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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第六十九章、真相 ...

  •   记忆,真的是一样很奇妙的东西。

      有时会落下想留也留不住的空白,有时却是想忘也忘不了的痛楚。

      而索斯岚对我是否恢复了记忆的那种暴戾的敏感,让我感到异常苦闷。

      恢复了全部的记忆?当然没有。

      被封存的记忆不是说开启就能开启的,至今我还没有找到打开这扇紧闭着的门的钥匙。

      也许索斯岚就是那把钥匙。

      所以我想试试。

      哪怕用尽手段也要试试。

      不是为了缺失着片段的回忆,而是为了从今以后两个人可以没有隔膜地在一起。

      尝试的方法之一就是在我自己相当有自信的那些推断中选取了最可能与他有关的那个人,然后找了种最有冲击力的说法表达了出来。父亲……是啊,即便不考虑后来才慢慢体会到的那些关怀与帮助,单只是把我身上遗传下来的属于生化人的印记算上,当年那只看起来很喜欢扮做蠢猪的老狐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能算是我的“父亲”吧。

      坐在空寂的山顶上,在明亮灿烂的星空下,我们静静地说着话。

      彼此之间似乎总是隔着太多的往事,像是一道道无形的墙一样,想要把我和他阻挡在某条界线的两边,这样的状态是我所不能允许的。这个时候,我已经看不清索斯岚的神情,他把自己丢在了我能够感知的距离以外,再也没有企图靠近。可是就算现在整个世界都在眼前跳起来反对,所有的山峦都要拥过来隔断我们,我还是想要触摸到他的心。那个一样会怦怦跳动的地方,那个距离敏感的红点很近的地方,至少现在,我还不打算放弃。

      因为我毕竟是我,不会为了害怕某个可以预料的结果而逃避现实。

      而耳中,是克制了心情去听去说的话语:

      “脑原体实际上是一种能够压缩储存思维的介质。这种从脑细胞中分离出来的脑原体具有高比例的重注性,在适当的技术手段下,可以被注入到一个新的契合体的脑中,直接继承前一个契合体的大部分主动和被动意识,包括思维方式、判断模式、不同程度的好恶感以及沉淀型或者扩展型的知识体系。当然,也可以在重注的过程中灌输新的内容,这样新的成功的契合体的大脑里就可能拥有比旧的契合体更多的知识和意识。这些脑原体也可以通过一定的技术保存起来,甚至可以向自然人抽取或是注入。当然,采取和接受的对象都必须是活体,脑细胞的活力也必须超过一个最低值。不过,自然人的思维模式一般都过于散乱,大脑皮层的功能开发也缺乏系统性,所以脑原体的有效储存和注入率相对要低很多。

      “人类的记忆,归根结底还是一组组脑电的波频。不过要找到能够接收并记录下这些波频的介质并不容易,有关脑原体的技术也是在近七十年前才成熟起来的。那时候的生化人研究还处于最初的起步阶段,而掌握了最具突破性技术的一位研究者却是一位极其沉迷于各种人体实验的女性,据说也是一名你们那个帝国的小贵族。利用活的人体进行研究可是件很禁忌的事,所以当时大部分的研究者还停留在数据模拟阶段,极少量有实力和背景的学者会想办法搞些死囚来协助关键数据的采集,只有这位贵族小姐的研究是完全建立在活体实验的基础上的,而且基础数量极为巨大,因为她使用的实验体全部是家族领地里的领民。所以,毫无疑问的,她的研究要比同时代的其他人整整领先了一个从推论跨越到实际论证的阶段。”

      索斯岚安静地躺在那里粗略地解释着脑原体的原理和历史,声音低沉冷清,甚至有些懒散,几乎听不到他平时那种阴阳怪气的腔调,只是在说到利用领民做活体实验的时候,他才很讽刺地笑了笑。

      我坐在一边低头听着,目光落在远处的黑暗中。

      是啊,每片光明背后都有黑暗,而每个人也都有为之疯狂的东西。比这更出格更没有人性的事我也曾听过不少,谁也没有说过帝国的那些贵族领星是宇宙间最祥和的星域,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当年的我也不用疲于在无数个行星战场之间辗转奔劳了。

      闪亮的将星总是用血换来的。

      没有一场战争不流血,也没有一场战争没有平民的牺牲。

      士兵的血,低级军官的血,侵略者的血,反抗者的血,以及无辜百姓的血。

      而在这个等级的金字塔中,匍匐在阶级制度底层的领民无疑是那个位置最低,放弃起来相对损失最小,因而也最轻易会遭到最不经意对待的人群。对于血统高贵的权力者而言,领民的意义不会比一条狗或是一头猪更大。这是银河帝国的现实,就算索斯岚笑得再讽刺,我也不会否认这一点。

      “其实这位贵族小姐也只是一个不问世事的痴迷者,完全沉浸在她自己的研究中,对外界毫不关心,也从不与其他人交流。如果不是后来发生了领民暴动,恐怕当时还不会有人知道她的研究相对与同时代的其他人而言已经到达了那样先进的程度。”讽刺的笑容不断扩大,故事还在继续。

      “可是领民暴动了,帝国赖以存在和运作的基础受到挑战,事情就闹的有些不可收拾了。贵族一家首先逃亡,随即帝国就派来军队进行镇压,然后很快的,各种关于这件事的风声和流言都被压制下来。在战斗中死了不少人,后来又死了不少人,也被强制性的迁走了不少人。当有人要求严惩那位罪魁祸首的贵族小姐时,军队传来消息,说她已经死于暴民的混战,结果一件本来可能震惊朝野的滔天大案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很巧的是,当时那位帝国军队的将领,就是后来的皇帝陛下本人。”

      说到这里,索斯岚轻轻地瞥了我一眼,但很快又调开了目光:“你看,我亲爱的将军,有许多事实就是这么被淹没在历史中的。哦,对了,我有没有跟你提过,在银河历28662年发生了领民暴动的那家贵族,他们的姓氏是理耳?”

      “其实,那个女人没有死,对吗?”抬起头,我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知道索斯岚在暗示些什么,对于这样的暗示,我没有多少心情和立场去回应,只能把自己当作一个纯粹在听故事的人。不是我对这些历史不感兴趣,而是它们和我们想要谈论的话题离得多少有些远,我们不是在搞学术研究,或是参加特殊兴趣者的文化沙龙,他完全没有必要把生化人技术的发展史交代得那么详细。也许他以为我在听到勃拉尼家族的秘密时会心情震动,可是我没有。很久以前我就知道理耳家的地位绝对不仅仅是皇室的税务官僚那么简单。

      即使是在数百年不倒的拜尼家族中,我也从小就是当代子孙里出类拔萃的人物。

      只有皇帝最亲近最信任的臣子,才有资格把他的儿子送到我身边来,不是吗?

      也许是没有在我的神情中看到足够的惊讶,索斯岚有些不甘地坐了起来。

      “是啊,没有死。多可惜啊,要是没有这个白痴女人,也就不会有后来的布尔基勒,后来的黑羽,以及后来的许多事……”索斯岚摇着头笑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得那么苍凉,冰封的眼睛里一片暗淡,像是一个历尽了沧桑的老人,正在最后的迟暮之年里看着不可抗拒的衰老和死亡一步步靠近,带着一种解脱般的绝望,就像他在激情当中发出的呻吟一样。解脱,同时绝望。带着这种表情的索斯岚一点也不像是那个我熟悉的索斯岚,他更像是我记忆中的另外一个人,一个时常会带着缅怀的神情默默看着我的人。

      但是,不对,他不应该是他……

      凝视着他异常的笑容,我突然感到有些混乱。事实上,我也从来都不知道索斯岚究竟已经活了多久,他的年龄究竟有多大。刚刚亲近过的坚实肌肉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岁月痕迹,那张近乎完美的脸上也看不出风霜之色。从这一点来说,我们倒真的应该算是同类,拥有了可以抽离可以复制的思想,从一个身体替换到下一个身体的他,又何尝不是同样被禁锢在永久的青春里了?

      时间,恐怕是这个世界上,最严酷的刑罚。

      仿佛是感觉到我的思绪有一些不安的动摇,索斯岚忽然紧紧地盯住了我,目光变得像针一样锐利:“你恨那个老东西吗?”

      “谁?”我脱口反问。

      “罗德里哥。你不觉得是他害了你吗,将军?先害了你父亲,然后又害了你。哦,对了,还有你母亲,你们全家都应该恨他!”索斯岚的语气里有生硬的讥讽,更多的却是一种让我无法理解的哀伤和疲惫,“你知道吗,他就是白痴女人第一个成功的作品?28664年,在拥有了新基地的全面技术支持后,那个理耳家的白痴女人还是花了整整两年的时候才搞出那么一个成功的实验品。当时看着他诞生的人曾说,这是一个最完美的‘人’,可是多年以后,也是他下令把那个老东西当作垃圾处理掉的。很讽刺,不是吗?”

      突然之间提到这个名字让我觉得好像思维被人偷窥了一般,心里猛地一跳,几乎立刻就大声追问:“为什么觉得我应该恨他?”

      是的,我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理由要怨恨罗德里哥将军。

      而且,这一切,又关我母亲什么事?

      在我重拾对罗德里哥事件的记忆之后,我才渐渐想起来,对于那个老家伙突然性的死亡,我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始终都保持着沉默而怀疑的态度。

      这不是那种借以逃避悲伤的自欺欺人式的怀疑,而是非常理智地感觉到,跟那只老狐狸有关的事情不可能就这么轻易地结束了。况且,我跟罗德里哥之间并没有多少感情,也谈不上有什么悲伤。我更不能理解的是罗德里哥对皇帝的忠诚,他是一个没有家族背景也就没有太多牵挂和拖累的人,没有子女,没有亲朋,有什么可以让他在明知皇帝要抛弃他的时候还保持着那种无意义的忠诚?

      直到后来我一步步地踏入帝国军部的高层,我才真正地了解到罗德里哥将军当时手中明里暗里握有的力量。如果他愿意,我想他能够很轻易地控制住整个帝都,把那些朝廷亲贵全都压覆在他的掌心里,如果谋划得当,改朝换代也不是没有可能,可是他却一直都没有那么做。

      在我的印象中,那只老狐狸喜欢躲在极具欺骗性的外表下精心计算着每个人,每件事,我总觉得皇帝对他的态度应该早就在他的计算之中的。

      这样的人愿意去死,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就是他已经活的腻烦了,要么就是有什么在牵制着他。

      我看不透罗德里哥,他活着的时候看不透,死了以后更看不透。在仅仅六个月的短暂接触里,也只有最后那半小时不到的谈话让我对他产生了一点不同于普通同僚或上司的感触。如果不是后来我越来越清楚地察觉到他为我铺路而留下的种种痕迹,也许我甚至会很快遗忘在卫戍部大楼里看到的那一幕。

      后来,在布雷菲德,在阿拉曼斯,在苏伦多,在其他许多地方,我都曾“偶然”遇到过一些出色得不太象话的下属,他们的军衔和职务与他们的能力完全不成正比,而他们又偏偏都心甘情愿地呆在了那样的位置上,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从表面来看,他们也许就是在等待着我,等待辅佐作为主官的我。我在二十七岁时就能成为帝国少将,这本身就是一个帝国历史上极其少有的事例,其中固然不乏我自己的勤奋和辛劳,但这些人的成绩和暗中的实力也是一个份量很重的因素。军界不是一个只靠勤奋和辛劳就能享受果实的地方,阶层、背景和各方面的实力无一可或缺。

      而且我也很清楚自己真正的身份。

      小时候,我一直以为我比同龄堂兄弟们更好的体质和头脑,都应该归结于拜尼家族优秀的血脉。可是后来,我开始渐渐明白,什么是罗德里哥所说的“细微的”改造过程。那些逻辑化的思维模式还可以通过后天的学习来培养,但每次翻阅历史资料时的那种熟悉感,仿佛所有的知识都已经先期装载到头脑中,现在只需要像打开抽屉拿东西一样把它们从大脑的相关区域里取出来就能使用的感觉,是怎么也不可能自然出现的。

      认清了这一点以后,我就再也没有以“符合自然法则”的自然人自居过。

      所以我虽然从来没有称呼过罗德里哥“父亲”,甚至在心里都不曾这么想过,但他给我的影响、关照和帮助始终要比远在边界星域担任名誉总督的正牌父亲多得多。对这样的一个人,不去刻意地感激和怀念已经是我所能够做到的极致了。

      有些讽刺的是,我确实曾对梅琳中校说,如果是为了制止生化人技术的继续扩散而必须除掉这个老家伙,不论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我都会支持。那时的话就像是附着了魔力的咒语一样,在七年以后变成了现实。后来当他真正倒在了我的座舰前方的时候,不知道心里是怎么想的……

      就在我感叹人生无常的时候,一直没有就这个问题给我任何回答的索斯岚也忽然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叹息:“28664年,真的已经很久了。那一年,你父亲都还只有十五岁。”

      我惊讶地望着他:“你究竟是谁?”

      “以你的智慧,你应该早就猜到了,将军。”他淡淡地回望我,眼睛里是看不到深处的颜色,“我只是留存了他的一部分记忆和思维,那份脑原体保存的并不好,而且时间也已经太久了,在我大脑中复苏的许多东西都是不完整的,我只能模糊地体会到他对你父亲的感情,那是一种很强烈的感情,就算是模糊的也足以让人发狂……”

      “等一下,”我突然出声打断了他,抬起来的手开始颤抖,“你说你继承了罗德里哥的一部分记忆,你就是那份脑原体的所谓新产物……那么,我在七连星战场上击毁的那条战舰里的人又是谁?”

      战场无情,我能够接受自己曾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击毁了罗德里哥座舰的现实而不会过度自责,绝对是因为我对他虽然抱有谨慎的感激和仰慕,把他看作一位值得尊重的长辈,但却没有更多私人性质的感情。

      可是,亲手杀死自己的生身父亲……

      光是这样猜测的念头就足以让我的道德体系整个陷入严重的崩溃!

      索斯岚愣了一下,猛地跃起身冲过来一把抱住了我。

      “笨蛋!白痴!傻瓜!为什么非要把每件事都搞的那么明白?明明没有想起来,为什么还要问?”他拼命地抓住我的肩膀,想要让我停止那种痉挛般的颤抖,两只手已经拧住我的胳膊扭到了背后,像是在害怕我会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来。

      我的脑子里已经一片空白,可是我却听到自己的声音丝毫没有身体上的那种颤抖,很平静地在问:“我的父亲,他怎么会在联盟?”

      “李,李严,不要再想这些了。都已经过去那么久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耳边的那个声音反而显出了一丝慌乱,断断续续地叫着我的名字。

      “也许是为了罗德里哥?是因为皇帝逼死了罗德里哥吗?这就是你说我应该恨那只老狐狸的原因吗?保存的不好,而且时间太久了?那么他应该是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留下了自己的脑原体,还告诉了我父亲。他早就料到皇帝早晚会走这一步的,就算不是防生化人扩散协议,也会因为别的借口。他也算定我父亲会让他复活,而且我父亲在复活了他以后,也只能逃到联盟去,然后他就能在联盟实施他的报复计划了。索斯岚,是不是这样?”我一面剧烈的颤抖着,一面执着而平静地继续问着,“可是,呆在边界行省的那个人又是谁?我看到过他出现在新闻里,风度那么儒雅,就在出征前不久还看见过……”

      “那个,应该是拟形生化人。”索斯岚沉默片刻后,轻声说。

      “那么,拜尼家要彻底地除掉我,也就是为了这个原因吧?整个狱星的人都已经为此而陪葬了,只有我还在苟活,是我让火龙纹章蒙羞了。”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颓废的语气让抱着我的人用力收紧了双臂。

      有一种痛苦从心底深处龟裂着蔓延开来。

      原来一切其实就这么简单,原来这么多年来藏在心底的骄傲都是虚假的。

      本来总觉得被帝国和家族遗弃有多么的委屈和不公,现在想来,父亲的叛国,还有我的投降,说不定早已被有心人编制成各式各样的不利于拜尼家的谣言,攻击狱星的战斗可能就是拜尼家在无奈之下向皇室表达忠诚的方式,否则,在帝国军队的战斗序列中,拜尼家的子孙是不会擅自佩戴家族纹章的。

      在当年那场歼灭战中投降的俘虏没有人被放归帝国,所以也就没有人确切地知道当时的战况,远在辉煌帝都、锦衣玉食地把战场上的生死当作单纯的数字的那些权贵们也许早就因此而认定了七连星的那场“惨败”其实是我和父亲联手串通出来的阴谋,至于父亲的死和我最终被判极刑,可以很轻巧地解释为只是被联盟利用或将计就计地愚弄了的下场,想来也不会有人为我们这样的叛徒觉得惋惜和不平。

      即使没有这些恶意的揣测,许多事也早已越过了世俗伦理可以容忍的底线。

      我想我这一生,都再也不会期待救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第六十九章、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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