

      肆虐多日的暴风雪终于停了,大地一片银妆素裹。

      这世间的一切,干净的,不干净的,都被洁白的大雪静静地遮掩起来。

      站着的人和坐着的人都不再交谈,沉默像某种具有延展性的实体那样向四面蔓延开来。

      直到这种幽静如灰的寂然被一个疾奔而来的也速少年打破。

      充当游哨的少年在马背上兴高采烈地大叫:“阿拓!阿拓!是夫人!”

      远处传来的急促蹄声让拔都拓的脸色骤然剧变,他在收回视线的同时侧头看了蒙阿术一眼。

      有些事只有他们两个知道,蒙阿术压着声音劝了句:“阿拓,她毕竟是你的阿妈……”

      拔都拓什么都没说,只是紧抓住伙伴的胳膊,努力让自己支撑着重新站了起来。

      清娴夫人队形整齐的护卫队很快就出现在也速少年们的视线中,这时候右大营的散兵已经被搜完了身,全都驱赶到一起看管起来。除了正用□□指着这些散勇的哨兵,其他人都聚集到滩涂的一头翘首迎接属于自己父兄的队伍。连日来的惨烈战斗虽然已经把少年们磨练出了真正的属于战士的凌冽杀气,可在家人和长辈面前,他们依然还是一群孩子。远远的看到也速部族的旗旄就有人开始抽抽嗒嗒的落泪,更多的人开始高声欢呼,用脏乎乎的手背使劲擦去脸颊滑落的水迹,嘴角却不受控制的向上弯起,近乎嚎啕般的笑出了声来。

      在这片嘈杂的欢腾声中,拔都拓依然站在那棵大树下,一松手,推开了蒙阿术的扶持。

      “阿拓!”一身戎装的清娴夫人一到近前就下马朝着这边走来,边走边张开了双臂,像任何一个分别多时的母亲那样急切地想要拥抱自己的孩子。

      “母亲大人。”拔都拓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张温柔的笑脸,略微颔首。

      这种异常冷淡的态度让清娴夫人缓下了脚步,在离儿子还有十几步远的地方慢慢站住,脸上露出思索的表情,接着便朝后挥了挥手。那些亦步亦趋跟随着她的卫兵立刻停步不前,转过身把其他人都隔绝到能听到他们母子交谈以外的地方。清娴夫人略带探究的目光在拔都拓脸上停留了很久,然后转向一直站在拔都拓侧后方的蒙阿术身上。蒙阿术当然知道那道目光中明显的指令,但他还是静静地呆着没动,直到拔都拓的手指轻微地动了动,沉默的黑发少年才向清娴夫人行礼离开。

      “阿拓,收到鹰讯为什么不来跟我们会合?”清娴夫人开口时,声音还是那么柔和如春风。

      “……母亲大人,”拔都拓忍着病中的虚弱挺了挺脊背问,“您是以什么身份来质问我?”

      “坐下谈,好吗?”清娴夫人抬起纤指,指向不远处拔都拓刚刚坐靠过的那棵大树,“阿拓,你受伤了吗?怎么声音这样有气无力?”

      拔都拓没有回答,只是向后退开半步,无声地流露出一种抗拒。

      “好吧,”清娴夫人轻轻叹了口气,“你能告诉我要带这些孩子去哪儿吗?”

      “请母亲大人先回答我的问题。”拔都拓执拗地坚持。

      “你知道,自从你阿爸……”清娴夫人像是在面对一个骄纵的孩子那样无奈地笑了起来。

      “我阿爸?”拔都拓声音不高,但是语气却很尖锐地打断了她,“哪个阿爸?”

      “你的阿爸,当然是先王。”清娴夫人的脸色终于阴沉了下来。

      “先王?那个我叫了十几年阿爸的男人呢?”拔都拓嘲弄地笑了一声。

      “列都只是先王的私生子,”清娴夫人冷静而又平淡地说,“只是围猎时随便钻了个树丛的结果,身份跟他的母亲一样卑微,永远不会得到先王的承认。一个没有任何地位的私生子,当不起你这么念念不忘,不然他的灵魂在吉母天上也会不安的。”

      “可他当得起您十几年的同床共枕。”拔都拓觉得荒谬的摇摇头。

      “既然知道阿妈忍辱负重这么多年,你现在这样是在干什么?”清娴夫人厉声问。

      “那么请问母亲大人,”拔都拓抬起头望着天空,北方寒冷的风刮过脸庞,却不如某些真相更让人觉得如坠冰窟,“您现在究竟是先王的云妃,还是南稷的珞云郡主?如果我没看错,您的这些卫士都是生面孔,他们根本就不是也速人。既然已经毁掉了一个勐塔的王者,现在怎么又打算要站到故土的对立面?您要的到底是什么?您到底把自己当作什么人?勐塔,白沙,或者南稷,有没有什么是您真正放在心里的?”

      清娴夫人侧过脸来望着自己的儿子,目光渐渐柔软,过了许久才轻声说:“我是一个母亲。”

      拔都拓的眉梢轻轻一跳,像是有所触动般的变幻了表情。

      就在清娴夫人以为他终于被感动时,他却忍不住怆然而笑:“母亲大人,您果然会这么说。”

      清娴夫人蹙眉问:“阿拓,你这是什么意思?”

      拔都拓深吸口气,然后抖抖肩膀,全身上下就都这样放松下来,好像丢掉了什么包袱。

      他不再关注清娴夫人的神情和举动,扭过头扯着沙哑的嗓子叫:“阿术!”

      蒙阿术立刻就从人群里走出来,没有得到清娴夫人指示的卫兵仍想要把他挡在圈外,蒙阿术一声不响地抬起头,干脆拔出了自己的腰刀,看样子如果那些人硬要阻挡他的话,黑发少年已经义无反顾地做好了兵戎相见血溅当场的准备。他的这个动作仿佛是一个无声的命令,好几个距离较近的少年也都随着拔出了腰刀,四周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清娴夫人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犀利的质问脱口而出:“蒙阿术,你要干什么?!”

      蒙阿术紧握着刀,却没有退开:“夫人,阿拓叫我。”

      清娴夫人不搭理他,转而看向其他人:“还有你们!你们都反了吗?!”

      被目光扫过的也速少年们面面相觑,长久以来对列都夫妇的尊重爱戴让他们茫然地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拔都拓的身体摇晃了一下,长时间的站立让他有些难以再支撑下去。

      清娴夫人急忙想要去搀扶他。

      拔都拓却只是朝着蒙阿术的方向伸出手去,“阿术。”

      被晾在一旁的母亲面色数变,终于还是无奈地摆了摆手,“让他过来。”

      蒙阿术还刀入鞘,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拔都拓身边,一把抱住了好友摇摇欲坠的身体。

      “上马,我们走。”拔都拓倒在蒙阿术的肩膀上,声音嘶哑地勉强吐出几个字来。

      “阿拓……”靠到近处,拔都拓布满额头的冷汗让蒙阿术犹豫了。

      “走!”拔都拓猛地竭力大吼起来,只有一个字,却像是炸雷一样在也速少年们的耳中响起。

      “好,我们走。”感觉到肩头无力倾倒下来的重量,蒙阿术只有流着泪点头。

      “蒙阿术!”清娴夫人敛袖而立,低沉地喝了一声,“你以为能就这样走掉!”

      “对不起夫人,别苏死的时候阿拓就说过,没有第二次。”蒙阿术把好友快要失去意识的身体用力推上马,转过身来再次拔出腰刀护着拔都拓,慢慢朝着上游方向的滩涂退去,“夫人,不管阿拓是什么身份,我们都是生于斯长于斯的也速人。也速人最重情,人心都是肉长的,经不起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来回割戮……巴特去世的消息一传来,阿拓就病倒了,他是硬撑着才走到这里的。在格尔特山上我们打得那么苦也没有出事,阿拓的希望是什么您难道就一点都不知道吗?夫人,求您放过阿拓吧,他情愿作为一个也速人而战死疆场。”

      看着蒙阿术牵着马越退越远,近处远处的也速少年间渐渐开始骚动起来。

      耶遂排众而出,对着蒙阿术大声叫:“阿术!你要带阿拓去哪儿?”

      他身边是斡勒,因为在战斗中受了伤,手臂还吊在脖子上。

      “耶遂,大家就拜托你了。”蒙阿术停下来,看着这些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和兄弟。

      “这算什么?大家说过生死都要在一起!”要是人在面前,耶遂简直能愤愤一拳砸到他脸上

      “阿拓答应了,”蒙阿术带着歉意苦涩一笑,“如果他不能作为也速人战斗,就不会参与到这场战争中来。”

      “不是也速人?”耶遂还没反应过来,斡勒已经听出了话里的其他意思。

      “阿拓不是也速人,他是先勐塔王的遗孤。”蒙阿术看向清娴夫人。

      “先,先勐塔王!”耶遂他们都被这个消息惊呆了。

      “收复苏鲁锭,重建王庭,这些都不是阿拓要做的事……”蒙阿术的视线越过慢慢从四面聚集过来的伙伴们,他记得那一天,在山谷中的那片树林里,拔都拓满面披洒着阳光,笑容上带着金色的光彩,坚毅又热烈地朗声宣告着青春炙热的誓言。那个英武的人在阳光下说,愿凡我也速牛羊能食草之地,皆为我也速勇士奔驰的疆界,在这誓言中,他深深埋头,用自己的血盟誓终生追随,永不离弃。没有人比蒙阿术更明白拔都拓的志向,他的坚持和他的忍耐,在别苏死后那个少年是怎么把自己像是重铸断刀那样的拼合起来。可惜不管如何坚持,又如何忍耐,现实中的人和事永远都要比理想更残酷。蒙阿术回过神来,对那些曾经生死相随的伙伴们以战士礼节扣胸低头,满含不舍地低声道别:“对不起,我们要走了。”

      经过格尔特山谷和袭击右大营营地的两场大战,也速少年们一路以来收拢了不少游荡在山野中的无主战马,此时都散在河滩旁。蒙阿术随便挑了匹身高腿长的褐马翻身而上,一手牵起拔都拓跨下战马的缰绳,头也不回地朝着贺川上游放蹄而去。滩涂上的也速少年们呆呆地看着那两个渐渐远去的背影,有人忍不住哭了出来。斡勒突然一把推开身边的耶遂,抢过一匹马跳上去,也顾不得肩膀上的伤,随手抄了条鞭子就抽打着马臀朝拔都拓和蒙阿术追去。

      “斡勒!”耶遂在他身后追了两步,仰天放声大叫。

      “我们全家死的就剩我一个了,不是也速人就不是也速人!”斡勒吼了回来。

      “混蛋!”耶遂左右看看,也冲到河滩上拉了匹马跳上去,“你当就你一个人舍不得吗!”

      醒过神来的少年们很快又有二三十个学着耶遂和斡勒的样子,随便就近拉了匹马就追了上去。

      清娴夫人带来的卫士没有阻拦,为首的只是低声叫了声:“郡主,要不要……”

      那个总是优雅娴静的女人微微轻颤着抬起了手,却在半途中停下,白皙修长的手指拧成了拳头又慢慢垂下,半晌摇头说:“由他去吧。他总是我的儿子。”

      在能够远眺那片滩涂的一道山岗上,我低头看着那群远去的少年,直到他们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以外才轻轻拨转马头。身边的另一匹马上,依然是一身粗衣打扮的司马怀抱着长剑,脸色木然,只有眼底滑过一丝惊疑。见我开始往山下去,他策马跟了上来,沉吟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只是几句话的工夫,你跟拔都拓说了些什么?他竟然真的就这么走了。”

      “没什么。”我并不准备详细解释,“我只是告诉他商牧攸藏身的地方。”

      “好让拔都拓替列都报仇?”司马问。

      “怎么?”我回头看他一眼。

      “虽然我对商家的人都没什么好感,”司马微微皱眉,“但也不必这样赶尽杀绝。”

      我扭头笑笑,不置一词。

      司马不是一个心软的人,只是商思渔的死状太过惨烈,可能多多少少影响了他的心神。

      没有人知道拔都拓对小趸究竟抱着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我也不敢确定。

      可是拔都拓在得知小趸下落的时候派去搜寻联络的是端格。

      这小子从来就不笨,这样的姿态大约是要让我放心。

      也是在告诉我,列都死于谁手他其实心知肚明。

      即使病成这样,可能也正是由此而病成这样。

      在我的印象中,拔都拓一直都是个热烈激昂的小子,可不久前我见到的他却病得连站都站不稳,但也让我觉得他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成熟。跟着他跑掉的那个几十个小子中,有好几个熟面孔,应该是曾经参与过对蒙巴颜的伏击的也速少年。年轻,热血,好战,忠诚,这些追随者是拔都拓最宝贵的资本,也许有一天,他们还会像跨越柯兰山脉的季风那样回到这里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8章 第九十七章、决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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