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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徒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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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前的刺痛让我浑身发冷,肩膀难以自制地不断痉挛着,看来又有肋骨折断了。
自从被判无期空间流放以来,我已经不记得自己逃跑了多少次,又被抓住了多少次。在这无数次逃亡和被捕的过程中,我也习惯了不断地受伤,习惯了穿越空间时那种常人无法忍受的撕裂扭曲感,习惯了把痛苦当作让自己保持清醒的药方。
据说无期空间流放是联盟最重的刑罚,因为那里没有死刑。被判无期流放的人都会像我这样被药物摧毁生长机能,永久地桎梏在受刑当时的年龄。对我而言,时间由此失去意义。
二十八岁,我将是一个永远二十八岁的囚犯,直至我死亡。
永恒的青春听起来似乎并不太糟,其实却有一个致命的后果。
由于生长机能被毁,一旦受伤,就很难像正常人那样自行愈合,而且在没有设施辅助的情况下强行穿越空间对人体又必定会造成大量的内外伤,所以在联盟法庭的历史上,被判处无期空间流放之后又妄图逃跑的人,少得几乎可以用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不但逃跑,而且还反复逃跑的,除了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人。
其实,如果可以,我并不想跑。
我的人生在我决定投降的那一刻就已经结束了。虽然我没有想到会被判处这样的重刑,但无论如何我都是帝国军的高级将领,更是显赫的拜尼家族的一分子,这样的家世决定了我不可能如普通降将那样反水投诚、为敌效命。即便我愿意,联盟军也不可能相信。在联盟军而言,我是人民的公敌;在帝国军而言,我是懦弱的叛徒。所以在广袤的宇宙里,再也没有我可以继续意气风发的理由。
我不在乎被幽禁。
我对历史和哲学都感兴趣,幽闭的岁月对我来说,完全可能是另外一种自由,让我终于有机会可以甩掉一种被称为“与生俱来的责任”的东西。
我也不在乎被处死。
除了不太愿意死于莫名其妙的冷枪以外,我对战死或是被敌人处死都没有特别的排斥心理。从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会成为一名军人,而军人应有的下场之一就是为国捐躯,这其实是最常见也最正规的一个下场。鲜血不会让姓氏蒙羞,相反的,任何显赫的姓氏都是用鲜血涂抹出来的。作为拜尼家的子孙,我对死亡一向看得很淡。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合格的军人,有智有谋,而且是个勇敢的人。
在遇到那个该死的疯子之前,我从来不知道我会害怕一个人到宁愿拖着满身无法愈合的伤痛而不断逃亡的地步。
这种惧怕,在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已经在我心里扎根。
那时,他伸出一双青筋暴突的手,狠狠地抓住我的军服领子,一把将我从酣睡中拉了起来。那双野狼一样血红的眼睛如刺刀般地直剖进我的神智深处,把我的淡漠和骄傲一下子碎为齑粉。不久之前还能风清云淡地在战场上入睡的我,在对上这样一双眼睛时,心里除了震惊以外,竟然只剩下恐惧。
那根本就不像是人类的眼睛,甚至不是任何拥有文明背景的智慧生物该有的眼睛。他的目光里充满了嗜血的疯狂,杀戮、仇恨、残酷、灭绝,各种各样负面的情绪轰然扑至,让我没有一点喘息的时间就被无边的恶意灭顶。他并没有做其他的动作或是表情,只是紧紧地拽着我的衣领,却让我恍忽间有一种正被一头野兽撕裂生吞的幻觉,似乎还看到了一条鲜红的舌头舔过嘴唇的狞笑。
一挥手,他把我扔给了身边愤怒的士兵。那些士兵用枪托和拳头击打着我的头部和上身,在拖拖拽拽的纷扰中,我隐约听清了这些士兵愤怒的原因。被我击毁的那艘指挥舰上有一位在联盟军里深受爱戴的人物,这个人的阵亡,意味着我可能在受到正式审判之前就会死于士兵们的私刑和怒火。
身体上的伤痛和记忆中的酷刑彼此重合,我好像又回到了躺倒在众人脚下蜷身闪躲的那一刻。所有人都以为我是在躲避越来越多落在身上的拳脚,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其实是在躲避那道须臾不离左右的冰冷目光。
我在人群中匍匐跌撞,血渐渐地模糊了视线,身体变得僵硬。座舰上曾经受我指挥的帝国士兵和军官没有一人上前,也许他们对我的恨意要比这些联盟军士兵更甚,毕竟,是我把这些非战斗人员拉进了一场本来不应该由他们承担的失败和屈辱。
在意识模糊之时,我没有其他过多的想法,也毫不怨恨这些袖手旁观的旧时同袍,我只是在庆幸自己终于躲开了那道杀人的目光。经历过无尽岁月的折磨之后,当时那种隔绝一切的沉睡般的昏迷,现在对我来说也已经成为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幸福。
因为身上不断出现又不断恶化的伤痛,我已经快要忘记睡眠的滋味了。
除了偶尔十分短暂的昏迷,我始终都在痛楚中清醒着。
我在逃亡,也不得不清醒。清醒地戒备着,也是在等待着那个疯子的又一次破空降临。
其实,我和他大概都已经习惯了,一个逃,一个追,就这样跨越了无数个空间,目睹了多少种文明的湮灭,朝代的变换,甚至是星球的衰亡。我曾有一度想不通,他为什么会放弃在军中的职守,甘愿来充当狱卒的角色。现在看来,也许这种折磨人的生活对于那个人来说,应该远远要比需要严守规矩的军队更有趣味。
我总是会被他抓住,而且随着我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被抓的间隔也渐渐变短。最近我常常在想,有一天我会在逃亡途中就这么突然死去。说实话,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但面对那个人是件比死亡更令人恐惧的事,所以我还必须强撑起身体,在这个陌生的星球上寻找一个合适的藏身之所。
甚至,如果在他来临之前,我能够获得片刻的宁静,小睡一会儿,这都将是我莫大的胜利。
抱着这样的想法,我慢慢抬起头,开始打量四周。
看起来这里似乎是一个狭窄的山谷,夜色里,远处的山坡是一种影影绰绰的朦胧形状,状似一群入眠的伏兽。地面上的草微微泛黄,也很短。如果这个地方有四季的话,我估计现在正是初冬时节。自从受刑以来,我的体温一直很低,对气候变化很不敏感,反倒是学会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自然法则。
比方说,看到眼前的这片草地,我猜想这里附近可能是一片牧场,因为草地上有人为铺撒枯草的痕迹,说明在入冬时,这片山谷中的牧场开始保籽养草,以备来年春天为牲畜上膘催乳之用。
在宇宙中流浪得久了,看到人烟的痕迹,我早已没有初时的兴奋和雀跃。因为语言不通,面貌迥异,我曾有过多次在异世被捕捉为奴的经历,对于任何同类或近似同类的智慧生物的戒备并不比对野兽更少。
我还在借着夜色审视这片陌生之地,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嘈急的蹄声。
兽奔?我有些无奈地望向山谷的一方。在如此狭窄的地形里,如果真是兽奔,这片山谷就是我逃亡之路的终点了。但我很快否定了这种猜测,因为我听出从远处奔来的走兽脚上带着蹄铁,说明那不是野兽,而是坐骑。会驱使坐骑的,多半是一种智慧生物,而且看这个星球的空气和环境,是人类的可能性很大。
这也许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看到的第一个人。
带着一点轻微的企望,我努力抬头望着来骑的方向。
清澈的月光下,一骑从群山的阴影中如风驰来,雪白的骏马像云一样在夜色中飘浮着。马背上,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背着月光,令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是看到他一边把什么东西塞到了马鞍下,一边抖手丢开缰绳,身手狡捷地从飞速奔驰着的马背上轻轻跃起,落到地面上蹦跳几下消减了冲力,然后朝我躺着的方向狂奔而来。
背上没有骑士的骏马顺着原来的方向撒蹄而去,很快就消失在山谷的另一头。