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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三十九章、将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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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趸的火气很大,大到连端格和我都不由得起身走避的地步。几句话的询问,弄得跟审讯似的,不但气势凌人,而且动作也越来越粗鲁。暴跳的狐狸虽不多见,惹火上身却完全没有必要。见我站得远远的,端格也亦步亦趋地跟着我,看看小趸,又看看我,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我抱着胳膊靠在树上,笑笑说:“藏得再深的人也总会有真情流露的时候。”小东西听了,似乎若有所思。
交流的气氛虽然不太融洽,结果倒是很令人满意,小趸很快就搞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说起来,其实很简单,用不了几句话就能解释明白。
这个叫孛尔帖的小鬼是从拔都拓那里逃出来的,因为拔都拓要杀他。杀他的原因是这个小鬼枉自行动害死了同伴。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不过这个名叫熙略的好像在也速小鬼中声望很高,死的有些可惜。出了这样的事,谁的心里都不好过,据说当时拔都拓就要亲手杀掉孛尔帖,被大家劝了下来,又正赶上格尔特山谷之战的紧要时刻,也就没有再纠缠。本来那些也速小鬼以为拔都拓最多再打骂一顿就算了,没想到他这次是真的动了杀机,等大家退到山上之后再度旧事重提,结果又是一阵混乱,拉人的拉人,救人的救人,趁着混乱,孛尔帖被那些情意深重的兄弟给扔了出来,叫他逃跑,然后他就跑了。这个小鬼好像是受了什么刺激,脑子变得不太清楚,别人叫他跑,他就真的一直在跑,在山林里滚了一夜,然后又是大半天,看他身上的狼狈和吞咽时的急切,应该是吃了不少苦头。
拔都拓想要杀人立威,这种做法我完全能够理解,不过时机和方法都有点问题。毕竟还是个孩子,虑事不详,而且自信过头,竟然在大敌当前的时候让自己的队伍陷入如此混乱,相信如果当时换做是小趸都不会闹出这样的局面。
告诉我这些情况的时候,小趸一直都阴沉着脸在来回踱步。
等他终于站住脚,我语调平和地说:“脱脱人的夜隼是不是白天晚上都能飞出来侦察,其实并不重要。如果我是塔里忽台,绝对不会现在就把拔都拓干掉。”
小趸扭头看向我:“为什么?抓到拔都拓对塔里忽台不是十分有利吗?”
我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反问:“右大营有多少人马?拔都拓有多少人马?”
小趸愣了一下,开始静下来思考。
兵力对比,是一个永远在战场上占据主导地位的因素。
塔里忽台的右大营规模比一些小部族还要庞大,一线的直接战斗人员就有五千余人,再加上非战斗人员,整个右大营的总人数应该在两万上下。听拔都拓说过,也速部的总人数差不多有三万余众,但部族毕竟和专门的军事单位不同,也速部中的战斗人员与非战斗人员比例要远远低于塔里忽台的右大营,真正堪称战士的人数大约与右大营持平,甚至可能还要略少一些。当然,兵力指的不仅仅是单纯的人数,还包括诸如武器装备、训练程度、新老混编、兵种配合等等许多方面的问题。不过,拔都拓此刻手下只有百十来个娃娃兵,都还只是刚成年或未成年的孩子,不论从哪方面来看,双方的战斗力都完全缺乏可比性。
素有白狐之称的塔里忽台会对兵力上如此巨大的浪费熟视无睹吗?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是否定的。再进一步思考,就不难猜想到塔里忽台这么做必然另有图谋。从包围者的角度来看,退上格尔特山的拔都拓是已经关到了笼子里的鸟,一场简单到以人数就能取胜的战斗显然不是塔里忽台的目标,脱脱部最善战的巴特所图谋的,当然是比这更大的利益。
“围点打援!”果然是关心则乱,胶着的视线一旦从某个人身上移开,小趸立刻就发现了症结所在,脸色也顺理成章地变得更加阴沉,“拔都拓他们没有马匹,也没有太多给养,不可能一直都呆在偏僻的格尔特地区。要离开这里,一定会有人接应。再说,当初也速人在设下此计时,也不能保证塔里忽台就会把右大营的兵力全部都投入到格尔特山谷中去,必须有一支后备队伍游离在格尔特山区外围,随时准备堵截在山谷外溃逃的脱脱人,那才是也速部的精锐战力,而且人数不会少。塔里忽台想要吃掉的,应该是这支也速骑兵。”
说着,小趸求证的目光扫过来,我淡然回视,没有说什么。
这倒不是我又在故作高深,我只是不希望小趸和端格都太习惯于依赖我的意见。况且,我记得我早就对小趸说过,列都绝不会把自己的儿子这么轻易地送到别人的屠刀下,就算他肯,那位绵里藏针的母亲也不会肯,所以一定预先会给拔都拓安排下援兵以备不测。
火烧林谷之计本来也算是佳策,构思奇巧,如果发生在银河帝国的历史中,也许会被编入军校的教材。最大的漏洞在于也速人似乎过于相信火油果林是他们所独享的秘密,而事实上,塔里忽台对这片山区的地形和物产的熟知程度大概比他们还要高,他手里说不定有一张比拔都拓那张更为详尽的地图。真要围点打援的话,“勐塔白狐”选择的伏击地点一定会是让也速人进退两难的绝地,战斗还没打响,我就已经把胜率压在了塔里忽台身上。想起郑天宇后来一直在南稷,我瞟了小趸一眼,南稷人在这场战争中的作用远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大。
从小趸开始分析就一直在沉思的端格这时说:“可是,真正冲进山谷的不是右大营,而是后营的姓酋家兵啊。拔都拓应该会把这里的消息传出去……”小东西低声喃喃地说着,突然抬起头来,跟小趸对视一眼,缓缓地吐出了两个字:“夜隼!”
小趸明显地颤抖了一下,眼底有惊恐之色一闪而过。
端格的脸色也变得有些异样:“这样想来,好像所有人都掉进了塔里忽台的圈套里。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算到了,连能够在白天飞行的夜隼都已经事先训练好了。这个人真可怕。”
我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地在他们两人的脑袋上各拍了一下:“都在乱想什么哪,钻进牛角尖了!一种侦禽只能在夜晚起作用,本身就是很大的缺陷,如果我是脱脱人,一定早就在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别说不能确定那只追杀也速人苍鹰的夜隼到底是不是塔里忽台手下的侦禽,就算是他的又怎么样,这最多只是一种威慑。传递消息的方法多得是,又不是只能用鸟才行。如果列都和拔都拓这两父子会栽在这点小事上,那‘白沙的雄鹰’也未免太名不副实了。战场是最不能侥幸的地方,没有人可以预料到一切变化。会令人产生仿佛无所不知的错觉,只不过是某些人总习惯比别人想得更深些,站得更高些,或者准备得更充分些。”
小趸和端格都斜眼看我,一脸不赞同的表情。
我耸耸肩:“不要那样看着我,我也不能,眼下拔都拓在哪儿我就不知道。好了,我们也不能再等下去了,那群也速小鬼要么就是根本没有设置游哨,要么就是为了那个傻小子而故意避开了这个方向。先让孛尔帖带我们去他出逃的地方吧,然后再找线索。”
两个小家伙互相看看,又都很是不满地瞪住我,显然觉得我是在有意岔开话题。
不过在这世上,目光是对我最无效的武器,我笑笑,不再答理他们。
他们刚才说的其实都不错,不过有一点他们都没有说到。塔里忽台看起来丝毫没有跟列都硬抗的打算,进入白沙的战斗序列对他没有一点好处,所以他需要一个借口,一个能让他堂而皇之地违背白沙可汗的号令而滞留在战线后方的借口。一方面可以保存实力,另一方面也是在寻找最佳时机,想要做那只终饱口福的黄雀。后营的数千亡灵和拔都拓这个惊天惨祸的肇事者,显然就是塔里忽台最好的借口,这样完美的机会,那只白狐怎么能坐视它从自己的指缝间溜掉。端格没有提起这些可能是没有想到,至于小趸,也许想到了,却没有说出来。那一瞬间的惊恐,原因应该不会那么简单。
不得不说,小趸在这方面跟我有点象,心底的话永远不会完全掏出来亮给别人,这种隐瞒并不是欺骗,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片只属于自己的天地,这跟诚实坦荡与否没有关系。我从来都不相信“事无不可对人言”是一种值得称道的状态,只有初生婴儿和脑瘫患者才会有这样标榜的立场。所以不管小趸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而有所隐瞒,现在的我都已经不再心存芥蒂,因为我相信在事关存亡的时候,小趸总是成熟而坦率的。
有这么一个人,能成为自己坚持下去的理由,其实也不错。
沉默本身有时也是一种压力,我不再开口,小趸和端格也只能板着脸动手开始收拾,不过两个小家伙各自脸上挂着的灰沉足够再把郑天宇的那条秘道从头到尾粉刷一遍。熄火埋灰之后,我们很快又在山林中穿行起来。多了一个人,行进的速度却快了许多。
孛尔帖始终有些呆滞,也速小鬼们叫他逃走,他就逃了,现在我们叫他带路回去找拔都拓,他也默不作声地带头就走,好像完全没有了自己的思想一样,走在我们身边的只是一具会行走的躯壳。熙略是谁我不清楚,也许见过,也许没有,我的记忆中并没有哪个箭术特别好的也速少年,但我知道这个人对孛尔帖的意义非同寻常,否则他不会这么痛苦,痛苦地想要忘记所有的过往,无论苦乐。
这种境地我也曾经历过,人的大脑实在太过神奇,记忆可以是一切快乐的源泉,也可以是一切痛苦的根源。有些回忆是不能触碰的,就像有些疼痛可以让人保持清醒,而有些疼痛却会让人直接崩溃,魂飞魄散,再也没有活下去的意义。想到这些,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太阳穴一阵发涨,头也一丝丝地痛了起来。
找到那个暂避之处的时候,毫不意外的,也速人已经走了。
地面上的痕迹很混乱,也速小鬼们似乎走得很匆忙,连应该做的掩饰工作都没有做。
我在四处察看的时候,小趸突然走到一边,从草丛里拾起了一把刀。
小趸一直保持着弯腰拾刀的姿势,好一会儿也没有直起身来。等我觉得有些不对,跃到他身边的时候,小趸已经一口鲜血喷在地上,身体软绵绵地倒了下来。我惊呼一声,一把将小家伙的身体抱了起来,看到小家伙异样艳红的脸庞和充满血丝的眼睛,我猛然醒悟,离津的毒开始发作了。端格向我们跑来,看到小趸手里的刀,惊疑不定:“这是?”
“南稷人的佩刀。”我僵硬地回答。
这种式样的刀其实我和端格都曾见过,它跟勐塔人惯用的马刀不同,没有那么长,弯度也没有那么明显,但刀背要厚一些。实际上,在山腹中的废墟里,我从小趸身体里拨出的那把刀就是这样的,不过当时太忙乱,端格也许没有留意到。虽然知道小趸体内的剧毒早晚都会发作,可是夜里的暧昧和白天的笑语让我又有些隐约地抱上了一种希望,觉得也许毒发会那样永远永远地延迟下去。看着地面上那滩扑扑冒泡的鲜血,我从肢体到意识都骤然变得僵硬,那六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卫齐风……”小趸在我怀里虚弱地挣扎着说。
我抱紧他:“我知道。塔里忽台虽然暂时不会动拔都拓,但商思渔的人却没有那个顾忌。放心,我会找到他。”
端格蹲在我身边焦急地问:“拔都拓究竟在哪里?是不是他有办法能解小趸的毒?”他以为我说会去找的人是拔都拓,还是小趸听懂了我真正的意思。商思渔究竟想要干什么?对小趸赶尽杀绝,现在又在破坏塔里忽台的计划,一个是兄弟,一个是好友,这个世界上究竟有没有他在意的人?我用最平淡冷静的语气说出了这个姓名的时候,小趸有些慌乱地抓紧我胸前的衣襟,衬衫上的钮扣几乎被抓得掉了下来。我掰开他的手指,握在掌心里,抱着他站了起来。
站在稍远处的孛尔帖也一直死死地盯着小趸手中的刀,这时突然大叫一声,抱着头蹲到了地上。端格吓了一跳,跑过去想把他拉起来。也速小鬼抬起头,满脸都是泪水,眼睛里开始一点点聚集起清醒的神光,一边抓着自己的头发,拉扯着头皮,一边痛苦地哭喊着:“熙略哥哥!耶遂哥哥!孛尔帖没用,孛尔帖该死!”
孛尔帖哭叫的是勐塔话,我不知道这个也速小鬼在搞什么。刚才我的木匕首把他的肩膀都打出血来了,也没见他叫过痛,怎么一下子突然鬼哭狼嚎起来了?
端格看到我露出疑问的表情,马上替我译了过来。
“耶遂怎么了?”我皱起了眉,心里有些烦躁。熙略我不认识,耶遂却是认识的,从他头巾上借用的鹰翎为我在也速少年中赢取了相当的尊敬。那小子除了对勐塔神有些盲目崇拜以外,在战场上倒还是挺机灵的,难道也被这个灾星似的孛尔帖给害了吗?
也速小鬼又哭了起来,叽哩哇啦地说了一大通,端格见我脸上的神色很不耐烦,赶紧给我译了过来,我这才知道,那些青衣人和也速少年已经不止遭遇过一次。而最初的那次,就在那条秘道口外,在那里,他们找到了蒙阿术。
我可以想象到当时的情景。峭壁下,蒙阿术用手揉着脸上的伤,有些忧心忡忡地站在拔都拓身旁,而拔都拓却始终低头看着地面上我留下的地形图。据孛尔帖说,负责搜索的也速少年打算先入秘道一探,幸亏带队的斡勒多留了个心眼,没有让兄弟们直接进去,反而叫大家先架起了弩弓,散开了队形,否则那群青衣人从秘道中冲出时,也速小鬼们很可能就会吃上一个大亏。那些南稷人也毫不惊慌,只进行了一轮攻击,在发现也速少年们武器和人数都占优后就一触即退,还不等被迫防守的一方组织起有效的攻势,他们就已经异常利落地逃走了。
短暂的遭遇战中,双方都几乎没有什么伤亡,只有耶遂为了保护一直处于迷离状态的孛尔帖而受了伤。孛尔帖是因为受到熙略之死和拔都拓的刺激,心血淤塞,其实神智还是清醒的,但是大脑和四肢之间的联系有些隔绝了,面向刀锋时身体无法做出应有的反应,但对当时的情况倒记得很清楚。又见到伤了耶遂的这种刀,一口血气冲了上来,反而冲破了淤塞,人才真正恢复了过来。
“这么说,那些青衣人是在失去了我们的踪迹后不久就碰上了拔都拓的?”我闭了闭眼,手指隔着衬衫的衣料轻轻地摩挲着木匕首的棱边。小趸的那一拳下手不算太重,蒙阿术应该是在我们穿越秘道的时候醒来的,再算上拔都拓闻讯赶来的时间,倒差不多是我们躲进废墟后的事。
这样一来,卫齐风追杀拔都拓倒未必是出于商思渔的授意了。时间上的巧合使得他们很可能真的相信了我在逃命时信口叫出的话,以为我们的突然失踪是由于拔都拓的掩护,而卫齐风的目标其实仍是小趸。这与我原先的猜想就不相矛盾了,那件事,或许还有希望可以试一试。
怀里的小趸微微一动,小家伙大概跟我想到一起去了。我在他的手心里轻轻一捏。
端格顿了顿,又说:“好像拔都拓他们还抓到了一个勐塔贵族,且鞠部的巴布耳,是跟那些青衣人一起的,后来被拔都拓杀了。”
“又是那种勐塔贵族之间的决斗?”我冷笑。
这倒应该是个老熟人了,我记得他的臂力很大,不知道拔都拓是怎么赢下来的。
“不是,是弩箭。拔都拓命令围攻的也速少年做了两次齐射,巴布耳和他的随从都死了,一共五个人。”端格问了问孛尔帖,然后回答我。
终于懂得尽量利用自己的优势来打击敌人了吗?拔都拓学得倒不慢。勐塔人的宗教意识相当强悍顽固,若是换做是别人来下达这样违背神意的命令,或多或少都会引起部下的不解和不满,但拔都拓不会,至少在面对那些也速少年时不会。对他们来说,拔都拓几乎就是神的代名词,他的任何命令,只要配合着他那种与生俱来的威压发布出来,一定会被也速少年们一丝不苟地执行下去。
有一个勤奋好学、知错能改的学生当然是件让人高兴的事,不过前提是这个学生还能活蹦乱跳地出现在我面前。那些青衣人的身手我很清楚,都是精通格斗和暗杀的高手,彼此之间还有长期配合的默契,相对于大部分没有经受过正规训练的也速少年们来说,这样的对手实在是过于强大了,就好像是一队配备着热能高爆弹的特种士兵对上一群刚刚摸上制式单发步枪的新丁,让人无法不为战况担忧。
然而,此时再怎么担忧也都已经于事无补。
我只能在心里狠狠地祈祷,但愿拔都拓能够撑得久一些,至少要撑到我找到他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